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哈克貝利·芬歷險記
- (美)馬克·吐溫
- 3937字
- 2016-11-14 15:09:22
估計再過三個晚上,我們就可到達伊利諾伊州南部的開羅鎮。這里是密西西比河和俄亥俄河的交匯處,也是我們打算要去的地方。我們準備賣掉木筏,搭乘汽船,然后沿著俄亥俄河逆流而上,到禁止蓄奴的自由州去,徹底擺脫麻煩。
第二天晚上,河上起了大霧,不方便行船。我們只好朝一座沙洲劃去,想等著霧散了再繼續漂流。我帶著纜繩,撐著獨木船往沙洲劃去。快靠近時,見岸邊長著幾棵幼樹,便把木筏纜繩就近系在一棵幼樹上。這時,一股激浪突然打來,幼樹被連根拔起,木筏順流漂去。霧氣越來越濃,木筏已漂得無影無蹤。二十碼以外的地方,什么也看不清。我心里發慌,一時嚇得不敢亂動。我跳進獨木船,跑到船艉,抄起劃槳,使勁往外撐,可它一動不動。原來我情急之下,忘記解開纜繩。我站起身,解開纜繩,卻緊張得兩手發抖,不聽使喚。
我解開纜繩,順著沙洲拼命向木筏追去。這段水域還算順利,沙洲長不過六十碼。獨木船剛漂過沙洲尾,一頭沖進白茫茫的濃霧中。我就像死了一般,不知道自己正往哪里漂流。
我心想,光一個勁兒地劃槳不行,船隨時可能會撞上河岸,或者沙洲,或者別的什么東西。我必須坐穩,任憑它順水漂流。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叫我閑著兩手,啥也不能動,簡直是活受罪。我大喊一聲,側耳細聽,隱約聽到下游遠處傳來一個微弱的喊聲,頓時精神大振。我一邊劃槳繼續追趕木筏,一邊仔細傾聽,想再次聽見那個聲音。喊聲又響起,我發現船并沒朝它行駛,而是偏向右側方。喊聲再次響起,船已偏到左側方,沒法靠近。因為船一直漂浮不定,一會兒漂到這邊,一會兒漂向那邊,一直在那個喊聲的前方,左右飄搖不定,始終無法靠近。
我真希望,那個傻瓜別光喊叫,快想辦法弄一口搪瓷鍋使勁敲,好讓我聽見他在什么地方。可是,他卻沒這么做。最讓我討厭的,是兩次喊聲之間的那陣沉默。我繼續劃槳,忽然又聽到喊聲從我身后傳來。我感到莫名其妙,那大概是別人的喊聲,不是吉姆在叫我。要不然,就是我的船已掉了頭。
我扔掉手里的劃槳,又聽見喊聲,仍從我身后傳來,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喊聲不停地傳來,不停地變換地方,我也不停地呼應。不久,喊聲又在我的前方響起,我這才明白,原來是激流把船頭沖向了下游的方向。我心想,如果那不是別的船夫在叫,而是吉姆在喊我,那我就走對了方向。在濃霧中,我無法辨別聲音,因為霧中的一切聽來都不自然。
喊聲仍在繼續。過了大約一分鐘,只聽轟的一聲,我的獨木船撞上了陡峭的堤岸。但見岸邊迷霧繚繞,大樹林立,恍如鬼影。一股激流涌來,將船沖到左邊,浪花飛濺,咆哮著沖過斷樁殘枝,奔流而下。
剎那間,眼前又是白茫茫的一片,四周悄無聲息。我靜靜地坐在船上,只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我仿佛停止了呼吸,感覺心一連跳了一百下。
等我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不由感到心灰意冷。陡峭的堤岸原來是一座小島,根本不是什么沙洲。吉姆已經到了它的另一邊,十分鐘之內不可能繞過去。這座小島和別處的小島一樣,也長著高大的樹木,長達五六英里,寬約半英里多。
我仍靜靜地坐在船上,側耳聽著周圍的動靜,大約聽了十五分鐘。我知道,我的船一直在順水漂流,時速大約四五英里。但我感覺不到它在漂流,一點也感覺不到。我只覺自己躺在水上,一動不動,活像個死人。看著殘枝從旁邊漂過,我卻感覺不到船在急速漂流。我屏住呼吸,心中暗想,天啊,那根殘枝怎么漂得那么快!如果你想知道,一個人在漆黑的夜晚,獨自漂流在濃霧彌漫的河上,有多么孤單凄涼,你不妨親自體驗一下,就會知道我的感受。
接下來的大約半個鐘頭,我不時地喊叫,后來終于聽見剛才那個喊聲,又從遠處傳來。我循聲往前劃槳,卻劃不出這個地方。我猜想,船一定是陷入兩座沙洲之間的夾道,因為左右兩岸隱約可見,中間只有一條狹窄的水道,其他什么也看不見。但我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因為我能聽見掛在巖壁上的朽木殘枝經流水沖刷發出的聲響。沒過多久,我被沙洲阻隔,再也聽不見喊聲。我本想再去追尋,但又停了下來,因為這比追趕鬼火還要難。喊聲東躲西藏,變化不定,你根本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我不得不三番五次地撥正船頭,讓它偏離岸邊,以免撞上突出水面的暗礁。我估計吉姆的木筏一定也不時地撞上堤岸,要么已經漂出很遠,我根本聽不見,因為它比我的獨木船漂得更快。
不久,我好像又漂流到寬闊的河面,卻聽不見一絲喊聲。我心想,吉姆的木筏可能撞上了礁石,徹底完蛋了。我雖沒事,但卻很累,便躺在船里休息。說實在的,我真的不想再費事去找他了。我當然不想睡覺,但我困得實在不行,就想打個小盹。
不過,我估計那個小盹一打就是很長的時間。因為我醒來時,見夜空群星閃爍,霧靄已經散去,而我的獨木船正船艉朝前,順著一個大河灣往下游沖去。起初我不知道身在何處,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等完全清醒過來時,我感覺一切都好像是發生在上個禮拜。
這里河水波瀾壯闊,兩岸高大的樹木密密麻麻,在星光的映襯下,就像一堵厚實的墻。我朝下游的遠處望去,見水上有一個黑點,便撐船朝它駛去。等靠近一看,才發現那個黑點,原來是捆綁在一起的兩根鋸材原木。接著,我又看見一個黑點,又撐船靠近,仍不是木筏。后來我又看見一個黑點,再撐船靠近。這下可算找對了,正是我要找的那只木筏。
我跨上木筏,見吉姆坐在那里,頭埋在膝蓋間呼呼大睡,右胳膊還搭在劃槳上。另一只劃槳已經破裂,木筏上到處都是污泥和樹枝樹葉。這樣看來,他的木筏也曾歷經艱險。
我把獨木船系在木筏上,躺在吉姆跟前,開始呵欠連連。我伸出拳頭搗了吉姆幾下,說:
“喂,吉姆,我剛才是不是睡著了?你怎么不把我叫醒?”
“天哪,哈克,是你嗎?原來你沒死啊,你沒淹死,你又回來啦?我簡直不敢相信,乖乖,真是太好了!讓我看看,小家伙,再讓我摸摸。啊,沒死,真的沒死!你又回來啦,活蹦亂跳的。還是原來的哈克,還是老樣子。謝天謝地!”
“吉姆,你怎么啦?是不是喝醉啦?”
“喝醉?我能喝醉?我哪有機會喝醉?”
“那你怎么胡說八道?”
“我哪胡說八道?”
“還說呢,你剛才不是說,我又回來啦什么的,好像我跑掉了似的!”
“哈克,哈克貝利·芬,看著我的眼睛,你看著我的眼睛說話,你真的沒跑掉呀?”
“跑掉?看你說的,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沒跑,我又能到跑到哪里去?”
“嗨,聽我說,老弟,好像有點不對勁兒,真的不對勁兒。我是不是我?那我是誰?我是不是在這里?那我在哪里?我就想弄個明白。”
“這還用問,你明明就在這里。吉姆,我看你的腦袋是讓驢給踢了,你真是個大傻瓜。”
“我是嗎?喂,你回答我。你不是拿著船上的繩子,想把木筏拴在沙洲上嗎?”
“沒有。什么沙洲?我沒看見什么沙洲。”
“你真的沒看見沙洲?告訴我,是不是繩子松了,我的木筏順水漂走了,你的船在大霧里迷路了?”
“什么大霧?”
“這還用問?河上的大霧,整整一夜沒散。你一直在喊我,我也一直在喊你。后來咱倆都讓那些小島給弄得暈頭轉向。你迷了路,我也迷了路,誰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撐著木筏,碰碰磕磕地在那些該死的小島之間穿來穿去,吃夠了苦頭,還差點淹死。你說是不是這樣?老弟!是不是這樣?你快告訴我。”
“吉姆呀,這我哪知道。我沒見過什么大霧,也沒見過什么小島,更沒遇到什么麻煩。我一整夜都坐在這里跟你說話,后來你睡著了,可能我也睡著了。十來分鐘前,我才把你叫醒。那么短的時間,你怎么可能喝醉,你肯定是在做夢。”
“他奶奶的,十分鐘的時間,我怎么夢見那么多的事?”
“你奶奶的,你肯定是在做夢,因為你說的事一件都沒發生過。”
“可是哈克,一切都那么真實,真實得就像是……”
“再怎么真實,夢總歸是夢,一切都沒發生。我一直就在這里,哪能不知道。”
吉姆一聲不吭,坐在那里想了又想,過了大約五分鐘后,他說:
“那么說來,我還真是做了個夢,哈克。他奶奶的,我還從沒做過這么大的一場噩夢,都快把我活活累死。”
“嗯,沒錯,不過也沒什么。有時候做夢,確實能把人活活累死。你這個夢倒是很奇妙。吉姆,把你的夢講給我聽聽!”
吉姆便把他的夢從頭到尾跟我講了一遍,講得和剛才發生的事一模一樣。不過,他還加油添醋了一番,還說他要解解這個夢,因為那是個征兆。他說第一座沙洲代表一個能幫助我倆的貴人,河水代表另一個人,他存心不讓我倆遇見那個貴人。他說喊聲代表警告,它在不斷地提醒我倆,要是不明白它的意思,就不能逢兇化吉,就會遭殃。他還說那些沙洲說明我們會和別人發生爭執,因為他們代表愛惹是生非的家伙和各種卑鄙的小人。他還說,只要我倆莫管閑事,不跟他們犟嘴,不惹他們生氣,就能渡過難關,沖出迷霧,把船劃到寬廣清澈的河上,到達沒有黑奴制度的自由州,從此無憂無慮。
說來也怪,我剛上木筏的時候,烏云密布,一團漆黑,現在天氣又晴朗了。
“啊,不錯,吉姆,這個夢你解得太好了。”我說,“那么這些又代表什么?”
我指給他看木筏上粘的那些殘枝敗葉,還有那支斷裂的槳。這些東西現在已經看得清清楚楚。
吉姆看了看那些殘枝敗葉,又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看那些殘枝敗葉。那個夢給他的印象太深,好像無法擺脫,一時理不出個頭緒來。等他理清思路,明白過來后,眼睛直愣愣地望著我,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代表什么?我來說給你聽。我使勁劃槳,拼命喊你,累得實在不行,就睡著了。你失蹤了,我的心都快碎了,我連自己和這個木筏都不管了。我醒來后,見你平平安安回來,我高興得流出了眼淚,恨不得跪下來親你的腳。你可倒好,腦子里凈想著怎么編個謊,捉弄我這個老吉姆。這些殘枝敗葉代表垃圾。你把這些臟東西倒在朋友的頭上,故意作弄他,讓他難為情。”
他慢慢站起身來,二話沒說,走向艙篷,跨了進去。但他剛才的一席話卻我覺得自己很卑鄙。我恨不得爬過去吻他的腳,求他原諒我剛才的話。
我猶豫了足足有十五分鐘,想鼓起勇氣,屈尊向這個黑奴道歉。我真誠地道了歉,事后也從沒后悔。假如我知道那些作弄他的話會讓他那么傷心難過,我絕不會隨口亂說。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自私地作弄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