孔子在周公的太廟里每事問,是對周公的恭敬,也是對他請教的對象,太廟執事者的尊重,他沒有顯得我已經知道了,或者我比你還懂!所以孔子說,這就是禮。
有學者對這一段也有不同解釋。因為上文一直說魯國大夫僭禮。孔子認為太廟中也多有僭越之物、僭越之禮,所以孔子的“每事問”,實際上是一種暗諷——這是你該有的嗎?你配嗎?
這個解釋,我認為不合適,那不是三家的家廟,是周公的廟,周公是孔子最崇拜的人,能進到周公的太廟,我想他是恭敬激動的。而且周公的廟里,不存在僭越問題。周公本身就擬于天子,是成王賜他天子禮儀。
讀古人的書,他就那兩三句話,一切語境背景,要讀者自己還原,所以常有不同的,甚至相反的解釋。我們怎么知道哪個對、哪個錯,哪個是孔子的原意呢?事實上永遠不可能“知道”,除非孔子穿越過來給你標準答案。
所以儒家講讀書的原則——“切己體察”——就至關重要,你要放自己身上想,自己有沒有體會,有沒有共鳴,有沒有教益,有沒有進步。以這個原則考量,上面兩種解釋,哪個對我們有教益就清楚了。
射箭的禮儀,在于射中,不在貫穿皮革
原文
子曰:“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華杉詳解
射箭的禮儀,只在于射中,不在于貫穿皮革,因為每個人的力氣不一樣。射箭比的是技巧,不是蠻力。
“皮”,是皮革。古代射箭比賽,箭靶是張布,上面畫著五彩的野獸。靶心貼一張皮,或熊皮、虎皮、豹皮,稱為鵠(hú)。“射不主皮”,就是只在于射中,不在于把皮革射穿。
“為力不同科”,“科”,是等級。就像我們現在摔跤比賽、舉重比賽、拳擊比賽,選手按體重分不同的公斤級,體重相當的才在一起比。如果不同的體重科級在一起比賽,那就永遠是體重占優勢的人拿冠軍,體重輕的人就沒得比了。
所以孔子說這是古之道也。前面講射箭之禮說過,射箭比賽,是君子之爭,相互揖讓而后登臺,射畢再揖讓,一起喝酒。而且射箭不是相互角力,而是自己射自己的靶子,自己沒射中,不能怪別人射中了,也不能去影響騷擾別人。這里進一步說,也不提倡你把靶心射穿,來顯得你力氣大,來勝過力氣小的人,這也是失禮的行為。
孔子發此議論,大概是當時大家一起射箭,有人顯擺他力氣大,把箭靶射穿了,孔子就此批評他。
本質沒了,我們仍然要尊重那形式
原文
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華杉詳解
“朔”,左邊是逆,右邊是月,逆月,迎接新月,就是每個月的初一。
“告朔”,“告”,告廟,祭告祖廟,每月初一在祖廟祭告。依周禮,每年歲末,周天子要向諸侯頒布明年的歷書,包括有沒有閏月,每月初一是哪一天,這叫頒告朔。諸侯接回這一歷書,供在祖廟,每月初一的時候,便殺一只活羊,祭于廟,這是告朔的儀式,也是向國內人民宣布,今天是初一。“餼羊”,“餼”(xì),就是指祭祀用的活牲畜。
行完告朔之禮,國君回到朝廷,朝會聽政,開月例會,叫聽朔,或視朔。
到孔子的時候,魯君已經懶得去祭廟告朔了,月例會也不開了。但魯國祖廟里每月初一照樣殺一只羊。子貢覺得儀式也沒了,朝會也不開了,白白可惜一只羊,就想不殺羊了。
孔子反對,說:“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子路啊!你可惜那只羊,我可惜那禮呀!
禮雖然廢了,朝會也廢了,但若這羊還在,則精神符號還在。或許下一任新君繼位,勵精圖治,他若問每月為什么要殺一只羊啊,還能引出這禮來,恢復告朔,恢復朝會聽政。若你因為國君懈怠,你把這羊也省了,這老禮兒,這規矩,就徹底失傳了。
本質沒了,我們仍然要尊重那形式。形式不是虛殼,要留著。有那形式在,還有機會恢復本質。若形式也沒了,這文化遺產就失傳了。多少禮崩樂壞,都是有魯君在先,還有子貢在后。若子貢能堅持那禮,就有機會傳承。
儒家的君臣之義: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的本分是禮,臣的本分是忠
原文
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
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華杉詳解
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
孔子說,我事奉國君,只不過盡到我的禮儀本分規矩,別人就說我諂媚了。
為什么呢,當時魯國權臣當道,公室衰微,大家都不太講規矩了,朝堂上,平日里,都很隨便。孔子呢,自己還守著老禮兒。國君一召喚,第一時間馬上就趕去,也不說車還沒備好等等。國君面前,總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國君問話,給出肅立恭敬的回答。國君交待事情,立刻去辦,辦完馬上回來復命匯報。
大家都松松垮垮的,他搞得很緊張,別人就不舒服了,說他諂媚。孔子說,我只是按規矩盡到臣子對國君該做的,沒有多做一分,大家自己做不到,反而說我諂媚。
魯定公就問:“國君用人,和臣子事君,該怎樣呢?”
孔子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這就是君臣之義。君的本分是禮,臣的本分是忠。
呂氏注解說:“使臣不患其不忠,患禮之不至;事君不患其無禮,患忠之不足。”你是老板,用人不怕他對你不忠誠,只怕自己對他禮數不夠。你是員工,不怕老板罵你對你不夠尊重,只怕自己對公司竭力忠誠還做得不夠。雙方都在自己身上找不足,不往別人身上要求,這就是君臣之義了。
曾子說:“用師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把下屬當老師用的,能稱王。把下屬當朋友用的,能稱霸。把下屬當奴才呼來喝去的,要滅亡,因為只有諂媚小人,才會給你這么呼來喝去,之后你的左右就會全是這樣的人了。
老子說:“善用人者,為之下。”善于用人的,你把他供在你之上。這和我們現在講的管理說,要雇用能力比你強的人,是一個道理。君臣之義,就是我們平時在公司的上下級之義。
從《詩經》說情緒管理
原文
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華杉詳解
這是孔子評價《詩經》里《關雎》這首詩。《關雎》是《詩經》里中國人最熟悉的一首詩了,原詩如下: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雎鳩”,就是鸕鶿,俗名魚鷹。“關關”,是魚鷹的叫聲。踏春季節,城里的男女青年們都出城游玩,在一段淺淺河灣,漁翁正帶著魚鷹打魚。姑娘們則撩起裙子,挽起袖子,下水里去采摘荇菜。
那玉臂玉腿露出來,岸上的小伙子們,也像魚鷹一樣,伸長了脖子,直勾勾地看著。那姑娘“左右流之”,伸手左采右采,腰肢左扭右扭,小伙子看得癡了,想她了。回到家還在想,輾轉反側,失眠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為思念所煎熬啊!
第二天再去,又看到她了,上前搭訕,姑娘覺得他也不錯啊,同意約會了,“琴瑟友之”。一問個人興趣愛好,還都喜歡音樂,會彈奏樂器,你琴我瑟,一起奏那郎情妾意之曲。
第三天再來,陪她去采荇菜,再看她在水中左一扭、右一扭,小伙子看得意亂情迷,心中暗下決心,娶她的時候,“鐘鼓樂之”,一定要有大型的儀仗鼓樂,排場要大,好讓她開心!
這第二天、第三天的故事,可能是發生了,也可能是小伙子在輾轉反側失眠的時候做的白日夢。這就是《詩經》里的愛情。
孔子評論《詩經》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都是真情流露,想什么說什么,沒有什么邪念。這里他又評論《關雎》這首詩:“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淫”,是過分、過量的意思,比如淫雨連綿,雨下得太多了。“傷”,也是過分、過量,過了,就傷到了。小伙子喜歡那姑娘,在一起很快樂很幸福,但沒有放蕩不羈。單相思的時候,他輾轉反側,但也沒有想成相思病、抑郁癥。
喜怒哀樂,是人的真性情,但要恰當。《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這是儒家致中和的“情緒管理”思想,就如《關雎》這首詩,有歡樂,但不流于放蕩;有悲哀,但不陷于傷損。
孔子門下的問題青年:宰我
原文
哀公問社于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栗。’”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華杉詳解
“哀公”,是魯哀公,魯國國君。“宰我”,是孔子的弟子。
“社”,是社稷的社,社是土地神,“稷”,是后稷,谷神。古代立國,必有社稷宗廟,周禮說,“掌建國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廟”,是國君要祭的。
社是筑壇以祭地,北京的地壇,就是社。筑壇之外,就要種樹。這樹也是神圣的,是政權的象征。比如戰爭,有侵有伐,性質不一樣,侵,是侵略,搶東西或搶土地,要利益,但并不要推翻你的政權。伐,就是要推翻政權了,北伐,要的是政權。為什么叫伐呢,就是要伐這社稷宗廟的樹木,把你的社稷宗廟都平了燒了,樹都給你砍了,這叫伐。
哀公就問宰我這社稷種樹的規矩。
宰我說,“夏朝種松樹,殷朝種柏樹,周朝種栗樹,是為了讓人民對國君戰栗害怕的意思。”
宰我這個回答,是牽強附會,信口開河。栗樹是要讓人戰栗,那松樹豈不是讓人放松?柏樹呢?
社稷之樹,只是取那樹形好,高大莊嚴,還活得長的,所謂蒼松翠柏。還有就是當地生長,水土適宜的樹。夏朝在河東,松樹合適;商朝在商丘,柏樹合適;周朝在鎬京,則栗樹合適。跟樹名的寓意一點關系也沒有。宰我是借題發揮,因為魯國三家弄權專政,公室衰微,他要哀公雄起,讓他們戰栗。哀公呢,他心里也想討伐三家,所以問社稷之事,宰我聽出弦外之音,就順勢鼓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