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張儀風云(3)
- 大秦帝國第二部:國命縱橫(下卷)
- 孫皓暉
- 4997字
- 2016-11-03 17:11:39
子蘭舒了一口氣:“便依丞相主張了。”回頭下令,“楚國營將回帳,厲兵秣馬,準備大戰。”營將們哄然一聲,退出了大帳。子蘭回身對眾人一拱手笑道:“子蘭一時粗疏,丞相并諸位公子、將軍見諒了。”
蘇秦笑道:“聯軍初成,原無定規,說開便了,誰能計較?”
“噢呀呀,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春申君一句,滿帳一片笑聲。
平原君笑道:“子蘭將軍,我等口干舌燥,可否來幾桶涼水了?”眾人已經聽荊燕說了子蘭大帳不得上茶的“軍法”,聞言又是一陣大笑。
子蘭回身吩咐軍務司馬:“上大桶涼茶來。”
“好!有茶便有說的,我看信陵君先說。”孟嘗君大飲兩碗,立即來了精神。
“豈有此理?”信陵君笑道,“還請子蘭將軍先展機謀,我等拾遺補缺。”
子蘭卻拱手笑道:“既是會商,還是毋得拘泥,子蘭愿先聞諸位高見。”
“哼哼!”子之冷冷地一笑。在他看來,這個金玉其外的年輕統帥,壓根兒就是個花花公子:劍器、甲胄、斗篷、戰靴,樣樣都金光燦燦,像打過仗的行伍將軍么?做派十足而胸無一策,明明沒有謀劃,還要裝模作樣地“先聞諸位高見”,如此之人竟做了六大戰國的統帥,當真令人齒冷。
“子之亞卿可有謀劃?”燕齊老鄰,孟嘗君素聞子之才干,見他橫眉冷笑,便知就里。
子之從將軍墩站起,從容道:“六國丞相、諸位公子、將軍,子之以為:六國聯軍雖眾,然亦有不足處。最大缺陷,是老兵車與老步兵太多,無法與風馳電掣的秦軍鐵騎抗衡。若依成例戰法,擺開大陣迎敵,聯軍戰車與老式步兵,非但必成秦軍魚肉,且也是我軍累贅,極難取勝。”子之寥寥數語便擊中聯軍要害弱點,眾人不禁一怔。
“唯其如此,須得出奇制勝。”子之胸有成竹,“其一,六國聯軍須立即精編,遴選各軍鐵騎與鐵甲步兵,使聯軍能夠與秦軍打得硬仗!其二,不必拘泥于函谷關外決戰,可將聯軍分為三路:第一路由楚國戰車步卒與韓國步兵組成大陣,在函谷關外吸引住秦國大軍,能戰則戰,不能戰則守;第二路由燕國遼東鐵騎與趙國步兵合成,北上襲擊秦國北地郡;第三路由魏齊騎步合成,從西南襲擊崤山,可從背后拿下函谷關,并對秦軍主力前后夾擊。若得如此,秦軍必敗!”
大帳中一片沉默。公子、將軍們雖然都贊許點頭,然卻沒有人說話。
在子蘭看來,這明擺著是將楚軍看做廢物,將子蘭的統帥權力變成了無足輕重的留守,將楚國的合縱盟主地位一筆抹殺。雖然不滿,但基于方才難堪,子蘭卻不想第一個反對。在蘇秦看來,這確實是一個極具才華的構想,不禁很是贊賞這位燕國亞卿。但想到自己畢竟不通兵家,不能首肯,便等著別人說話。在四大公子看來,謀劃是不錯,實行起來卻很難:譬如魏國派出的只是五萬步兵,且主要守在敖倉要道,主將晉鄙則是墨守成規唯君命是從的那種人,要按子之戰法,魏國就要增兵換將,否則不可能攻下崤山重地;然則要增兵換將,必然要大費周折,大敵已在眼前,如何容得你從容周旋?趙將肥義本是很有膽識的軍中干才,卻也慮及趙國派出的步兵不足以奇襲作戰,而要調來防御匈奴的精銳騎兵,又絕非他說了能算,也緘口不言。田間、晉鄙、韓朋,則都是平庸之輩,不置可否。如此等等,一時間大帳中竟無人呼應。
“信陵君,還是你來說說。”蘇秦瞅準了最合適的評點者。
信陵君沒有推辭,慨然一嘆道:“子之將軍之謀劃,確是上乘戰法。六國若能如此分頭攻秦,何能有得今日?然則,以聯軍實情而言,謀劃雖好,卻極難實施。精編大軍、增兵換將、糧秣輜重、探察地形、預備鄉導、更換兵器,凡此等等,牽涉六國,皆非旬日之功。秦軍便在眼前,張儀司馬錯容得我等半月一月?”說著又是一聲沉重的嘆息,“為今之計,只能就目前軍力,謀劃可戰可勝之法,忠于職守,恪盡人事,豈有他哉!”
“噢呀,信陵君,你就說如何打了?”
“對呀,好賴也是四十八萬,怕他個鳥!”孟嘗君粗豪地罵了一句。
“信陵君但說,我聽你!”平原君立即毫無保留地敞明了與信陵君的堅實紐帶。
信陵君笑道:“武安君、子蘭將軍,無忌以為:既不能奇計取勝,便當同心協力,戰陣對之。具體戰法,仍當以子之謀劃為根基,略作變通而已。決戰之日,子蘭將軍率楚韓大軍居中成陣,魏齊大軍從西面進攻,燕趙大軍從東面進攻;三路大軍成犄角之勢,相互策應,即或不能大敗秦軍,也當將秦軍壓回函谷關。”
“好!簡單易行!”孟嘗君立表贊同。
“噢呀,那可是要立即變動軍營位置了。”
子蘭豁達地笑道:“只要能打勝仗,軍營變動何難?”
子之沉重地嘆息了一聲,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了。
“那就如此這般了,我看可行!”平原君說得果斷利落。
肥義道:“還是六國丞相定奪,六國聯軍聽憑號令!”分明沒有將子蘭放在眼里。
蘇秦看看無人爭辯,便道:“信陵君與子之亞卿的謀劃,合我軍情,甚是妥當。若沒有歧見,請子蘭上將軍發令。”
子蘭心中頓時踏實,對蘇秦拱手一禮,走到帥案前肅然端坐,發下令旗令箭,限令五國兵馬在明日內移營到位:魏齊大軍于楚軍西北扎營,燕趙大軍于楚軍東北扎營,韓國兵馬在楚軍西側并立扎營;三營各推進三十里,于函谷關外形成犄角陣勢。
號令完畢,已經是明月東升。蘇秦一行出得楚軍大營,走馬沿著大河東來,沒有絲毫的激動興奮,河水滔滔,馬蹄嘚嘚,沒有一個人說話。良久,孟嘗君哼起了古老的戰歌,伴著嗚咽的大河濤聲,分外的沉重憂傷。人們怦然心動,跟著哼唱起來。古老的戰歌被濤聲馬蹄聲攪成了無數的碎片,彌漫在清冷的月光下,散落在蕭瑟的古道上:
我車既攻 我馬既同
弓矢既調 王師既征
蕭蕭馬鳴 獵獵旆旌
披堅執銳 烈士大成
三 河外大戰 張儀偏師襲敖倉
函谷關的中軍大帳徹夜通明,探馬如梭,軍令聲聲,一片緊張忙碌。
第一次置身大軍之中,張儀分外振作。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以丞相之身參贊軍機,只是如饑似渴地觀察著大軍運行的每一個環節,品味著,感悟著,甚至在短暫的睡夢里也揣摩著自己的心得。身為軍旅家族的后裔,張儀少年時候對沙場征戰充滿了向往,對兵家名將更是奉若神明。在莽蒼蒼的王屋山,當老師第一次問他欲操何業時,張儀毫不猶豫地回答:“兵家。”可老師卻說他“命中乏金,入軍必敗”,派他與蘇秦專修了縱橫之學。雖則如此,張儀對兵家的向往與對鐵馬生涯的興趣卻沒有稍減。今日如愿以償,自是精神抖擻,處處刻意揣摩。在中軍大帳,他對司馬錯頻繁的調遣、命令從不過問,只是看,只是想。
目下,張儀覺得司馬錯集結大軍的方式,與他所想象的大是不同。
秦國共有二十萬大軍。依張儀所想,如此關乎連橫成敗的大戰,自然要聚集全部重兵到函谷關外決戰。可從咸陽趕到藍田幕府調遣大軍時,司馬錯卻將秦軍分成了五支:西部大散關與陳倉要塞留守一萬,東南武關留守一萬,這兩萬留守軍全部是步兵;藍田大營駐扎四萬,全部是精銳鐵騎;其余十四萬大軍分為三支:第一支主力大軍十萬,步騎混編,全部開出函谷關扎營;第二支步騎混編兩萬,秘密開進崤山東南部河谷扎營;第三支兩萬,全部精銳鐵騎,秘密開進函谷關外大河南岸的山谷中扎營。司馬錯嚴令:“兩日之內,各軍務必到位扎營。除函谷關大營,其余各部務求駐扎無形,絕不能被敵軍覺察!”
晚來更深,明月高懸在函谷關箭樓,刁斗聲聲,山塬倍顯幽靜。張儀布衣散發,悠閑地踱進了中軍大帳。司馬錯笑道:“丞相好灑脫。請坐了。”張儀笑道:“入得將軍帳,方知軍旅事,張儀特來討教一二。”司馬錯坦然笑道:“丞相不明,但問便是,何敢言教?”
“西南無戰事,何以留守兩萬?”
“戰國多突發之戰,我能襲敵,敵亦可襲我。有險無守,天塹也是通途。此所謂有備無患也。”
“既有留守,何以盡皆步兵?”
“固守險關,步兵強于鐵騎。一旦遇襲,我唯固守,步卒足矣。”
“關中無事,何留四萬鐵騎于藍田?”
“凡大戰,必有不測之變。四萬鐵騎居關中,專一策應不測之危,是為萬全。”
“崤山河外兩軍,何能做到駐扎無形?”
“六國軍營難以無形。秦軍獨可:熟肉干餅,不起軍炊。”
“以十萬當四十八萬,若敵軍山海壓來,何以應之?”
“函谷關外山塬,堪堪容得二十余萬兵馬馳騁,敵方若人海而來,必自為魚肉。”
張儀哈哈大笑:“啊,不想如此簡單,卻害我好生揣摩。”
司馬錯笑道:“凡事明則簡單,不明則奇詭。譬如連橫之先,舉國困惑,丞相一旦敞明,豈不也很簡單?”
“言之有理!”張儀慨然拍案,“道理雖簡單,事中人卻多有迷惑。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非天才不能為之也!當年房陵之錯,不正在于有險無守么?”
“丞相悟性,令人佩服。”司馬錯拱手笑道,“我倒是正要求教丞相:六國幕府多有英才,他們可能如何謀劃?”
張儀道:“六國幕府以蘇秦與四大公子坐鎮,此所謂幕府五魁。幕府之下,是六軍統帥子蘭,再次是五國主將。論兵家才能,幕府五魁大體與張儀不相上下,都是半瓶水。其中唯有信陵君通曉兵法,然此人遭魏王嫉妒,從來沒有提兵戰陣的閱歷。至于上將軍子蘭,更是拘泥成例的貴胄公子,既無軍旅行伍之錘煉,更無統帥大軍之才能,唯知弄權而已。此人為帥,不能服眾,只能生亂。下余五國主將,三平兩能:三平庸者,晉鄙、田間、韓朋,兩能者,肥義、子之。肥義雖能,職爵卻低,又兼依附平原君,只能以平原君馬首是瞻,不會出謀。子之位高權重,又是燕王心腹,建功心切,最有可能出謀劃策。歸總而論,信陵君與子之是左右戰陣大計的兩個人物。”
“丞相以為,六國幕府會生亂么?”
“生亂必不可免,然有蘇秦在,不會亂得沒有頭緒。”張儀踱步思忖道,“兩個人物能拿出甚個妙計?我目下若明若暗,想不清楚。”
“其實,丞相已經說清楚了。”
“噢?我說清楚了?”張儀大笑搖頭,“如何我還在霧中?”
“計自人出,人必有本。”司馬錯微微一笑,“子之是與胡人作戰的能將,所謀必不能離開騎兵。騎兵所長,在于快速奔襲。若子之謀我,必不在正面硬仗撐持,而在襲我北地與崤山,使我首尾不能相顧,然則也有一難。”
“難在何處?”
“燕國派兵六萬,騎兵卻只有一萬。若要奔襲,須得增加魏國鐵騎。而魏國又恰恰沒有派出騎兵。丞相以為,六國重新增兵甚或換將,有可能么?”
“斷然不可能。”張儀一揮手,“六國成軍,乃利害算計之結果,誰肯以一將之謀亂格局?”
“如此,我便踏實了。”司馬錯舒了一口氣,“無奔襲之危,下面的棋便由不得他了。只是,司馬錯要有求于丞相了。”
“噢?要我做甚?說便是!”張儀一下子興奮起來。
司馬錯低聲說了一陣,張儀哈哈大笑:“好!我張儀便真灑脫一場!”
軍師大帳便在中軍大帳旁邊,張儀回帳一說,緋云高興地跳起來收拾。嬴華卻直愣愣道:“你真要領軍?”張儀笑道:“還有假么?快去收拾甲胄。”嬴華道:“可知秦軍軍法,無端敗軍者斬?”張儀道:“無端敗軍,自要斬首。與我何干?”嬴華急紅了臉:“別裝糊涂了,不是戰陣之才,何須無辜涉險!”張儀笑道:“樗里疾老調,君上都沒贊同,還說個甚?”嬴華道:“正是君上嚴令:我必須保護你安然無恙。”張儀揶揄笑道:“那就整日睡大覺完了。”嬴華又氣又笑道:“秦軍將才多的是!”張儀笑道:“然則,誰有我熟悉河外?”說著拍拍嬴華肩膀,慨然高聲道,“有如此大軍,如此統帥,如此謀劃,我張儀竟連走馬戰陣的膽識也沒有,何顏對秦國父老?何顏居丞相大位?”嬴華默然片刻,粲然一笑道:“好!隨你了。”便進了后帳。
片刻之間,嬴華緋云出帳,看著帳中鐵塔也似的一條大漢,不禁相顧愕然。原來張儀已經披掛整齊:頭上一頂帶護耳護目的無纓鐵盔,身上一副大護肩的將軍鐵甲,腳下一雙牛皮鐵頭戰靴,手持一口越王吳鉤。張儀本來身軀偉岸,一身黑色鐵甲上身,雙眼在護目小孔中晶晶發亮,加上彎月形吳鉤,在燈下無聲矗立,頓顯威猛可怖。
猛然,嬴華緋云咯咯笑作一團:“吔!活活一個江洋大盜!”
張儀這身披掛,是秦軍的戰將鐵甲,全副重量達六十余斤,若加上弓箭兵器連同干糧干肉,當在百斤上下。僅此一點,可知做秦軍猛將之難。張儀此刻鐵甲上身,頓時涌出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快感,大是暢快。聽得兩人笑聲,張儀一拱手道:“末將甲胄在身,不能全禮了。”嬴華緋云更是笑得不亦樂乎。
“噫!你如何不披掛自己的上將甲胄?也輕便點兒。”嬴華很是驚訝。
“此乃奇襲,帥甲斗篷招搖過甚。噢——好英武的少年將軍!”
嬴華與緋云,卻是一身牛皮銅片軟甲,足下戰靴,頭頂銅盔,身上斜背一個牛皮袋,當真是纖細英武的少年將軍一般。張儀對兩人叮嚀了此行要點,三人大步出帳,恰逢司馬錯派來的隨行軍務司馬也剛剛趕到帳外,四人就著上馬樁跨上戰馬,飛馳出了大營。
秦軍的主力營寨扎在函谷關外的崤山北麓,六國聯軍的新營地已經推進到洛陽以西的山塬地帶,中間相距不過數十里之遙。而秦軍的一支騎兵已經插到了六國聯軍的身后,隱蔽在虎牢山西面的山谷之中。張儀要去的地方,正是這支騎兵隱藏的無名谷,地形不熟,當真是難以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