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地再造(5)
- 大秦帝國第二部:國命縱橫(中卷)
- 孫皓暉
- 4820字
- 2016-11-03 17:10:58
五谷百草能梳理生命百骸,但服食不應(yīng)時卻可以導(dǎo)致百?。蝗酥袆涌梢耘c萬物和諧,但若不應(yīng)時而動,該收獲卻播種,該播種卻睡覺,則要傷及萬物;時機之重要,非但要認準(zhǔn)它,而且要立即抓住它,此謂應(yīng)時而動。早了太過,遲了不及。所以,“守時”是賢者的才能,“守命”則是不肖者的愚蠢。老師將“食其時,百骸理。動其機,萬化安”這十二個字的精髓,的確講得透徹之極。
想想自己說周說秦,一個是后之不及,一個是先之太過,如何能夠成功?周不必說了,原本也沒指望成功。入秦是經(jīng)過反復(fù)思慮的,不成功一定是不應(yīng)時了。王霸大業(yè),秦國是沒有拒絕的理由的,但秦國卻偏偏拒絕了,而且還拒絕了兩次,犀首失敗了,他蘇秦也失敗了。現(xiàn)下靜心想來,確實是早了。新君即位堪堪一年,秦國內(nèi)政未安,實力的確也要擴展,這時候要秦國立即實施東出爭霸,事實上是不可能的……
想著想著,他迷迷糊糊地瞌睡了,頭“咚”的一聲撞在了木案上。蘇秦醒來揉揉眼睛,站起來在屋中踱步,念著想著,自言自語地嘟噥著……猛然,他盯住了“機在于目”四個字,頓時陷入了沉思,想著想著心中一閃,覺得似乎抓住了什么,瞌睡卻又猛然襲來,那閃光又被淹沒了。蘇秦氣惱異常,抓起案上的縫書錐對著大腿猛然一刺,一股鮮血“哧”地噴了出來。
蘇秦猛然清醒,啊,“機在于目”,就是見機而動,不死守一端。
“啊哈哈哈哈哈!”蘇秦仰天大笑,手舞足蹈,腳下一軟,撲在了大黃身上。
冰天雪地的草廬里,蘇秦抱著大黃睡過去了,人的鼾聲與狗的呼嚕聲交織在了一起。
四 戰(zhàn)國亂象大演繹
倏忽三年過去,草廬之外的世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第一件大事,“齊魏相王”,東方兩大王國結(jié)成了同盟,列國頓時陷入混亂!
蘇秦西出鎩羽,張儀南下折翅,在戰(zhàn)國間倒是引起了一陣小小的波瀾,但很快就在劇烈的爭奪中被人們忘記了。齊威王本來想派特使赴楚,敦請張儀北返齊國,可聽說了張儀在楚國“錯斷兵事”的探報后,對張儀的才能又產(chǎn)生了懷疑,覺得書生畢竟不能成事,便不再動作,聽任張儀自生自滅了。但是,齊威王卻沒有忘記張儀“齊魏相王”的謀劃,覺得這是齊國打開僵局的妙棋。于是,齊威王立即派靖郭君田嬰主持大計,秘密與魏國聯(lián)絡(luò)。按照齊國的朝臣狀況,此等軍國大事本當(dāng)由丞相騶忌主持。可齊威王對騶忌已經(jīng)失去信任,本來是要等張儀入朝后再處置騶忌的,如今放棄了張儀,自然要另找個適當(dāng)?shù)臅r機罷黜了騶忌。反復(fù)權(quán)衡,齊威王選擇了“齊魏相王”這個關(guān)節(jié),既向天下昭示齊國新氣象,又能借此樹起新主政大臣的人望。
靖郭君田嬰是齊威王的族弟,與原來的上將軍田忌是堂兄弟。齊威王對王族子弟很少大用,深恐他們擁有大片封地屬民,如果再擁有國府大權(quán),很可能尾大不掉。田忌已經(jīng)是上將軍了,自然不能再用他的堂弟做文職大臣。當(dāng)初使用樂師出身且與王族不和的騶忌做丞相,實際上也是牽制王族在國府的勢力。待田忌孫臏出走,齊威王頓時感到國府蕭瑟,少了左膀右臂??商幹锰锛傻臎Q策是自己作出的,又不好公然遷怒于騶忌,一肚子火氣便憋了下來。自從張儀給他透徹地剖析了齊國的困境,齊威王才感到了真正的急迫。如果再不物色大才,齊國只怕就要無疾而終了。著急是著急,齊威王畢竟久經(jīng)滄海,還要做得不著痕跡,不能引起朝局動蕩。田嬰雖是賢明豁達,卻從來沒有擔(dān)當(dāng)過大任,也沒有建立過大功勛,全靠王族爵位繼承制做了靖郭君。用他的好處在于,此人既不構(gòu)成威脅,朝臣又提不出異議,即使田忌能夠歸來,拿掉他也很容易。于是,齊威王公開下書,授田嬰上卿之職,主司“齊魏相王”大事。
三天之后,騶忌呈上了《辭官書》,請求歸老林泉以養(yǎng)沉疴。
齊威王立即下書嘉勉,對騶忌的功勛與辛勞表彰一番,末了“特賜三百金,準(zhǔn)封成侯,回歸封地,頤養(yǎng)天年,以慰朝野感念之心”。隨后立即冊封田嬰為齊國丞相,赴徐州籌劃齊魏會盟。
田嬰與魏國新丞相惠施緊張忙碌了兩個多月,秋天到來的時候,齊威王與魏惠王在徐州的泗水東岸舉行了“相王”大典。徐州本是大禹治水后劃分的古九州之一,《書·禹貢》記載:“海(黃海)、岱(泰山)及淮(水),唯徐州?!惫判熘莸膹V大地面除了魏、齊、楚三大國各有領(lǐng)土外,還有宋國、薛國、滕國、鄒國、魯國幾個夾縫中的老諸侯國。以當(dāng)時的勢力范圍,除了不太安分的宋國,這幾個老小諸侯都是齊國的后院。齊魏會盟的地點,就在這幾個老諸侯的邊緣。這是齊威王選定的地點。他想借此震懾這幾個小國,從而安定后院,使齊國能夠全力在中原伸展。魏惠王這時已經(jīng)威風(fēng)盡失,雄心大減,對齊威王的會盟主張直有受寵若驚之感,生怕呼應(yīng)不周,如何顧得提出異議?所以,一切都聽從了齊國的安排。
會盟大典上,齊威王與魏惠王各自祭祀了天地,然后鄭重宣告了承認對方為王國的文告;又由兩國丞相田嬰、惠施分別宣告了“修好同盟,永息刀兵”的盟書。
參加大典的五個老小諸侯誠惶誠恐,為兩大國王很是賣力地頌揚了一番。
大典之后,消息立即傳開,遂引發(fā)出了亂紛紛的稱王、相王大風(fēng)潮。
蓄之既久,其發(fā)必速?!跋嗤酢保瑢嵲谑钱?dāng)世亂象憋出來的一股山洪。
春秋時期,國君的爵號尚能比較嚴格地代表諸侯國等級,除了楚國擅自稱王,中原大諸侯依然還是公、侯兩大名號。進入戰(zhàn)國,陵谷交替,稱王便成為實力的象征。中原戰(zhàn)國中,魏國最先稱王,齊國再稱王,天下便有了魏齊楚三個王國。
但是,畢竟這幾個王國都是自己加給自己的冠冕,其他國家并不正式承認。在正式的使節(jié)晉見與會盟場合中,他國使者或國君完全可以不以王禮行事。也就是說,你的大國地位并沒有獲得他國正式的認可。齊魏相王所以引起天下騷動,就在于這次相王打破了“天下一王”、“唯天子稱王”的傳統(tǒng)典制,公然承認在“本王”之外,還可以有王號。實際上,這是承認了天下可以多王分治。流傳數(shù)千年的“四海之內(nèi),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一王大一統(tǒng)典制,一時被踩在了腳下。
騷動之下,立即引出了第二件大事——三小國稱王,戰(zhàn)國格局大亂。
徐州相王不到半年,立即一個大爆冷門——宋國稱王!驚得天下戰(zhàn)國一齊咋舌。
說起來,宋國也是一個老諸侯。還在殷商末期,商王紂便封了庶兄微子啟于宋國,自此有了“宋”這個國號。殷商滅亡后,周公又平定了殷商舊貴族叛亂,接著分封了一批諸侯國,其中便保留并重封了這個宋國。宋國重封的特別,在于它變成了殷商王族之后的一個特殊封國,又用了微子啟的舊國號。當(dāng)時,宋國的封地在靠近殷商故都朝歌[6]的東南地帶,都城建在老宋國的廢墟上,名叫商丘[7]。由于殷商王族后裔的特殊地位,宋國一直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地臣服于天子,不敢越雷池半步。春秋大亂,宋國才慢慢張揚起來。
到宋襄公時期,宋國發(fā)展到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千乘之國”,與鄭國并稱天下兩小霸。中原霸主齊桓公死后,宋襄公雄心大發(fā),與楚國爭霸??蓭状味急怀驍?,自己還當(dāng)了一回楚國俘虜。但霸業(yè)之心始終不泯,又聯(lián)合衛(wèi)國、許國、滕國興兵討伐鄭國,要拔了這個眼中釘。楚國發(fā)兵救鄭,兵至泓水與宋襄公大軍相遇。當(dāng)時楚軍正在渡河,宋軍大將目夷提出:“半渡而擊之,可大敗楚軍?!?
宋襄公一副王者氣概,義正詞嚴說:“王者當(dāng)有仁義道德,豈能乘人之危?”
楚軍安全渡過泓水,但尚未列成陣勢時,大將目夷又請命出擊。
宋襄公又是義正詞嚴:“君子不攻不成陣勢之軍。”
待楚國大軍列成大陣,宋軍士兵已被窩得沒有了火氣。一戰(zhàn)下來,宋軍大敗,宋襄公也重重挨了一箭,第二年傷重死了。從此,這宋國日漸孱弱下去,雖然也時不時出點小彩,可始終只是個三等附庸國。
如今,一個幾乎要被天下遺忘的諸侯國,竟然在一夜之間成了王國,豈能不令天下咋舌?誰知更令天下咋舌的還在后頭。本來,宋國這時候的國君是司城子罕。此公平庸無能,黧黑干瘦,列國輕蔑地呼其為“剔成肝”。但是,也恰恰因了此公無能,宋國也沒有任何作為,不致開罪于強鄰大國,剔成肝竟也忽悠悠做了四十一年國君。這剔成肝有個三十多歲的弟弟,名叫偃,以國號為姓,國人呼為宋偃,卻是個生猛狂熱的武士。宋偃歷來不滿兄長的孱弱,多次提出“振興襄公霸業(yè),光復(fù)殷商社稷”,卻都在剔成肝那里作了泥牛入海。
這年春天,忽然有人來報:東城墻拐角處的雀巢里,生出了一只剛剛孵出來的雛鷹。剔成肝懶得理會。宋偃卻精神大振,請來巫師在祖廟禱告后用龜甲占卜,卦象大吉。巫師斷卦象說:“雀生蒼鷹,反弱為強,乃霸主之兆。”宋偃大喜過望,立即宣告:這是應(yīng)在自己身上,無能的剔成肝辜負先祖,應(yīng)當(dāng)受到懲罰。一班追隨的武士也狂熱呼應(yīng)。當(dāng)晚宋偃便糾集了幾百死士,黎明時分突然沖進宮中。剔成肝年老睡淺,正在枕邊逗弄一個剛剛?cè)雽m的十六歲少妃,突聞猛烈躁動,公服也沒穿,便從榻后的暗道鉆出了寢宮,帶著幾個親信跑到齊國去了。宋偃也不追趕,天亮立即就任國君。即位第一件事,便是宣布稱王(后人稱宋康王)。若僅僅是宣布稱王,雖則也令人意外,卻不足以令人震驚。
列國震驚處在于,宋偃的稱王大典變成了向“天地神鬼”的宣戰(zhàn)。
本來是祭天的高臺,宋偃卻派人將一只盛滿豬牛羊三牲鮮血的皮囊掛了上去。他挽起硬弓,搭上長箭,口中大罵:“上天瞽聾無察,當(dāng)射殺!”一箭射去,皮囊迸裂,鮮血噴濺。宋偃大吼:“射天功成!再撲地!”本來是祭地的禮壇,宋偃卻揮舞起兩丈長鞭捶撲地面,咒罵:“大地淫逸無行,孳生妖孽,該當(dāng)鞭殺!”
在國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宋偃又操起鐵耒,向祭祀谷神、土神的祭壇(社稷)猛鏟,高喊:“鬼神為剔成肝張目,給本王毀了!”狂熱的追隨者們高喊著“萬歲宋王”蜂擁上去將宋國社稷拆成了廢墟。宋偃踩在天地鬼神的廢墟上,向前來瞻仰大典的國人大喊:“本王蒼鷹,高飛萬里!國人須呼本王為‘萬歲’!宋國霸業(yè),天地鬼神不能擋!”
一片連綿不斷的“萬歲”狂熱地持續(xù)了三天三夜。
消息傳開,列國無不大呼“荒誕絕古,匪夷所思”。時日不長,各國不約而同地將宋偃比做荒誕暴虐的夏桀。后來干脆直呼為“桀宋”。齊威王本想借此發(fā)兵,滅了這個狂妄的宋桀,卻慮及楚國魏國都一直對這條“小大魚”有意,擔(dān)心剛剛與魏國結(jié)盟,若因滅宋而與魏國成仇,便是因小失大了,反復(fù)權(quán)衡,最后也就容忍了這個狺狺猖狂的桀宋。
宋國稱王不到三個月,又傳出了一個更加令人咋舌的消息——中山國宣布稱王!
這次,列國不是震驚,而是嘖嘖稱奇哈哈大笑,天下一片滑稽。
中山國是個奇特的邦國。一則,是白狄插進中原的一根楔子,始終被列國視為戎狄異類。二則,國土只有幾百里山地,國人半農(nóng)半牧,是天下最窮的邦國。三則,兩次被消滅,全賴逃回大漠卷土重來而兩次復(fù)國,雖說頑強,可也算得軍制最舊、軍力最為孱弱的邦國。四則,以中山狼聞名天下,除了河西的獵戶平民,天下人但說“中山狼”,倒有一大半說的是中山國。
一開始立國,中山給自己的規(guī)格是“公國”一等諸侯。當(dāng)時的魏趙韓尚是“侯國”,只有老諸侯燕國、齊國、秦國是“公國”。中山國非但稱公,而且也學(xué)習(xí)中原謚法[8],將幾代國君分別謚為文公、武公、桓公、成公。
此時的國君正當(dāng)盛年,叫垐。垐親率游騎五千,侵掠趙國邊境,不想一戰(zhàn)大勝,奪了一座城池與上萬頭牛羊。正在得意處,恰逢宋國稱王的消息傳來,垐立即召來所有大臣,興奮地宣布:“自即日起,中山是王國,本公是國王!”大臣們立即贊同呼應(yīng),一片萬歲頌揚之聲。垐也很聰明,立即大肆封賞了一通:丞相、上卿、上大夫、上將軍等,應(yīng)有盡有。丞相立即提出:“中山國稱王,天下大事,當(dāng)昭告列國,務(wù)使諸侯公認之?!眻堄X得大是有理,立即派出三十名快馬特使星夜出發(fā),大小國家一律告知,務(wù)求天下皆知。
齊威王接見了中山國特使,一看“王書”,一通哈哈大笑:“垐也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敝猩絿厥勾鬄閷擂?,竟不知如何應(yīng)對。
不久,“垐也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這句話傳了開來,列國無不大加嘲笑,拍案稱奇。只有趙國君臣氣得咬牙跺腳,恨不能一口吞了這只中山狼。但后邊的燕國卻老是與趙國為敵,時不時在背后制造侵擾。趙國要滅中山國,又怕燕國這只“老黃雀”在后,只好強忍作罷。
宋國、中山國稱王,各大國倒是沒有特別當(dāng)真。就實力而言,若非大國間矛盾糾葛相互抗衡,誰都可以在三天之內(nèi)滅了這兩個王國。可有一個小戰(zhàn)國卻沉不住氣了,立即跟著宣布稱王。
這便是韓國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