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津通識讀本:維特根斯坦與哲學(中文版)
- (英國)A.C.格雷林
- 7590字
- 2019-01-04 07:30:13
第一章 生平與性格
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是一位哲學家。哲學在20世紀已經成為只有專家們才去研究的對象,因此大多數近年來獲得聲譽的哲學家只在他們的同事中間聞名。然而維特根斯坦的名聲卻遠遠超越了哲學的界限。在不治哲學的人們當中,提及他的名字的次數多得驚人,聽到他的名字的場合也各自不同,同樣令人驚訝。在許多人眼中,他被認為是20世紀哲學的典型代表,好像他不僅在其著作中而且在人格上都體現出哲學本身的面目:難解而深邃。也許由于這個緣故,他著作中的內容常被人隨便取來當作警句。這些內容之所以被人這樣使用,是由于其文體風格和結構的適宜,也因為似乎可以從中提煉出某些智慧。
許多當代哲學家認為維特根斯坦是20世紀最偉大的思想家,外行人對他的評價就由此而來。這種評價是否正確仍然要由歷史來決定;同行人的判斷并不一定永遠正確。然而不管結論如何,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即維特根斯坦的生平和思想無論如何都是非比尋常的。
路德維希·約瑟夫·約翰·維特根斯坦于1889年4月26日出生在維也納,在家中排行第八,最為年幼。他的父親是一位實業家,也是奧地利最富有的人物之一;維特根斯坦一家的宅院是維也納人社會和文化生活的一個中心。
維特根斯坦家族父系和母系歷代都以家道殷實和教養良好著稱。他的祖父是來自黑森的一位富有的猶太羊毛商。他改信基督教中的新教,娶了一位維也納銀行家的女兒。其后不久他便把經營中心轉移到維也納,在該地他和妻子成了藝術贊助家。他們讓兒子卡爾(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的父親)接受花費昂貴的古典式教育,但是卡爾拒不從命,十七歲離家奔赴美國,有兩年靠在飯館服務以及教小提琴和德文課為生。回到維也納后他開始學習工程學。除了繼承的遺產,他在幾十年間由于成功經營鋼鐵工業而增添了大量財富,躋身奧匈帝國最重要的實業家行列。他在過了五十歲不久便退休,用一些時間給維也納報刊撰寫經濟學方面的文章。
盡全力鼓勵全家從事文化和音樂活動的是維特根斯坦的母親萊奧波爾迪娜。她也是一位銀行家的女兒,同施蒂里亞的地主鄉紳有著親戚關系。她的音樂興趣頗為濃厚。受她的邀請,勃拉姆斯和馬勒是家中常客;在她的鼓勵下,維特根斯坦的兄長保羅成了一名音樂會鋼琴演奏家。保羅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去一只手后,拉威爾和施特勞斯參與為保羅寫出獨手演奏的協奏曲。維特根斯坦本人也具有很好的音樂天賦。成年后他曾自學吹奏單簧管,但是他最突出的音樂才能卻表現在全憑記憶用口哨吹奏出整篇樂譜的能力上。
萊奧波爾迪娜·維特根斯坦信奉羅馬天主教,所以維特根斯坦也是在這種宗教信仰的氛圍中成長起來的。宗教是他一生始終強烈關注的主題。有好幾次他曾認真考慮去當修道士。然而他的宗教觀點卻不是正統的,到底是什么信仰他也從未講出。在他的著作中透露過一些與此相關的暗示。

圖1 維特根斯坦一家在霍赫萊特住宅餐桌前(自左至右):女仆羅莎莉赫爾曼、赫米內、祖母卡爾穆思、保羅、瑪格麗特、路德維希。
也許是由于自己切身的經驗,卡爾·維特根斯坦的教育觀點很是奇特。他讓自己的孩子都在家里受教育,課程全由他自己安排,直到十四歲為止。這項計劃并不成功。到了維特根斯坦該上學的時候,他竟進不了維也納的高級中學(相當于文法學校)甚至實科學校(相當于現代中學),因為他達不到所要求的標準。最后他通過了林茨一所省立實科學校的入學考試,在那里上學的還有一個同齡人阿道夫·希特勒。維特根斯坦在該校度過了三年不愉快的時光,1906年離校時并未取得升進大學的資格。這是一次挫折,因為他曾有在維也納跟博爾茨曼學習物理的志愿。然而他一直表現出工程學方面的天資,這是他父親的專業;據說他在童年就制作出一種縫紉機的模型,證明他有這方面的才能。因此他的父母便將他送進柏林—夏洛滕堡的一所工藝學院。
維特根斯坦在那里生活得也不愉快,三個學期之后便離開了這所學校。然而他卻對航空工程產生了興趣,這是他未來職業的一條最新發展途徑。他于1908年前往英國,當年夏天在德比郡靠近格洛瑟普的高空大氣層研究站進行風箏飛行試驗。當年秋季他進了曼徹斯特大學學習航空工程。
維特根斯坦的名字留在曼徹斯特大學的學生名冊上有兩年之久,盡管其間大部分時間他都在歐洲大陸。在曼徹斯特停留后期,他正致力于設計一種在槳片尖端裝有噴氣嘴的螺旋槳。他對這種設計所涉及的數學問題產生了興趣,接著又轉向數學本身,最后則被關乎數學基礎的哲學問題所吸引。他問自己認識的人關于這門學科可以讀些什么書,有人便讓他去讀羅素的《數學原理》。該書對維特根斯坦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此前他所讀的哲學書很有限;他讀過叔本華的某些著作,此外就很少了。羅素這本書使他了解到邏輯和哲學的最新發展,促成這些發展的正是羅素本人和戈特洛布·弗雷格。維特根斯坦對這些思想極感興趣,決心進行研究。1911年他到耶拿大學面見弗雷格,把自己的一篇文章交給他看,請求指導。弗雷格建議他到劍橋師從羅素。因此維特根斯坦便在1912年早些時候到了劍橋,注冊入學。

圖2 1908年夏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在去曼徹斯特大學學習航空工程之前同威廉艾克爾斯在德比郡格洛瑟普風箏試驗站。
維特根斯坦在劍橋只待了五個學期。然而這卻是一段對他成長影響最大的時期。他同羅素討論邏輯和哲學,后者在當時寫的一封信中講到他時說,“(他是)繼摩爾之后我遇到的最有才能的人”。維特根斯坦與羅素很快便不再是師生關系,雖然維特根斯坦的朋友戴維·平森特在日記中說,“很顯然,維特根斯坦是羅素的信徒之一,從他那里得到很多教益”。然而正如我們將看到的,這種得到教益的影響并不全是單向的。
維特根斯坦很喜歡旅行。1913年他同平森特第一次去冰島,然后又去挪威。挪威深深吸引了他,這一年晚些時候他自己又返回挪威。他在靠近肖倫一個農莊的偏僻角落自己修建了一間小屋。除了一度去維也納短暫停留過圣誕節之外,他在此一直居住到1914年夏天。他把住在小屋內的時間專用于研究邏輯。G.E.摩爾曾來此探望他,并在停留期間記錄下維特根斯坦的一些研究工作。這項工作代表了后來發展為維特根斯坦第一本著作《邏輯哲學論》的研究進程之最初階段。
1914年大戰爆發時,維特根斯坦正在維也納家中。不出數日他便應征加入奧匈帝國軍隊。其后兩年大部分時間他都在東線服役,當一個炮兵裝配組的機械師,先在克拉科夫,后又轉到里沃夫。1916年他被送往奧爾米茨接受軍官培訓。在那里他遇到了保羅·恩格爾曼,他們一起討論宗教問題;恩格爾曼后來發表了關于他們兩人友好關系的記載,從中可以看出宗教問題對于當時的維特根斯坦有多么重大的意義。
1917年維特根斯坦重返他的兵團當炮兵觀測員。1918年早些時候他被派往南線的蒂羅爾,在一個山地炮兵團中服役。當十一月間奧匈帝國的戰爭努力失敗時,駐守在南方的帝國軍隊大部分(包括維特根斯坦本人在內)被意大利人俘虜。維特根斯坦被關押在蒙特卡西諾附近,直到1919年下半年。
戰爭至少在兩個方面對維特根斯坦產生了重大影響。一方面戰爭使他在人生觀上有了深刻改變,特別是關于財產和生活方式。戰前他父親留給他一份可觀的財產。正如人們可以料想的那樣,此前他過的是一位出手大方的百萬富翁之子的生活。舉個實例,據說有一天他誤了一趟從曼徹斯特開往利物浦的火車,他便立即設法去租一部專列,這在當時只有富人才能做到。此外,照平森特的記載,他們去冰島的旅行(由維特根斯坦負擔費用)場面盛大,隨行人員前呼后擁,招來其他旅游者的譏諷。并且,戰前維特根斯坦在挑選領帶上看來也十分講究。戰后所有這一切都變了。維特根斯坦把他的全部財產都分給了他的兄弟姐妹,他的看法是:他們已經富有,再多的錢也不會使他們腐化。此后他便過著十分簡樸的生活,不要一點裝飾,特別是幾乎沒再打過領帶。
產生這些變化的理由并不十分清楚。可能與在東線上發生的一件事情有關,即1915年上半年某個時候,他得到并閱讀了托爾斯泰關于福音書的論述——《福音書簡釋》而深受感動。(后來在他閱讀福音書原文,發現有些不同時,他似乎還得讓人說服才相信福音書比托爾斯泰的文本更高一籌。)也可能是軍隊生活的嚴肅簡樸正適合他的氣質;正如他在挪威的獨居生活所表明的那樣,他在戰前就顯露出傾向苦行的痕跡,而軍隊生活的經驗可能加強了這種傾向。維特根斯坦的書信以及記錄下來的談話至少表示他隱約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可能是由于他的同性戀傾向),因而他總是愿意苦修。不管理由是什么,當他在1919年離開戰俘營的時候,看得出來他已經成了一個不同尋常甚至古怪的、經常容易動怒的人,他的后期生活已由一些主要的回憶錄作者充分加以描述。
第二件重大的事情是維特根斯坦被俘時身上背包中有他的著作《邏輯哲學論》(Logische-Philosophische Abhandlung)的手稿,英語讀者所知道的書名則是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這是摩爾仿照斯賓諾莎的《神學政治論》(Tractatus Theologico-Politicus)而取的書名]。維特根斯坦在戰爭歲月中一直在寫這本書,最后在蒙特卡西諾戰俘營中完成。他在那里有幸遇到一位對邏輯深感興趣的人,后者可以充當維特根斯坦討論自己思想的伙伴。
1919年早些時候維特根斯坦設法從意大利寄信給羅素,告訴他《邏輯哲學論》已經寫成,甚至還靠約翰·梅納德·凱恩斯的影響給他送去一份手稿的抄本。從戰俘營釋放后,維特根斯坦為出版這本書曾做了多次努力,但均告失敗。絕望之下,他把這件事托給了羅素。羅素終于通過答應寫一篇導言來促成出版。《邏輯哲學論》德文本于1921年出版,英譯本于1922年出版。維特根斯坦看到羅素的導言后生氣了,他抱怨說盡管他和羅素1919年晚些時候在荷蘭見面時曾逐行討論過這本書,羅素還是誤解了他的觀點并作了錯誤的表述。
《邏輯哲學論》是維特根斯坦唯一生前出版的哲學著作。在寫完這本書后,他認為自己已經解決了全部哲學問題;按照這一看法,他放棄了哲學研究,把注意力轉向別處。他在戰俘營時就決定要當小學教師,現在很快便付諸實施。他進修了一年的小學教學培訓課程,于1920年7月畢業。這一年秋季他開始去特拉滕巴赫當小學教師,這個村莊位于維也納以南的山區。他在那里度過了兩年越來越不愉快的時光,然后轉到施內堡山區的約普赫堡。同先前一樣,他在此地與一些學生家長發生摩擦,兩年之內又轉走了,這次是轉到奧特霍。在那里他編寫并出版了一本供小學使用的發音字典。然而學生家長還是給他帶來了麻煩;看來是維特根斯坦的脾氣和傳說中他的嚴格紀律手段招來了怨言。1926年4月,還未等到官方對這些怨言采取行動,維特根斯坦便辭職回到維也納。
教學生涯的失敗使維特根斯坦深感沮喪。他在維也納郊外胡太爾多夫的一個修道院里找到一份園藝工人的工作,第三次萌生要當修道士的念頭(第一次發生在大戰爆發之前,第二次發生在從戰俘營獲釋以后)。他甚至還打聽怎樣參加修道會;在談話中被告知他想當修道士的動機不對,他也不會在修道士生活中找到他所追求的東西。
由于兩種事態的發展,維特根斯坦才得以從這種絕望的狀態中解脫出來。一是他越來越專心投入為他的一個姐姐設計建造一座住宅。起初他同一位建筑師即他的朋友保羅·恩格爾曼合作,不久便由他自己完全負責。住宅設計的每個細節他都精心加以安排——例如暖氣設備必須精確定位,以免破壞房間的對稱性。住宅得到一些人的高度贊揚;按照G.H.馮·賴特的說法,這所住宅有著同《邏輯哲學論》一樣的“靜態美”。這是一座加以修飾的現代風格的建筑,受到維特根斯坦所推崇的阿道夫·魯斯的作品的影響。
注意力轉向住宅建筑工作使維特根斯坦在很大程度上從艱難狀態中恢復過來,這又有利于他適應第二種事態發展,即維也納大學的教授與他接觸并邀請他參加討論。維特根斯坦表示同意,從而又慢慢重新繼續哲學工作。實際上在他當小學教師的幾年間,通過英國年輕哲學家F.P.拉姆齊已與哲學有了接觸。拉姆齊曾幫助將《邏輯哲學論》譯為英文,并且幾次去奧地利看望維特根斯坦。但是盡管維特根斯坦與拉姆齊比較詳細地討論過《邏輯哲學論》,后者并沒有成功說服他重新從事哲學工作。然而現在他卻被莫里茨·石里克發現。石里克是維也納大學教授,也是“維也納學派”的創始人。維也納學派是一群自1925年起就緊密合作、積極活動的哲學家和科學家。石里克未能說服維特根斯坦加入這個學派,但是他和他的好幾個同事都時不時地同維特根斯坦見面。隨著維特根斯坦哲學興趣的重新恢復,他看出自己的《邏輯哲學論》畢竟沒有解決哲學中的問題。這就成了他開展在許多方面迥異于前的第二階段哲學研究工作的動力。
維特根斯坦與石里克和學派其他成員的接觸產生的一個重要結果便是他在1929年重返劍橋。其時他發現自己等到居留一年之后就可以提交《邏輯哲學論》,以取得哲學博士的學位。他及時登記注冊,由拉姆齊當監考人,羅素和摩爾當主考官。摩爾和其他老一輩人都不喜歡哲學博士學位,當時這還是新從美國輸入的舶來品。據說摩爾在他的主考官報告中寫道:“《邏輯哲學論》是一部天才著作,但是它在其他方面滿足哲學博士學位的要求。”在獲得學位之后,維特根斯坦便著手在劍橋尋求一個職位。他申請了三一學院為期五年的研究員職位;由于羅素大力相助——就維特根斯坦的研究計劃給學院寫了份報告,維特根斯坦在1930年取得了這個職位。現在他進入了自己一生哲學生涯中最豐收的階段,寫出了大量著作。
當維特根斯坦的研究員職位快要期滿的時候,他決定移居蘇聯,當時在劍橋人士中間蘇聯是時髦的話題。由于熱情推崇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長期以來一直對俄國抱有好感。因此他學習了俄文并同一位友人于1929年訪問蘇聯。人們并不清楚他為何改變決定沒有在那里居住下來,但是他卻在挪威的小屋住了一年之后又回到劍橋并在1939年接替摩爾任哲學教授。他還沒有開始任教,又一次戰爭爆發了。他于是在倫敦的蓋氏醫院當看門人,直到1944年;隨后又轉到泰恩河畔紐卡斯爾的皇家維多利亞醫院工作。他已經取得英國國籍,所以未曾受到拘留。
在1945—1946和1946—1947兩個學年,維特根斯坦在劍橋授課。他很不喜歡劍橋大學教師的生活,特別是其中的一些細節;比如說他覺得學院的餐間談話極其討厭,以致避免去那里就餐。1947年底他辭去教授職務去了愛爾蘭,一部分時間住在戈爾韋海岸一間小屋,后來又住在都柏林一家旅館。在這里他完成了他后期哲學的主要著作即《哲學研究》。他的身體狀況很差;1949年短期訪問美國之后,他發現自己得了癌癥。從那時起直到1951年去世,他就在牛津和劍橋與一些朋友住在一起。只要健康條件允許,他就仍然繼續記錄下他的哲學思想,直到臨終。
在有關維特根斯坦的傳記和回憶錄中有對他的生動描述。其中大部分都是由受維特根斯坦影響很深的人寫的,因而不能提供無偏見的看法。然而如果結合現有的少數比較客觀的描述和維特根斯坦本人的信件來看,這些回憶錄還是為維特根斯坦其人及其性格提供了一幅生動的畫像。在這些回憶錄中,維特根斯坦表現為一個強勢的、焦躁的、咄咄逼人的人,一個情感熱烈、性格復雜的人;人們對他不是尊崇就是厭惡。主要的回憶錄作者都是在他們青年學生時期認識維特根斯坦的,當時他的年紀已接近50歲;這可能是他們對他抱有英雄崇拜的部分原因。他們將他描寫成身高約5呎6吋,兩眼盯住對方似乎能將人看穿,一副兇猛、不屈的樣子。幾乎每一個留下同他會面記錄的人都講到他的性格力量,并提到人們是怎樣被他的魅力所征服,好像他在談話中的強烈表情以及不同尋常的手勢都起到了催眠作用。
維特根斯坦在三一學院自己的居室中以邊想邊說的方式對一群學生授課。學生們由于《邏輯哲學論》早就知道他的大名。可是在這些討論班上他卻批駁了這本書的許多中心主張,代之以一系列新的哲學思想。因此他們感到自己是某件重大事情的見證人。事情不僅重大而且具有戲劇性;維特根斯坦的教學風格就是在學生面前努力思索問題,有時喊出“我今天真蠢!”,有時又坐在那里,陷入聚精會神的持續沉默之中。學生的意見如果他不贊同,便會招來無情的反駁。維特根斯坦課堂上給人的嚴峻考驗并不為每一個人所接受,但卻給一些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使得他們今后只能按照維特根斯坦的方式去思考哲學。
上面介紹的維特根斯坦在其三一學院陳設簡單的居室內坐在躺椅上講課的形象并不具有代表性。因為維特根斯坦只把生活中一小部分時間用于他在劍橋的教學工作。實際上他是個四處飄泊的人,一個行蹤不定的流浪者,從一個國家走到另外一個國家,從一個地方走到另外一個地方,長期的逗留與短暫的游歷相繼,除非與友人一同參觀或旅行,他總是孑然一身。他在一個地方逗留的時間很少超過幾年。與此相應的是他由于環境或自己的選擇而從事的一些職業:學生、軍人、小學教師、園藝工人、建筑師、流浪者、大學教師——似乎其中沒有一種職業讓他滿意。因此他的一生充滿了不連貫的片斷和無休止的奔波,他的生活顯得經常不快樂或者不能長期快樂。

圖3 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在斯旺西,照片表現出他的凝視力和堅強性格。
維特根斯坦對某些人表現得很友善。在1914—1918年間的戰爭之前,他曾向兩位詩人不露姓名慷慨捐錢。他也會同人建立親密的友誼,盡管作為朋友他對別人要求非常苛刻,大多數同他有交情的人還是深深地喜歡他,對他忠心耿耿。他同他的幾個學生有著某種特別親密的關系。然而維特根斯坦對其他人卻可能無情而輕蔑。某些回憶錄作者(他們不是他的學生)稱他可以表現得傲慢、不容忍和粗暴。他在某些學生的家庭中引起不安,因為他有支配學生的力量。他總是想說服別人不要走學術研究這條路;有幾個有天賦的學生由于他的堅持而放棄了哲學,維特根斯坦感到很滿意的是其中一個學生終其余生都受雇于一家罐頭食品工廠。
一件被忽視的事情可能有助于了解維特根斯坦的性格和哲學思想,這就是他所受的正式教育的性質。上面所作的概述表明他照父親的奇怪方式接受家庭教育之后,在學校學習了三年,隨后便是在幾個學校(從柏林工藝學院到劍橋大學)的短期進修。除了教師證之外,維特根斯坦取得的唯一學術資格證書便是劍橋哲學博士學位,授予學位時他已經四十歲。他決不是一位學者;他不曾認真研究過古典哲學家(其中大多數他根本沒有研究過)。他還主動勸說他的學生們不要去研究他們。
同這種零散的和不系統的教育經歷形成對比,維特根斯坦的早年是在一個有很高文化教養的家庭中度過的。除了被喚起音樂興趣之外,維特根斯坦還學會了好幾種語言,后來又增加了別的語言——拉丁語、挪威語和俄語。毫無疑問,維特根斯坦作為一個青年對維也納繁盛的思想生活很感興趣。這方面的一個表現便是他讀過叔本華的一些哲學著作,這些書在當時維也納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中間頗為流行(馬勒贈送給年輕的布魯諾·瓦爾特的一份禮物便是一套叔本華全集)。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維特根斯坦零散的正式教育,另一方面是他那有文化教養的顯貴家庭背景)的混合能夠部分地說明他那思想和興趣不同尋常的特性。也許是不正統的教育培養出獨創性;或者可以說天生的獨創性由于接受太多的正式教育而被壓制下去。不管是哪種情況,維特根斯坦都不是正規教育的產物,他的著作的特點證明了這一點。這成就了他另一個與眾不同之處:他很可能是哲學中最后一位不遵循下列慣例而變得有名望的人物,即接受嚴格、正統的學院教育方式乃是被哲學界真正認可的一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