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真愛(5)
- 偽裝成獨白的愛情(馬洛伊·山多爾作品)
- (匈牙利)馬洛伊·山多爾
- 4914字
- 2016-12-14 16:42:31
那個夜晚我們談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當所有的一切重新浮現,我幾乎能記起他所說的每字每句。他還說:“女人們無法理解。一個男人依靠自己的靈魂也可以活下來。其他的只是點綴、副屬品。孩子,是個特殊的奇跡。在這點上人會妥協。我們妥協吧。那么我們繼續生活在一起,但是請你少愛我一點,多愛孩子吧?!彼麕е之?、沉悶、幾乎是充滿威脅的口吻說道,“你從內心放掉我吧,你知道,我不要別的什么,我跟你說這些,并不是因為有別的什么想法或秘密的計劃,但我不能再生活在這樣敏感的緊張氣氛中。有些男人有女性特質,是因為他們需要有人愛他們,但同時也有另一類男人,他們能做到的最高程度就是容忍愛,盡力忍受,而我就是這樣的男人。每個真正的男人都是謹慎的,這點你必須要知道?!?
“你想要怎樣?”我痛苦地說,“我要怎么做?”
“我們達成一種約定吧,”他說,“為了孩子,讓我們繼續生活在一起。你很清楚地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語氣嚴肅地說,“只有你可以幫助我,只有你能緩解這種束縛。如果我想要離開的話,早就離開了,但是我不想離開你,也不想離開孩子。如果我要求你做得更多,或許那是不能的。我們在一起生活,但是我不要像現在這樣無條件地、從生到死地捆綁在一起,因為我無法忍受。我對你感到抱歉,但是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彼虮蛴卸Y地說。
我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那你為什么娶我?”
他的回答很可怕:“我娶你的時候,幾乎已經很了解自己了,但是我對你了解得還不夠。我娶了你,因為我不知道你會這么愛我?!?
“愛是罪過嗎?”我問道,“我如此愛你,難道是那么大的罪過嗎?”
他笑了,站在黑暗中,抽著煙,無聲地笑著,但是悲傷地苦笑,沒有任何玩世不恭和盛氣凌人,“比罪過還要命,”他答道,“是錯誤?!?
他還說:“這個回答并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塔列朗[8]最先說的,是當他知道拿破侖處決昂吉安公爵[9]時說的話?,F在成了一個俗語,或許你還不知道?!彼押玫卣f。
但是我才不管拿破侖和昂吉安公爵呢。我清楚地知道、感覺到他想通過所有這一切和我說什么。我開始爭辯:“你看,所有的一切也許沒有那么令人無法忍受,日后我們都會衰老。當你周圍的一切都慢慢變冷時,在某個地方能有個取暖的角落也許不是一件壞事吧。”
“問題就在這里,”他平靜地說,“無論怎樣,隱藏在所有事情背后的事實是,衰老終會來臨。”說這話的時候他四十五歲。在那個秋天他剛滿四十五歲,但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他在我們離婚后一下子老了許多。
但是那天夜里我們再也沒談論過這個話題,第二天也沒有,再也沒有。兩天后我們踏上歸程。當我們到家的時候,孩子已經在發燒。一個星期后小孩死了。此后我們再也沒談論過任何個人問題。我們只是生活在一起,等待著什么事情的發生。也許是奇跡,但是并不存在奇跡。
孩子死后幾個星期的一天下午,我從墓地回到家里,走進孩子的小房間。在漆黑的房間里我丈夫站在那里。
“你來這兒干什么?”他生硬地問,然后突然回過神來,快步走出了房間。
“請原諒我?!彼陂T檻處冷漠地說。
這個房間是他布置的。每件家具都是他親自挑選的,他安置好所有的一切,甚至連家具的擺設。是的,孩子活著的時候他很少走進這個房間,那時他總是有些緊張地站在門檻那里,似乎害怕這種富有感情的情景,害怕這種外露的感情顯得矯情可笑。但是每天他都叫人把孩子抱給他,抱到他的房間,每天早上和晚上必須向他報告,小孩睡得怎么樣,是否吃東西,健不健康之類的問題。那是他唯一一次跨進孩子的房間,在葬禮之后的幾周。一般情況下,我們把那間房間關著,鑰匙在我這里,直到離婚,有三年時間我們都沒打開過那個房間,一切都保持在把孩子帶到診所時那一刻的樣子。只有我有時會進來打掃衛生,并為了……總之,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時候,有時我會走進這個房間。
葬禮后的幾個星期,我瀕臨崩潰,但仍然以一種瘋狂的力量蹣跚前行,我不想昏倒。我知道他的情況可能比我的更糟糕,他幾乎徹底崩潰,盡管他會否認,但他是需要我的。在那幾個星期內發生的事情,在我身上,在他身上,在他和世界之間,我無法準確地述說出來。在他的內心深處某種東西被打碎了。當然所有這一切都是默默無聲地進行著,就像通常要發生重大和危險的事情時一樣。當人可以講述出來,可以哭泣,或者喊出來的時候,一切就簡單多了。
葬禮上,他始終保持鎮靜,沉默無語。他的鎮靜也彌漫到我的身上,我們靜靜地走在白色與金黃色的小棺木后面,沒有一滴眼淚。你知道,此后他一次,連一次也沒有和我一起到過墓地,去孩子的墳前看望過……也許他獨自一個人去過,我無從知曉。
有一次,他說:“當一個人開始哭泣時,已經在欺騙了。整個過程已經結束。痛苦是沒有眼淚和語言的?!?
那幾周,在我的內心深處發生了什么變化?……現在,歷經了滄桑之后,我可以說,我發誓要報復,對誰?……對命運?對人?這是傻話。你可以想象得到,孩子接受城里最好的醫生救治。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已經盡到了一切努力?!边@只是說說而已,首先并沒有盡到人類的一切可能,人們還在忙碌其他事情,當小孩奄奄一息時,他們最小的問題也比我挽救我的小孩重要。我當然不能原諒他們,至今也不能。另一方面我要發誓報復,不是用理性,而是用情感。我的內心燃燒著一股特別的麻木不仁和不屑一顧的熊熊火焰,充滿殘暴和冷酷。人們由于苦難而得到凈化,變得更好、明智和洞察,這不是真的。他們會變得更冰冷、看破紅塵和麻木不仁。人們生平第一次真正看透了命運,幾乎都將歸于平靜。他們是平靜的、孤獨的,令人恐懼的孤獨。
那段時間我也去懺悔,就像從前一樣。但是我能懺悔什么?我的罪過在哪里,我做錯了什么事?……我感覺在這世界上沒有比我更無辜的生靈?,F在我不再感覺如此……罪惡不僅僅是宗教教義教導我們的。罪不僅僅是我們所犯下的,罪過還是那些我們想做但沒有足夠力量做的。當我的丈夫——在他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孩子的房間以那種特別的、生硬的聲音向我喊叫,我明白在他的眼里我是有罪的,因為我不能挽救孩子的生命。
我看到你沉默了,在痛苦的不安中你兩眼發呆。你認為,只有一個受傷的心靈才會萌生出這樣不公正的夸張感受,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你認為那是絕望。我一刻也沒感覺到這個指控是不公正的。你說“一切已經發生了”。是的,辦案法官也不能拘捕我,因為根據人們的觀點一切該做的都做了。我在孩子的床前守護了八天,我睡在那里,照顧他,并且不顧醫生的職業規矩。當第一個醫生,第二個醫生不能幫助的時候,我叫了其他的醫生。我盡了一切努力,是的,但是這一切的主要目的都是要我丈夫跟我一起生活,守在我身邊,讓我的丈夫愛我。如果其他方式行不通的話,只能通過孩子。你明白嗎?……我在為我的孩子祈禱時,其實是為我的丈夫祈禱。只有他的生命對我來說是重要的,孩子的生命也僅僅因此才重要。你說這是罪過!……什么是罪過?我已經很清楚什么是罪過!我們必須全心全意地愛一個人,并且保持這份愛,發自內心,傾盡所有力量。當孩子死的時候這一切都坍塌了。我知道我失去了我的丈夫,因為即使他一言不發,他也在怪罪我。你說這是荒謬的指控,是不公正的……我不知道。我無法忍受談論這個話題。
孩子死后的一段時間,我疲憊不堪。當然我很快病倒了,得了肺炎臥床不起,然后治愈,之后又再次臥病在床。我病了幾個月,住進了療養院,我的丈夫每天過來探視我,并且給我送來鮮花,中午和晚上他從工廠直接過來。有一位護士照料我,我非常虛弱,甚至無法自己吃飯。我知道這些對我而言無濟于事,我的丈夫不會原諒我,甚至連生病都不能使他消氣。他像往常一樣彬彬有禮,并且溫柔體貼,是那種令人害怕的善解人意、通情達理、溫柔體貼……每當他離開時,我都會忍不住哭泣。
這段時間,我的婆婆也經常來探望我。有一天,那是一個早春的日子,我剛恢復了一些體力,我的婆婆坐在我旁邊的躺椅上織毛衣,像往常一樣安靜。她放下活計,摘下眼鏡,友好地朝我微笑,親切地說:“你要通過報復得到什么,伊倫卡?”
“什么?”我警覺地問道,同時我的臉紅了,“您說的什么報復啊?”
“你發燒的時候反復嘮叨,‘報復,報復’,不需要報復,我的心肝,需要的只是耐心?!?
我緊張地注視著她,這也許是孩子夭折后我第一次注意什么事情,然后我開始說:“我忍受不了了,媽媽。我到底犯了什么樣的罪?我知道,我不是無辜的,但我不明白的是,我在什么地方犯了罪,我的過錯是什么?我不屬于他嗎?我們應該離婚嗎?如果媽媽認為這樣更好,那么我就離開他。您知道我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其他的感覺,只有他。但是如果我不能幫助他,我寧愿離婚。請您給我個建議,媽媽?!?
她嚴肅地看著我,充滿智慧并且悲傷地說:“你不要激動,我的孩子,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沒有任何建議可以給你。要活下來,要忍受生活。”
“活著,活著!”我叫嚷道,“我無法僅僅像一棵樹那樣活著。人只有知道為什么要活著時才能夠活著。我遇見了他,愛上了他,生命一下子有了意義。之后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那么奇怪……我也不能說他變了。不能說他不如第一年那樣愛我。現在他也是愛我的,只是他在生我的氣?!?
我的婆婆沉默了。她一言不發,好像對我說的既不贊成也不反對。
“是這樣嗎?”我焦躁不安地問道。
“也許并不是這樣的,”她謹慎地說,“我不認為他在生你的氣。準確地說,我不認為他對你有怨恨?!?
“那他生誰的氣?”我粗魯地問,“誰得罪他了?”
這位睿智的老婦人嚴肅地看著我:“很難,”她嘆了口氣,“很難回答這個問題?!闭f著她把活計放到了一邊。
“他從沒和你說過年輕時候的事情嗎?”
“當然說過,”我說,“偶爾說過,用他習慣的方式……帶著特別的、緊張的大笑,就像一個人羞于講述自己的事情一樣。他講述其他人和朋友,但是他從沒說過,有人得罪了他?!?
“不,不是這樣的,”我的婆婆很快地說道,幾乎用漠不關心的冷淡聲調,“這件事也不能這樣說,得罪……生活可以有很多方式傷害一個人?!?
“拉扎爾,”我說,“那個作家,您認識他嗎,媽媽?可能他是唯一一個知道點什么的人?!?
“是的,”我的婆婆說,“有一陣子他很喜歡他,那個人知道一些事,但是你和他說是沒用的,他不是一個好人?!?
“真有趣,”我說,“我也是這樣感覺的?!?
然后她又開始織起毛衣來,帶著溫柔的微笑,她一邊織毛衣一邊說:“你放心,小姑娘?,F在你感到一切都非常痛苦,但是不久后,生活會奇跡般地把那些你認為無法忍受的事情調整好。你從這里回到家里,你們出去旅行,另一個孩子會來代替這個孩子……”
“我不相信,”我說,絕望使我的心縮成一團,“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感到某些事物即將結束。請您告訴我,我們的婚姻,真是一樁失敗的婚姻嗎?”
她瞇起雙眼,透過鏡片目光銳利地看著我,理智地說:“我不認為你們的婚姻是失敗的婚姻?!?
“奇怪的是,”我苦澀地說,“我有時認為,它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婚姻。媽媽,您還能舉出更好的例子嗎?”
“更好的?”她用思索的聲音問道,轉過頭來,仿佛看著遠方一樣,“也許有吧,我不知道。幸福,真正的幸福并不會顯露出來,但是我肯定知道更差的。比如說……”她沉默了,就像她被自己所說的話嚇到一樣,并且開始后悔聊這個話題。但我現在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我坐了起來,丟掉被子,追問道:“比如什么?”
“是的,”她嘆了口氣,接著繼續織毛衣?!拔液苓z憾,我們談論這個話題,但是如果這能讓你感到安慰,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婚姻就更糟糕,因為我并不愛我的丈夫?!?
她是那樣平靜地說出這番話,幾乎不帶任何情感色彩,就像一個以為即將告別人世的老人那樣,他們已經知道這些詞的真正意義,不再害怕任何事情,認為真理遠遠勝于人們的共識。聽到這段自白之后我面色有些蒼白?!斑@不可能,”我天真而不安地說,“你們過得那么好?!?
“我們沒有過得不好?!彼酀卣f,努力織著毛衣?!澳阒牢医ㄆ鹆斯S,他愛上了我。生活總是這樣的:一個人比另一個人更愛對方。但是,這對愛的那一方來講更容易些。你愛你的丈夫,所以對你來講會更容易,即使你從中受到傷害。我必須忍受的感受則是另一種情感,而這種情感在我的內心深處跟我沒有任何關系。忍受這個要困難得多。我忍受了,忍受了整整一生,你看,我現在還活著。生活一直就是如此。有的人渴望別的,熱烈,欣狂。我從來就沒有欣狂過。但是對你來說更好,相信我。我幾乎羨慕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