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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倆睡了幾乎整整一個白天,到晚上才出發。前方不遠處有一排樣子怪異的木筏,就像一支長長的游行隊伍。它的頭尾各有四支長櫓,估計上面能坐三十多個人。木筏上共有五個艙篷,相互隔開,中間點著一堆露天篝火,頭尾各插一根高高的旗桿。整個木筏的氣勢不同凡響。能在這個木筏上當個船夫,也算得上是個人物。

我們順水漂入一個大河灣。夜空烏云密布,氣溫炎熱。河面十分寬闊,兩岸是茂密的樹林,透不出一絲亮光。我倆說起了開羅鎮,擔心能不能認出那個地方。我說有可能認不出來,因為聽說鎮上只有十來戶人家,要是我們漂流到附近,鎮上的居民正好沒有點燈,就搞不清它是不是開羅鎮。吉姆說,要是兩條大河在那里匯合,就能認出是開羅鎮。我跟他說,說不定我們曾經判斷失誤,已經漂過島尾,又回到了原來的河上。吉姆一聽,顯得心神不寧,我的心里也開始發慌。吉姆問我,目前的問題是,我們到底該咋辦?我就跟他說,只要一看見燈光,我就上岸。我逢人就說,我爹在后面的貨船上,他頭一回跑買賣,想知道離開羅鎮還有多遠。吉姆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于是我倆一邊抽煙,一邊等著岸上的燈火亮起。

我倆什么也不敢做,一路留心是否到了開羅,生怕一不留神就給錯過。吉姆說,千萬不能錯過,只要一到開羅鎮,他就成了自由人。還說一旦錯過,他又得回到蓄奴的州,永遠失去自由。他不時地歡呼雀躍:

“終于到啦!”

可是,我們看見的并不是岸上的燈火,那隱隱閃爍的東西,不過是鬼火或者螢火蟲而已。吉姆無奈地坐下來,還像剛才那樣,繼續瞭望。他說眼看就要自由了,他高興得渾身顫抖。說實話,聽他那么一說,我也渾身顫抖。我心想,他真要自由了,有人就會因此遭到別人的譴責——這個人就是我。良知一直折磨著我,讓我坐立不安,內心無法平靜。此前我從沒想過,我這么做,意味著什么。現在我突然感到良心不安。我想給自己找個借口,說這事不能怪我,因為是吉姆自己要逃離他的合法主人,不關我的事。可是,找借口是沒有用的。良心不斷地譴責我:“你明明知道,他正在逃往自由州,你完全可以上岸去告發他。”良心說得沒錯,我不能否認這是事實。我的良心在刺我,它對我說:“可憐的沃森小姐哪里對不住你,你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黑奴從你的眼皮底下逃走?可憐的寡婦什么地方虧待過你,你竟然如此卑鄙,給她來上這么一手?她盡力教你念書,教你做人的道理,想著法子對你好,可是你呢?”

我覺得自己卑鄙無恥,心里特別難受,恨不得立刻死去。我忐忑不安地在木筏上走來走去,心里一直責罵自己。吉姆也不安地在我身邊轉來轉去。兩人的內心都無法平靜。每當他手舞足蹈,大聲喊叫“開羅到啦”,我就好像身上中了一槍。我心想,要真到了開羅,我會難受得要死。

我不停地自言自語,吉姆不停地大聲說話。他說等一到自由州,他就開始掙錢,決不亂花一分,等攢夠錢,他就把老婆從莊園上贖回。他說那座莊園離沃森小姐住的地方不遠,他們夫妻二人要拼命干活,把兩個孩子贖出來。他還說,要是孩子的主人不讓他們贖身,他就去找個廢奴分子,把孩子偷出來。

聽他這么一說,我大驚失色,因為他以前從不敢說這種話。由此可見,從他自以為即將變成自由人的那一刻起,整個人都變了樣。就像老話說的那樣,“給黑奴一英寸,他就想要一碼。”我心想,都怪我考慮不周,才會有這樣的結果。我面前的這個黑奴,我一直都在幫他逃跑,他卻大言不慚,說要偷出自己的孩子。那個孩子的主人,我雖未曾謀面,卻從沒得罪過我。

吉姆的話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更讓我瞧不起他。我的良心越發不安,心里更加惱火。我對良心說,“別再折磨我,現在還來得及。看見燈光,我就上岸去告發他。”我忽然又覺得十分坦然,身輕如燕,一切煩惱煙消云散。我一邊眺望岸邊尋找燈光,一邊心里默默歡唱。不久以后,岸上終于亮起一點燈光。吉姆立刻歡呼起來:

“哈克,咱們安全啦,咱們安全啦!跳吧,跳吧!美麗古老的開羅鎮終于到啦!一看就是開羅!”

我說:

“吉姆,有可能不是開羅,我劃船過去看看。”

他跳上獨木船解開纜繩,又把自己的破外套脫下來墊在船艙,讓我坐在上面,然后把槳遞給我。我正要劃槳,他說:

“我馬上就能高興地大聲喊叫了!我要說,這一切多虧了哈克。我自由了!要不是哈克,我這輩子永遠沒有自由。這全是哈克的功勞。哈克,吉姆永遠不會忘記你,你是吉姆最好的朋友。現在老吉姆只有你這么一個朋友了。”

我正想劃船離開,趕緊上岸去告發他。可經他這么一說,我卻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我慢慢地朝岸邊劃去,說不清心里是高興還是憂傷。等我劃出五十碼后,吉姆沖我喊道:

“去吧,哈克,真正的朋友,你是白人中唯一對老吉姆守信用的先生。”

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繼而又想,一不做,二不休,不然我脫不了干系。正在這時,一條小船迎面駛來,上面坐著兩個男人,手里各拿一把槍。他倆在我面前停了下來,我也把船停住。其中一個男人問我:

“那邊是什么東西?”

“是只木筏。”

“是你的嗎?”

“是的,先生。”

“上面有人嗎?”

“有一個人,先生。”

“今晚逃了五個黑奴,是從上游的河灣口逃跑的。木筏上的那個人是白人還是黑人?”

我沒立刻回答。我想回答,卻一時語塞。我猶豫片刻,想鼓起勇氣說出來,卻失去了勇氣——連一只兔子的勇氣都不如。我知道自己是個懦夫。我忽然打消了原來的念頭,站起來說道:

“是個白人。”

“我看咱們還是過去看一眼。”

“我也希望你們能過去看一眼。”我說,“那是我爹。沒準你們能幫個忙,幫我把木筏拖到岸邊亮燈的地方。我爹病了——我娘和瑪麗·安也病了。”

“見鬼去吧,小子,我倆正忙著呢。不過,我看咱們還是過去看看。走吧,劃過去,咱們一起劃過去。”

我便朝木筏劃去,他倆也朝木筏劃去。我剛劃了兩下,連忙說道:

“我向你們保證,我爹一定會非常感激的。我一個人拖不動木筏,想請別人幫忙,可他們一個個全都溜走了。

“哼,那幫自私鬼,太不近人情。對了,小子,你爹得了什么病?”

“是……呃……呃……沒啥大毛病。”

小船離木筏已經很近,卻突然停住,其中一個問我:

“小子,你騙人。你爹到底得了什么病?放老實點,如實告訴我。”

“我說,先生,我實話實說——可是,請別丟下我爹和我。我爹得的是……是……二位先生,你們把船再往前劃一點,我把纜繩扔過去,你們千萬不要靠近木筏——求求你們!”

“往后劃,約翰,快往后劃!”其中一個說著,他倆已開始往后劃船。“讓開,小子,到下風去。估計風已經把那玩意兒吹到咱倆的身上啦。媽的,你爹得了天花,你明明知道,為啥不說實話?你想讓大家都染上呀?”

“可是,”我哭泣著說道,“我剛說的那些人全都走了,他們不理我。”

“可憐的家伙,你這話倒是不假。我們也替你難過,可是我倆……嗨,媽的,我倆可不想染上天花,知道不。聽著,我告訴你該怎么辦。你不要一個人劃著船靠近岸邊,不然你會給撞個稀巴爛。你往下游劃二十英里左右,就能看見左邊的岸上有個鎮子。到時太陽也出來了。你請人家幫忙時,別再犯傻。你就說,你爹得了風寒在發高燒,別讓人家猜出你爹得的是天花。我們是在盡力幫你,所以你要聽話,做個好孩子,和我們保持二十英里的距離。你倆就算上了岸,去了亮燈的地方,也是白去一趟,那只是個木材廠。對了,我看你爹怪可憐的,他的命挺苦的。瞧,這是一塊二十元的金幣,我把它放到木板上,等漂過去,你就拿上。把你們扔下不管,我心里過意不去。可是,天啊,天花這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你明白嗎?”

“等一下,帕克,”另一個人說,“把我這二十塊錢也放在木板上。再見了,小家伙,你照帕克先生說的去做,就會沒事的。”

“好了,小家伙,再見!你要是發現有逃跑的黑奴,就幫我們抓住,你會拿到很多賞錢的。”

“再見,二位先生,”我說,“只要我看見,決不讓一個黑奴從我身邊溜走。”

他倆劃著小船走了。我上了木筏,情緒低落,十分難過。因為我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剛才做得不對。我知道,就算我沒那樣做,就算我盡量把事情做對,又能得到什么好處。一個人從小就不學好,長大了也不會好到哪里去。一個人身處岔道,不知該走哪條路,又沒人幫他一把,給他指出一條正道,即使迷失方向,那也情有可原。我思忖片刻,心想,我要堅持自己的道路——假如剛才我出賣了吉姆,并且覺得那樣做是正確的,難道我的心就會比現在好受一些?不,絕不可能,恐怕我的心里會比現在更難受。可是,我又想,既然做好事那么難,又得不到什么好處,而做件壞事又沒什么危害,反正兩者的結果都一樣,那又何必要做好事?這個問題一時把我難住,回答不出。后來我想,何必再為這個問題自尋煩惱,今后遇到什么事情,怎么容易就怎么干。

我走進艙篷,發現吉姆不在。我四下尋找,哪里都沒找到。我大聲喊道:

“吉姆!”

“哈克,我在這兒。你別大聲嚷嚷,他們是不是已經走遠了?”

原來他躲在河里,藏在木筏尾部的劃槳底下,只露出個鼻子。我告訴他說他們已經看不見了,他這才爬上船。他說:

“剛才我一聽你們在說話,就趕緊跳進河里藏起來。我心想,萬一他們上了木筏,我就游到岸上去,等他們走遠了,再游回來。好家伙,你還真把他們給騙走了,哈克,你簡直太機靈了!跟你說,老弟,這下你又救了老吉姆一命。好老弟,老吉姆永遠都不會忘記你。”

我跟他說起那兩人給錢的事。一人給了二十塊,還真不少。吉姆說,我們可以買最便宜的統艙票,坐汽船到自由州,剩下的錢足夠我們一路花銷。他還說,二十英里的水路,劃木筏去不算遠——他恨不得立刻飛到自由州。

黎明前,我們停船靠岸。吉姆藏好木筏,又仔細檢查一遍。接下來,他忙了整整一天,把東西全部打成捆,一切安排妥當,準備隨時棄筏而去。

當晚十點左右,我們發現左側河灣下方遠處的鎮上有一片燈光。

我劃著獨木船,上前打探,不久便見前方船上有個男人正在往河里放釣漁線。我劃船靠近,問道:

“先生,那個鎮是不是開羅?”

“開羅?你肯定是個笨蛋。”

“先生,那是什么鎮?”

“想知道的話,自己去看。要是再敢煩我半分鐘,讓你嘗嘗我的厲害。”

我劃著獨木船回到木筏邊。吉姆大失所望。我叫他別擔心,估計下一個鎮就是開羅。

天快亮時,我們又漂過岸邊的一個鎮子。我本想再去上岸打探,但岸邊太陡,便沒去。吉姆說過,開羅鎮的地勢沒那么高,但我一時忘了他說的話。我們在離左側岸邊不遠的沙洲壩下躲了一天。我開始心生疑慮,吉姆也不例外。我說:

“沒準起大霧的天夜里,我們就已經漂過了開羅鎮。”

吉姆說:

“別說了,哈克。窮黑奴本來命就苦。我疑心是那張響尾蛇皮一直在作怪。”

“吉姆,我要是沒遇見那張蛇皮就好了。我真后悔看了那個玩意!”

“哈克,這不怪你,你又不知道,別再自責了。”

天光大亮時,清澈的俄亥俄河已展現在我們眼前,更遠的前方是川流不息的古老“渾河”[24]。原來我們已經錯過了開羅鎮!

我們便商量下一步該怎么辦。這個時間不能靠岸,更不可能讓木筏逆水漂流。只能等到天黑,再劃著獨木船逆流而上,去碰碰運氣看。于是我倆在木棉樹叢睡了一整天,養足精神。天快黑時,等我們又回到木筏邊,獨木船卻不知去向!

我們一時無話。想說也無話可說。兩人心照不宣,肯定又是響尾蛇皮在作怪,說它還有什么用?說它就像是故意找茬兒,肯定會惹來更多災禍——而且沒完沒了,等吃盡苦頭,才知道不說為妙。

后來我們商量對策,決定只能坐木筏順流而下,找機會另買一只小船,然后逆流而上。我們不想趁沒人時順手借條船——我爹才會干那種事——不然別人會追蹤我們。

于是我們便在天黑以后,坐著木筏出發了。

那張響尾蛇皮給我們招來那么多的災禍。玩蛇皮果然是件愚蠢的事。要是你還不相信我說的話,就請繼續往下讀這本書,你就知道那張蛇皮又給我們惹了多少禍,到時你就會信以為真。

能買到獨木船的地方,通常都是停靠木筏的岸邊。我們并沒看見沿岸有什么木筏,只好繼續順水漂了三個多鐘頭。夜色晦暗,暮靄沉沉,這種惡劣的天氣僅次于大霧。置身河上,四面八方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夜已深,周圍一片寂靜。這時,一只汽船從下游往上開來。我們點亮提燈,好讓船上的人能看見我們。逆流而上的船只,通常不會離我們很近,因為它們一般會順著沙洲,在礁石下方平緩的水上行駛。不過,在這樣的夜晚,它們只能莽撞地沿著航道逆流而上。

我們聽見汽船正隆隆駛來,卻看不太清,等靠近時,才發現它正朝我們開過來。汽船上的那些家伙往往都是那樣,就想顯擺他們可讓汽船緊貼對面的船舷開過,又不至于碰擦。有時候,每當汽船的槳輪把對面船上的一支長槳咬飛,它的領航員便會探出腦袋,大聲狂笑,自以為聰明絕頂。此刻,它正向我們沖來。我心想,它不過是想碰我們一下,尋點開心。但它好像絲毫沒有躲閃之意。這個龐然大物正疾速駛來,活像一大塊烏云,周圍發著一排排像螢火蟲似的亮光。可是突然間,它好像往外擴張,變得碩大無比,令人望而生畏。只見一長排鍋爐門敞開,仿佛赤熱的牙齒,發出熊熊的火光,船頭和護欄就像怪物一般,正好懸在我們頭頂上方。有人沖我們大叫一聲,鈴聲隨即叮當響起,這是要關閉引擎。接著,嘰里哇啦的叫罵聲和嗤嗤的排氣聲匯成一片——就在汽船猛地迎頭撞向木筏的剎那間,我和吉姆分別從兩側同時躍入水中。

我潛入水下,想摸到河底,因為直徑三十英尺的大輪槳正在我的上方轉動,我得要有足夠的空間。我通常一口氣可在水下待上一分鐘,估計這下待了足有一分鐘半。我憋得實在受不了,就趕緊躥出水面,露出腋窩,把鼻孔和嘴里的水一下噴出來。水面波浪滾滾。汽船剛熄火大約十秒鐘,引擎又開始發動,因為船上的水手根本不管撐筏人的死活。汽船激蕩著河水逆流而上,很快消失在沉沉的霧靄中,但我仍能聽見它的轟鳴聲。

我大聲喊吉姆,一連喊了十幾聲,卻沒有應答。我踩水前行,碰到一塊木板,便一把將它抓住,借著它的浮力往岸邊游去。但我發現,河水正朝左岸流去。這就意味著,我已游到“橫水域”。于是我改變方向,順水游去。

這是一條斜長的橫水域,約有兩英里長。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游到盡頭,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爬上岸。我看不見前面的路,只好跌跌撞撞摸黑往前走,走了大約四分之一英里后,來到一座大的老式雙層木屋前。我正想趕緊繞過去溜走,突然竄出好幾條狗,沖我汪汪亂叫。我心知肚明,遇到這種情況,最好站著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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