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真愛(6)
- 偽裝成獨白的愛情(馬洛伊·山多爾作品)
- (匈牙利)馬洛伊·山多爾
- 4902字
- 2016-12-14 16:42:31
她把頭歪向一邊,從側面看著我:“但你不要認為我因此受苦了。我和其他人一樣生活。我只是現在回答你的問題而說起這個,因為你是那樣的狂熱、焦躁,那么現在你都了解了。你問你的婚姻是不是最糟糕的……我不這樣認為。只是婚姻而已。”她平靜、嚴厲地說,就像宣布一個判決。
“媽媽,您建議我們繼續生活在一起?”我問道,并且害怕聽到她的回答。
“當然,”她答道,“那么你想得到什么呢?……什么是婚姻?是某種被烘托的氣氛?是一時興起的念頭?……神圣義務和生活法則。這些東西想都不要去想。”她有些受傷地說,并且充滿了敵意。
我們長時間沉默。我看著她骨節突出的雙手,靈巧、快速運動的手指,看著她編織的樣式,目光落在她蒼白、平靜、滑潤、被白發掩蓋的臉龐上。在這張臉上我沒有看到任何苦難的痕跡。如果有苦難的話——我想——她成功地完成了最困難的人類任務,沒有被擊垮,并能有尊嚴地親歷了最困難的考驗。一個人或許無法做得更多了。其他任何事物——欲望、不安——與這個最困難的任務相比皆一文不值。我這樣按照婆婆的方式推理著,但是事實上我知道我無法心平氣和。
我說:“我不需要他的不幸。如果他和我在一起不能幸福的話,那么他可以去找其他人。”
“找誰?”我的婆婆問我,同時她特別仔細地檢查針織的網眼,就像沒什么比這更重要一樣。
“找他的真愛。”我生硬地說。
“你知道這事?你認識那個人?”我婆婆平靜地問,但并沒有看我。
你知道,我又一次成為困惑者。在這兩個人面前,在母親和兒子面前我總是感覺到自己的不成熟,就像還沒完全懂得生活秘密似的。
“你說誰?”我貪心地問道,“我應該知道誰?”
“那個人,”我婆婆遲疑地說,“你剛剛說到的……那個……那個真愛。”
“那么這個人存在了?她生活在某個地方?”我高聲問道。
我的婆婆低頭忙著活計,平靜地回答道:“在某個地方總是存在著真愛。”
隨后,她沉默不語。之后關于這件事我沒聽她提過一個字。完全就像她的兒子一樣,在心中暗藏著某些致命的東西。
但在當時,在那次談話的幾天之后,我在驚詫之中痊愈了。開始我并沒有完全理解我婆婆的話,她說的是通常的道理,象征性地講述,很難真正讓人產生懷疑。毫無疑問,世界上某個地方存在著真愛。但是我,我呢,我是誰?……當我恢復知覺,清醒過來以后,我反復追問自己。如果不是我,誰是他真愛的那個人?她住在哪里?長什么樣?比我年輕嗎?金色頭發?……她會些什么?我害怕得要命。
我手忙腳亂,盡力使自己恢復健康。我出院回家,訂做新衣服,跑去美發店做頭發,還去打網球、游泳。我發現家里一切井然有序……是的,就像某人從家里搬離后恢復的那種井然有序。或者是那種,你知道……相對的幸福狀態,是我在婚姻最后幾年的生活狀態,滿懷痛苦、焦躁不安的相對幸福狀態,我以為,我幾乎無法忍受,但是現在,當一切化為烏有,不再存在時——我一下子明白——這已經是生活所能給予我的最多的東西。房間里井井有條,只是每個房間都是空的,就像法院執行者到過那里,把更重要的家具——小心謹慎地——搬走一樣。一個家的意義不是家具,而是生活在那里的人內心所充盈的感受。
我的丈夫在那段時間住得離我那么遠,就像去了國外一樣。我不會驚訝,如果某一天——我從隔壁的房間——收到我丈夫的來信。
以前,就像還在做著嘗試,他有時也非常謹慎地和我說起工廠的情形和他的計劃,然后歪著頭等待答案,就像考試一樣。但是現在他已經不再和我說起他的計劃,看起來,就像他的生活中不再有任何特別的計劃一樣。他也不再叫拉扎爾來,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們沒有見到他,我們只能看到他的書和文章。
有一天——我清楚地記得,那是四月的一個早晨,四月十四日,星期天——我坐在門廊底下,面對長滿燈臺草和黃花,羞澀報春的花園,看著書,感覺到有什么事情要發生在我的身上。沒關系,你盡管笑話我吧!我不想在你面前扮演圣女貞德,我沒有聽到上天的任何召喚,但是我卻感到生命中最強烈的感受,有一個聲音,它是那樣的清晰,告訴我再也不能這樣活下去了,沒有任何意義,這種狀態是屈辱的、殘酷的、不人道的。我必須改變它,創造奇跡。生命中存在那樣令人眩暈的時刻,但是人能夠清楚地看透一切,感覺到自身的力量和潛力,他看到過去的自己是多么膽怯或軟弱。這是生命轉變的時刻。這些時刻沒有任何過渡地到來,就像死亡或者皈依一樣。
我顫抖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渾身發冷。
我注視著花園,眼里盈滿了淚水。
我感覺到了什么?……我要對我的命運負責。所有的一切都取決于我自己。我不能守株待兔般靜靜地等著上天的恩寵,在我的私人生活里不能,在與人的關系中也不能。在我和我丈夫之間有某些問題存在。我不理解我的丈夫。他不是我的,他也不想完全屬于我。我知道,他的生活中沒有其他女人……我年輕,漂亮,并且我愛他。我也有力量,不只是拉扎爾,那個有法術的人才有,我想要利用我的力量。
我感覺到殘酷的力量,用這種力量甚至可以殺人,創造一個新的世界。也許只有男人在生命的關鍵時刻才能真正地、本能地感受到這種力量。我們女人這時候會恐懼不安,猶豫不決。
但是我不想退縮。在這一天,四月十四日,星期天,在孩子死了幾個月后,我做了人生唯一一次主動的決定。我說的沒錯,你用不著瞪這么大的眼睛看著我。你認真聽,我講述給你聽。
我決定,要征服我的丈夫。
你為什么沒有取笑我?……這不可笑,對吧?我也沒感覺到。
但是我震驚于這個任務的龐大。我被嚇得幾乎停止了呼吸。因為我感覺到,這個任務是我生命的意義,現在已經不能回頭了,再也不能相信時間或者偶然,不能靜等回頭可能會發生什么,一個人不可能甘心這樣……現在我已經知道,不只是我認定了這個任務,同時這個任務也選擇了我。現在我們緊密捆綁在一起,無論生死,不會分開,直到在我們之間發生些什么,某種宿命。或者這個人回到我的身邊,全心全意地,沒有任何拘謹和羞愧,或者我離開他,或者存在某些我不了解的秘密,那么我要挖掘出這個秘密,需要的話,用我的十指的指甲,從地下,就像狗挖出骨頭一樣,就像一個瘋狂的人挖出愛人的尸體一樣,或者我失敗了,被迫旁觀。這樣我就放棄。我要告訴你,我決定了,我要征服我的丈夫。
這聽起來很容易。但你也是女人,這個你懂,這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任務之一。是的,有時我甚至相信,這就是最難的。
當一個男人下決心要完成某一件事情,即使整個世界擋在他和他的計劃,他和他的意愿之間,他仍然堅定地要去實現……是的,我的情況大概與此類似,處于相似的精神狀態。我們所愛的那個人就是我們的全世界。對于拿破侖,直到現在我對于他的其他方面也不了解,除了知道他曾經當過世界的統治者,處死了昂吉安公爵——而這些比罪過還要致命,是個錯誤,我已經說過了嗎?總之,當拿破侖決定征服歐洲,他投身于一個并不比我在那個多風的四月星期天所決定的更為困難的任務。
類似的事情就像一位決定去非洲或者北極的探險家所感受的那樣,當他決定去非洲或者北極,他并不在乎猛獸和氣候的兇險,而是去發現并且了解此前人類所不知道的,科學家尚未發現的東西……的確,當一個女人決定發現一個男人的秘密,這是一個相似的任務。即使要下地獄,也要從中發掘出秘密。那么我下定決心做這件事情。
或者說是這個愿望主宰了我……這點我無法準確地知道。在這個時候,人處于被動狀態。夢游者、水源勘探者、鄉村占卜術士正是這樣行動的,每個人,無論是人民還是當局,出于對迷信的敬畏而退縮,因為他們的目光中有著某種東西不容戲弄,由于他們的額頭帶著某種標記,世界上有某種危險和無法重來的事物,如果不完成他們不會平心靜氣……那一天,我就這樣等著他回家,當我知道這些并且已經做出決定的時候。我帶著這種感受迎接他的歸來,中午的時候,我的丈夫散完步,回到家。
他帶著他淺棕色的匈牙利獵犬一起去清涼谷,他非常喜歡這條獵犬,每次散步都帶著它。他們走進花園,我雙臂交叉在胸前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廊上面的臺階上。那時已經是春天,陽光很強烈,風在樹叢中吹拂,吹亂了我的頭發。我永遠會記住這個時刻,周圍閃爍著帶著寒意的明亮,在風景中,在花園內,在我心里,仿佛沉浸于迷幻之中。
主人和獵犬停了下來,看上去并不情愿,小心謹慎,就像一個人在自然現象前被驚呆并開始注意那樣,本能地帶著防衛的態度。“盡管來臨吧”,我平靜地想到——所有的一切,陌生的女人、朋友,孩童時代的回憶,家庭,所有陌生、敵對的人類世界盡管來臨吧。我將從你們那里奪走這個人。這樣我們坐下來吃午飯。
午飯后我有些頭疼,我回到我的房間,躺下來,直到晚上我都躺在黑暗的房間里。
我不像拉扎爾那樣是個作家,因為我不能對你說那個下午在我身上發生了什么,我想了什么,我的頭腦中盤旋著什么……我只看到了這個任務,我只知道,我不允許自己脆弱,我要完成我決定下來的任務,但是同時我也知道,沒有任何人能幫助我,我自己也沒有任何概念我要做什么,怎么開始……你明白嗎?有些時候感覺自己很可笑,因為我決定了這樣一個沒有任何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要怎么做?……我千百次地問自己。最后,我并沒有給雜志寫信,我不能用“一位絕望的婦人”的署名請求他們給予任何建議和指導。我熟悉這些信和答復,會刊登在編輯回信的欄目里,鼓勵絕望的主婦,不要氣餒,可能她的丈夫有很多工作,告訴她們要照顧好家庭,建議晚上使用這樣那樣的面霜和香粉,因為皮膚會變得紅潤,會讓她的丈夫再次愛上她,但是這么簡單的答案并不能幫助我。我也很清楚,面霜和香粉不能幫助我,而且我在家政方面也非常出色。我們家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條。那時我還很漂亮,也許我從沒有像那一年那樣美麗過。我是傻瓜,呆頭鵝,我想。我是蠢貨,想到的是這些事情,但實際涉及的卻是另一回事。
我不能去占卜,也無法向睿智者求教,我更不能給著名的作家寫信,也不能在朋友和家庭成員面前攤開這個庸俗的,但對我來說卻是永恒的并且至關重要的問題。我也不能向周遭世界詢問如何才能征服一個男人……我的頭痛到了晚上變成了惱人的、有規律性頻繁發作的血管痙攣,但是我沒有和我的丈夫說,自己服用了兩片藥,然后我們先去歌劇院,接著吃晚飯。
第二天星期一,四月十五日——你可以看到,我能準確記起這些時間。一個人只有回憶有生命危險的事情時才會如此詳細清晰地記得!我凌晨起床,去塔邦的小教堂,我大約有十年沒去那里了。我常去克里斯蒂娜[10]區的教堂,我們也是在那兒結婚的,依什特萬·塞切尼伯爵也是在那里和塞依萊恩·克里奇尼婭宣誓的[11]。如果你不知道,現在我告訴你。人們常說這樁婚姻也不是特別成功,但是我已經不相信這些傳言了,人們什么都說。
那天早上塔邦的教堂里空無一人。我對圣器看管人說我要懺悔。我等了一會兒,孤獨地坐在昏暗教堂的一個長凳上。然后一個年老、陌生、有著嚴肅面孔的白發神父出現了,他走進懺悔室,示意我也跪到那邊。我開始向這個陌生的神父講述一切,這個人我從沒見過,此前沒有,此后也沒有。
就像一個人一生只能懺悔一次那樣,我開始傾訴。訴說我自己、孩子、我的丈夫。我說,我想重新俘獲我丈夫的心,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祈求上帝的幫助。我說我是一個貞潔的婦女,甚至在夢里除了我丈夫的愛沒有其他。我說,我不知道是誰的錯,我的還是他的……總之我對他說了一切。不像現在我對你講的這樣。現在我已經不能說出一切了,我已羞于再這樣做……但是在那個昏暗的教堂里,在那天早上,我對那位陌生的老年神父告白自己。
我懺悔了很長時間,神父一直沉默著傾聽我的訴說。
你去過佛羅倫薩嗎?……你熟悉那尊米開朗琪羅的雕像作品嗎?你知道在圣彼得大教堂里那尊令人嘆為觀止的雕塑嗎?……等一下,它叫什么來著?對,叫《圣母慟子像》,這幅作品的作者以自己為模特創作的,那是年邁的米開朗琪羅的臉。一次我和我的丈夫去那座城市,他向我介紹這尊雕塑。他說,這是一張凡人的臉,臉上沒有任何憤怒、渴望,似乎一切都從這張臉上消失了。這是一張洞察一切卻無欲無求的臉,既沒有報復,也沒有寬恕,什么都沒有,完全沒有。那是我丈夫在雕像前對我說的,應該成為這樣的人。這是人類的終極完滿,這是一種神圣的漠不關心,這是完美的孤獨和面對快樂和痛苦時的無動于衷……當我懺悔的時候,我抬頭看神父的臉,即使滿眼淚水,這張臉使人恐懼地想起《圣母慟子像》里主人公的大理石雕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