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蕓在走廊磕磕巴巴行走的過程中,一邊頭頂著諸多目光里復雜的壓力,一邊快速而歡愉地在心里完成了甄別比較,并下了結論,無比堅定地給自己下了診斷。
“干嘛不排隊?”快到診室門口了,一個氣勢洶洶的男聲不合時宜地響個了起來。
護士也起了高腔:“你還不讓了呢?!”
“我早上四點就來排隊掛號了,他們電腦預約的在我前頭,也就幾個,我沒話說,這眼看就快輪到我了,你來插隊,這是什么道理,說說!”男的說著把夾克擼了擼,露出一身胸前起球的暗藍色毛衣,漲紅的臉上滿是兇氣。話一挑起,后面馬上有幾個人附和喊道:“后邊排隊,排隊去!”
護士遲疑了一下,知行趕緊靠上去,低聲道:“我們是汪曼萍教授的親戚……我是她侄子,這是我姐姐……”
男子眼皮掀了一下,沒吭聲,從夾克上放下的手順帶提了提皮帶。
“我們昨天就約好了,本是早上八點前就看的,也不想影響大家,但是我姐姐過來遠,路上塞車,才耽誤到現在。”知行還在解釋,診室的門開了,汪教授探頭喊“知行!”
隨著知行應一聲,剛才還憤懣的人群瞬間泄了氣,男子也讓開了身體,訕訕地退到一旁坐下,偏過了腦袋。在他的旁邊,一個女人抱著個跟牛牛一般大小的男孩,正在喝著一瓶果粒橙,瓶子已經見底了,他卻還在死命地吸。
鄭蕓心底一刺,默默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小盒牛奶,換下了孩子手中的空瓶子,這時候女人抬頭看了她一眼,神情僵硬,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擠出一絲笑容,卻又仿佛被沉重禁錮著全身,只剩下雙呆滯的眼睛,轉了轉,虛無地落在鄭蕓臉上。
這表情說不出的熟悉,鄭蕓陡然間想到了自己,那種無法言狀、憑空而來,而又無處不在、讓她百般抗拒的恐懼,忽然就侵入了她毛孔,極其頑固地糾纏過來。她在令人窒息卻又不能言說的心悸中,逃也似地進了診室。
汪教授寒暄了幾句,問候了自己的同學,知行的父親,就轉入正題,仔細地看了孩子,問了一些情況,安排先去做檢查。還好其他醫院的檢查結果都認可,只是測試要重新做,因為評價體系不同。按理測試室也要預約,好在知行有先見之明,昨夜提前聯系好了,等了十分鐘不到,孩子和大人都進了測試室。流程大體相同,不同的是,在牛牛單獨做測試的時候,鄭蕓夫婦和公婆分別在單獨的隔斷間里電腦答題,夫妻可以商量,兩組之間卻不能通氣。
半個小時四個大人都交卷了,沒過多久護士把牛牛帶出來,摸著他的頭,笑吟吟地說:“寶貝表現很好哦。”
鄭蕓一聽,全身都輕松了,仿佛心上的石頭就此卸下了,她忙不迭地道謝,感覺離自己想要的結果又近了一步。她開心地抱起兒子,就地轉了個圈,喜滋滋地說:“牛牛,再去醫生奶奶那里打個招呼,我們就回家了!”
“兒子你太壯了,媽媽腰不好,爸爸抱。”會超將測試結果往口袋里一揣,伸手接過牛牛,牛牛就勢趴在會超肩膀上,探手拍鄭蕓的頭。
“別淘,才表揚你乖呢,總是手不停腳不住的。”鄭蕓撥開牛牛的手,不到一會,胖乎乎的小手又伸了過來,冷不丁罩著鄭蕓的頭“啪啪啪”幾下,然后抓住鄭蕓的頭發用力揪扯起來,猝及不防的鄭蕓大腦發蒙,乍地感到天地晃動,頭皮發麻,然后天靈蓋嗡嗡作響,痛得她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她下意識地護住腦袋,往一邊躲去。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一家人都呆住了,過了一會反應過來,會超將牛牛重重地往地上一放,教訓道:“你怎么可以打媽媽?!”揚手就要給他屁股一下,鄭蕓揉著腦袋趕緊攔住:“算了,等會還要去汪教授那里,別弄得他情緒不好,到時候不合作,更麻煩。”
周建設趕緊抱起孫子,連聲道:“回去再教,慢慢教。”
牛牛懵懂著一張臉,蜷縮進爺爺懷里。
護士輕輕地拉了拉知行的胳膊,靠近叮囑了片刻。
汪教授平靜地翻看著檢查結果,一家子都屏息靜氣,等待著她開腔。
“基本可以確診,”汪教授的話沒有留半點余地:“你們應該稍微松口氣……”
鄭蕓一喜,笑容未及展開,就聽見了晴天霹靂一般的下文“孩子的情況比較樂觀,但是需要馬上治療,通過長期的訓練,是能夠有效地縮小跟正常孩子的差距的……”
怎么回事?怎么是這樣的?鄭蕓不可抑制地叫起來:“他怎么能是自閉癥?”
“你覺得他什么都正常,就是有些小小的不正常,你也會覺得,那是孩子的個體差異。”汪教授顯然見多了質疑,不惱不急道:“自閉癥是這幾年才引起重視的,從前多數家庭都認為孩子是性格內向或者發育遲緩……”
“我知道,我查過,自閉癥是一類以嚴重孤獨、缺乏情感反應、語言發育障礙、刻板重復動作等反應為特征的發育障礙疾病。可我們家牛牛,一歲半就會叫爸媽,他經常跟爺爺一起玩,他不是呆呆的,而是很活潑,”鄭蕓急切地說著,轉向公婆:“你們說是不是?”
“你能自主地去了解自閉癥,很好啊,”汪教授和藹地說:“但是你可能了解得還不太全面,自閉癥的兒童一般都伴有多動癥,這都是大腦皮層發育的原因。”
“你說,他一歲半就會叫爸媽,但是現在他會主動開口叫嗎?他不會主動叫,他會回避任何需要開口說話的機會,他理解不了你的指令,也無法發出尋求幫助的語言,甚至都不會主動去尋求幫助,比如說,平時他要拿什么東西,拿不到,他不會叫你們,會自己想辦法去拿,或者爬桌子上,或者拿小板凳來踩上去,再拿不到,就會抓住你們的手,朝東西晃動,讓你們去理解他的意思,拿給他。”汪教授耐心地解釋:“你好好想想,回家再仔細觀察一下,很多情況,要么就是你們疏忽了,要么就是你們知道卻沒有放在心上。再比如,把他放在小朋友中間,他會主動去跟小朋友玩嗎,會打招呼嗎?”
“他看見小朋友就躲開。”周建設悻悻地插話:“我不喜歡人多,以前一看見人多,就抱著他走開,后來他也這樣,人多就走開,一個人玩。”
“還有,他會逃避一切需要用語言表達的事情,這是溝通的障礙。有時候,他還會顯得不聽指揮,在你們眼里喊不動啊,置若罔聞啊,包括誰離開他都可以,看著最親近的人出門都不跟腳,也不哭鬧,其實都是缺乏情感反應的表現。”汪教授說:“一般兩歲多的孩子,都粘人,媽媽出門上班,必然要跟在門口哭鬧一陣,你的孩子肯定沒有這種情況。”
“是沒有。”劉心美嘆口氣:“誰走了他都好像沒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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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剛才,你們沒有抱在手上的時候,他往大人的兩腿中間縮,在家里,他肯定也是很喜歡一些逼仄的空間,越是小小的、擁擠的,他越是喜歡蜷縮在里頭,睡覺喜歡拱在被子里、枕頭下,只有在局促的空間里,他才有安全感。”汪教授一點點地提示:“不會玩玩具,偏好圓的東西,比如球,汽車輪子,還喜歡把自己的身體當成玩具,轉圈,轉個不停……”
鄭蕓啞了,她曾經在牛牛放肆轉圈的時候,得意地表揚牛牛平衡能力好。
“他的東西,一定要放在同一個地方,每天要做的事情,都必須做到,你仔細想想他那些刻板的行為,要排除你教育養成習慣的想法,因為一個兩歲多的孩子,還不會出現習慣……”汪教授的話,勾起了鄭蕓記憶里的細節,教牛牛漱口杯放在哪里,牙刷插在杯子里,是牙刷頭朝上,以后牛牛的杯子一定要放到那個位置,有幾次牙刷是她隨意放了,自己都沒在意,牛牛出了洗漱間,還要折回頭,非得把牙刷換過來,牙刷頭朝上才作罷。鄭蕓表揚兒子細心,正如汪教授說的,她認為是兒子習慣好,卻沒有想到……
汪教授拿出測試單:“孩子的確是在正常和非正常的中間值,但是,要排除家長評分時候的不實成分,因為用非專業的眼光來看,他們在幼兒階段幾乎跟同齡孩子沒有很大不同,除非程度特別嚴重,一般的家長是不可能意識到他們的反常的。”
“我要給出的保守診斷,就是自閉癥傾向,但是因為是熟人,我也不想這個診斷給你們什么僥幸,因而耽誤孩子的治療,所以,我只能如實告訴你們,孩子基本可以確診為自閉癥。”汪教授沒有任何的回避,直白地說:“不過根據測評和我的觀察,孩子程度比較高,通俗點說,就是自閉程度比較輕,完全可以通過后續的康復治療縮小他和正常孩子的差距,預后好的話,他可以實現正常人80%的生活功能。”
仿佛是當頭一棒,鄭蕓渾身一噤,便石化了。會超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子和嘴巴,劉心美手里拿著的大雜物包滑落地上,周建設的手抄進棉襖口袋里,腿也神經質地抖動起來。
一家人此刻都失魂落魄,診室里安靜,忽然響起牛牛沒來由的笑聲,咯咯咯咯咯,他拉會超的手圈緊自己的脖子,踢著腿,吊兒郎當地跳起來。會超默默地注視著瘋癲般狂笑的兒子,腦袋無力地耷拉下去。
汪教授顯然見多了,面對這情景沒有絲毫的意外,很寬容地任他們站在辦公桌邊,柔聲說:“趕緊聯系治療機構吧。現在自閉癥發病率比從前大幅增高,也可能是大家都比較重視了,每個康復中心都人滿為患,許多孩子排隊都要大半年,還不知輪不輪得上……主要是治療時間長,要不間斷治療,所以輪上了的很少退出來……”
“這樣的孩子啊,要舍得治,真的花不少錢呢,”她說:“還有數不清的時間和精力,千萬不要性急,慢慢來。”
鄭蕓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會超艱難地發聲了:“醫生,你們這里做康復治療嗎?”
“兒保中心就有康復治療,我們醫院的相對還是很專業,并且治療條件比其他醫院還好一些,但是估計,孩子應該都排滿了,”汪教授喊一聲知行:“你去康復科找人,趕緊地,治療越早越好,這就是真正的跟時間賽跑。”
知行帶著這一隊人馬出了診室,又浩浩蕩蕩奔赴康復科,走到二樓轉角,鄭蕓不動了。知行停住腳步,問會超:“要不再考慮考慮?”
會超堅決地搖頭:“就爭取今天落實。”幾步過來,拽住鄭蕓的胳膊,拖著就上去了。鄭蕓還掙扎了幾下,始終拗不過會超,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被丈夫挾著上了樓。一路走過,不停有護士過來阻攔他們,知行拿著工作牌,過每個關口都要跟醫護人員通融,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好一會兒才到康復科。
入眼的情景把鄭蕓震住了,康復科不是她想象中的一個小科室,而是一個大廳。大廳里,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熙熙攘攘的程度絲毫也不亞于汪教授門外,大人們帶著孩子,都在等待。
知行說:“我先去找找人,你們等一會。”
他前腳一走,鄭蕓就閉上眼睛,靠在了墻壁上。會超湊近前,低聲道:“鄭蕓,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你要好好想想汪教授的話,那都是些實在話。”
鄭蕓把腦袋別過去,會超又轉向她腦袋這邊,換了個話題:“就算你心里還有什么想法,我們回去再說。可是你看看知行,只是你表妹的男朋友,還算不上真正的親戚,這一上午從早上開始,忙上忙下,到處找人,剛才他還跟我說,他姨媽正好是康復科護士長,但她今天休息,我們拿到測試結果時他就打電話了,請他姨媽專程來一趟。你想想,人家容易嗎?這些就該是人家要為我們做的?”
“我們不能這樣感情用事,不能因為自己心情不好,就無視別人的付出,”會超說:“你可以保留你的想法,我們回去商量,但現在,就聽我的,按照知行的安排去做。”
“就算你想放棄,排上了康復訓練的名額,我們可以不做,但是你睜開眼看看這情況,你覺得弄到名額會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嗎?”會超也靠在了墻壁上,黯然道:“我現在只希望能有一個名額。”
鄭蕓睜開眼,正好看見知行遠遠地從那頭過來,走的很急,白大褂的下擺帶著風都揚起了。她心里忽地一酸,丈夫說得對,知行確實不容易,這個人情,可是欠得太大了。思緒還來不及飄得太遠,知行就到了跟前,憨憨一笑:“走吧,姨媽已經到護士站了。”
“謝謝你,知行,你看我光顧著自己的情緒,都沒顧及你的難處……”鄭蕓澀澀的話語被知行堵了回去:“不說這些,我們先辦正事。”
畢竟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馬上就是真正的親戚了,姨媽護士長很給力,一路帶著上上下下奔波,手續很順利,沒有掛號直接復診,等前頭的孩子做完等級評定,下一個就是牛牛。在開測試單的時候,鄭蕓充滿祈禱意味地自我安慰了一句:“復診沒事我們就不用再來了。”
護士長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輕輕地笑了一下,寬和道:“復診以后再說吧。”
會超馬上接過話頭:“還是麻煩姨媽留個治療的空位吧。”鄭蕓忍不住瞪了丈夫一眼,什么都要往樂觀的方向想,他倒好,還沒確診先滅了自己的志氣,那萬一牛牛沒病呢?!周會超默然地迎著妻子的眼光,瞳仁里盈滿了復雜的空洞。
等會超去交費的時候,鄭蕓的眼光又不由自主地在人滿為患的大廳里游走起來,這些等待程度評定的孩子跟汪教授診室門前的孩子有太大的區別的,不是一眼看上去就能判斷的智障,就是有些呆滯的模樣。她再一次想起牛牛清澈的眼睛,甜甜的笑容。
怎么就到了等級評定了呢?牛牛還不是自閉癥啊……她忽然對會超有了些恨意,為什么他非要把兒子往自閉癥上面套?!我不在外面跟他為難,回家再好好理論,我就不信說服不了他。鄭蕓暗暗拿定了主意,把手抄進棉衣口袋里,抿緊了嘴唇,臉上呈現出一種固執的凜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