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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地不昭昭 謀國有大道(1)

次日落黑,嬴柱車馬匆匆過了涇水,再向南翻過北阪便是咸陽了。

嬴柱剛剛松得一口氣,篷車外馬蹄聲疾,嬴傒在車外低聲急促道:“君父,北阪扎了軍營!是繞道還是停車請令?”嬴柱略一思忖掀開車簾道:“你上車護住先生,無論何事,不許出來!”說話間已經跳下篷車上了嬴傒戰馬,待嬴傒在車中說聲好了,又吩咐二十多名騎士前后護持篷車,便策馬飛馳直向北阪而來。

北阪,原本是咸陽北面一道孤立的土塬,南北寬約十余里,東西橫亙近百里,南面大下坡是咸陽,北面大下坡是涇水河谷。這道土塬地勢高峻林木蔥蘢,歷來是咸陽北面天然的要塞屏障。雖則如此,北阪卻極少駐軍。尤其是秦惠王之后,北方的河西高原已經被秦國牢牢控制,除了陰山匈奴,來自北方的威脅基本已經消除,北阪只成了“金城湯池”的標志而已。如今這座軍營突兀駐扎北阪,封鎖了北面進入咸陽的道口,實在令嬴柱莫名其妙。眼看軍營連綿在前,嬴柱絲毫沒有減速,領著身后車馬自顧隆隆沖來。

“車馬停隊!驗令通行!”道中鹿砦后一聲大喝。

“安國君駕到——”一名騎士高舉火把遙遙喝道,車馬隊風一般卷到了鹿砦之前。嬴柱一勒馬,手中一面黑玉牌飛了出去。

“封君令牌,不能放行!”鹿砦后一聲粗喝,黑玉牌又嗖地飛了回來。

“請王陵老將軍出營說話。”嬴柱一瞄那面大纛旗,知道是五大夫王陵大軍。

“大人稍待。”鹿砦后一聲應答,一支響箭帶著哨音直飛軍營深處。頃刻之間馬蹄如雨,一員大將風馳電掣般卷到營門,勒馬間哈哈大笑:“啊呀呀,安國君如何到了這里?”

“我奉王命,旬日前北山治藥,沒有即時令牌。”

“篷車中是藥材?”

“藥材另車在后,篷車中是為父王診病之神醫。”

“好!打開鹿砦,百人隊送安國君回咸陽!”王陵一揮手,一個百人騎隊從燈影里飛出鹿砦,兩列夾護住嬴柱車馬。王陵笑著一拱手道:“老夫固與安國君相熟,卻也得按上將軍令行事,尚請見諒。”嬴柱笑道:“何消說得,閑暇時再與老將軍盤桓。”說罷一揮手策馬去了。

一路出營進城,王城區外軍士林立,國人區長街也是甲士游弋森嚴定街。嬴柱本欲先到丞相府見蔡澤,問清究竟何事召他緊急還都,然一想身邊有王陵的百騎隊“護送”,只有悻悻作罷,回到府中顧不得細想,先忙著親自安頓士倉的衣食居所。

士倉卻是奇特,堅執不住嬴柱原先預備好的華貴庭院,只要住一間茅屋,說辭只一句話:“老夫土性,沾得茅草心踏實。”嬴柱不能勉強,與家老一陣密商,立即騰出了仆役居住的一座小院落,打掃干凈收拾整齊,請士倉去看。進得小院也沒有影壁,迎面一株合抱粗的大柳樹,柳芽初發,嫩綠清新;柳樹后一座土丘,荒草荊棘交錯,活似一座荒冢;土丘后又是三五株細柳,細柳后一排三間茅屋,屋旁一口青石井臺的老井。

士倉看得呵呵直笑:“好好好,只是太得干凈也。”旁邊的嬴傒忍不住嗤地一笑。嬴柱瞪了兒子一眼,回身肅然拱手道:“此地原本是修建府邸時的工役棚,土丘是挖池泥土堆積。除了幽靜,實在簡陋得一無是處,先生堅執要沾土,嬴柱慚愧了。”士倉哈哈大笑:“安國君盡管慚愧可也,老夫只管舒坦便是。”一言落點,嬴柱也不禁笑了起來:“先生如此簡約,嬴柱無由效力,心下老大不安。”士倉呵呵笑道:“這吃喝老夫卻是講究,不知安國君何以安頓?”嬴柱鄭重道:“天下珍饈美味,但憑先生指點名目。”士倉連連擺手:“錯錯錯,你說的那些物事不叫珍饈美味,叫爛腸之食。老夫要咥的,是橋山野果。要喝的,是飛瀑山泉。沒得這兩樣,老夫渾身毛病。”嬴柱慨然道:“先生但說個名目數量。”士倉掰著指頭道:“松子、榛子、酸棗、山杏、野梨、羊屎棗、麥李子、山柿子、山栗子、山核桃,等等等等,只要是橋山采摘,老夫都咥得,每日六七斤可也。”嬴柱思忖道:“山水,是否先生莊側瀑布?”“然也!”士倉得意點頭,“水就省事些個,每月三壇,老夫只做水引子用。”嬴柱驚訝道:“先生不食五谷么?”士倉皺起了眉頭:“沒奈何時也得咥,只是生咥罷了,熟了咥不得。”旁邊嬴傒憋不住大笑了起來,嬴柱正要發作,士倉擺擺手笑道:“不打緊不打緊,此子不笑,非此子也。天性使然,呵斥無用。”嬴柱深深一躬:“先生山川胸襟,此子卻是無狀。”士倉哈哈大笑:“安國君苦心,老夫知道了。”

說話間家老已經將諸般瑣務料理妥當,過來一稟報,嬴柱將士倉送進茅屋,自己帶著嬴傒與家老告辭去了。回到正院已是三更,嬴柱將家老喚到書房,仔細詢問蔡澤密書急召的緣由。家老卻只說了經過:三日前,丞相府文吏夜半送來蔡澤手札一件,叮囑連夜急送安國君,便匆匆離去了。這幾日咸陽大是異常,家老派人四處探聽,莫衷一是,甚也不知。

嬴柱心下郁悶,不能安寢,一時莫名其妙地恐懼起來。他從來不涉國事,蔡澤秘密手札要他即刻還都,想必是國中發生了與自己有關的大事。此種大事,除了立儲,還能有甚?莫非父王忽生決斷,要廢黜自己這個太子而另立儲君了?極有可能!除了廢立大典自己這個原太子封君當事者必得到場外,其余國事,自己在不在咸陽有誰過問?蔡澤不明說,便是不好說,若是委任國事,又何須蔡澤密書,早有王命車馬隆重迎接了。

三年前,范雎查勘十一位王子時,曾在嬴柱的太子府多有走動。最后一次臨走時,嬴柱謙恭求教,范雎只說了一句話:“明君在前,謀正道,去虛勢,儲君之本也。”從那以后,嬴柱幡然醒悟,除了潛心讀書,便是著意侍弄自己病體,對外則從來不用太子名號,為的是韜光養晦,以免在父王對自己尚存疑慮之心的情勢下無端招來王子們的猜忌合圍。年前范雎悄然去職,給蔡澤留下了舉薦士倉做自己兒子老師的密簡。那日進宮,父王對自己的身體似乎也流露了滿意神色。如此等等,一切似乎都是順利征兆,如何突兀便有如此巨大的轉折?果真如此,只有兩個原因:一則是父王對自己病體徹底失望,二則是有了十分中意的儲君人選。仔細揣摩,這兩點恰恰都是順理成章。自己多病虛弱,已經是朝野皆知的事實。正是因了這個緣故,自己從小與軍旅弓馬無緣,純粹是一個文太子。如此一個“孱弱”缺陷,在戰國之世是很難為朝野接受的。父王對自己淡淡疏離而不加國事重任,顯然是一直在猶疑不決。嬴柱不止一次地確信,只要父王有了中意人選,會毫不猶豫地廢黜自己而另立儲君。那么,這個新太子會是誰?一陣思忖,嬴柱恍然醒悟了,對,嬴輝,非他莫屬。心念及此,嬴柱不禁一陣悲傷,此人為君,我門休矣……

“君父,該練劍了。”嬴傒一陣風似的撞了進來。

“蠢豬!”嬴柱驟然暴怒,劈面一掌,“練劍練劍,頂個鳥用!”

挨了一掌的嬴傒摸摸臉卻呵呵笑了:“君父,還是出粗解氣,我沒說錯也。”

嬴柱不禁又氣又笑:“出粗出粗,你倒粗出個主張來!”

“請來個老土包閑著不用,我能有個甚主意?”嬴傒低著頭小聲嘟噥。

“住口!”嬴柱一聲呵斥,點著兒子額頭痛心疾首道,“嬴傒啊嬴傒,你已加冠成人,立身之道何在?你想過么!頑劣無行,不敬先生,自甘沉淪,毋寧去死!”

“君父息怒。”嬴傒垂手低頭,“兒子原本景仰名士高人,可此人土俗粗鄙,他若真有才學見識,兒子自然敬他。”

嬴柱板著臉瞪了嬴傒一眼:“走,去見先生。”

父子兩人匆匆來到小庭院,大門敞開茅屋無燈,院落空蕩蕩一片幽靜。嬴柱低聲道:“先生勞累,定是歇息了,明日再來不遲。”正要反身出去,土丘頂一個聲音突兀道:“既來何須走?明日卻遲了。”話方落點,松柴般枯瘦的士倉已經站在院中,“安國君,進屋說話。”嬴柱笑道:“先生喜好天地本色,正有明月當頭,院中也好。”士倉一擺手:“春風送遠,話不當院。進屋。”徑自進了茅屋。嬴柱驀然醒悟,默默跟進了茅屋。士倉也不點燈,只一指腳底大草席:“安國君,坐了說話。”徑自先在大草席東首坐了下來,將嬴柱之位自然留在了對面西首。屋中雖是幽暗不明,嬴柱卻心知此中道理:士倉與他非“官交”,故而不行官禮坐南北位,而將西首尊位讓他,是士倉在這座茅屋以主人自居以待賓客。僅此隨便一禮,這個落拓不羈的老名士的錚錚傲骨可見一斑。嬴柱非但不以為忤,反倒生出了一份敬意,席地而坐,肅然拱手道:“深夜叨擾先生,嬴柱先行致歉。”士倉笑道:“受托盡責,原是要為人決疑解惑,安國君但說不妨。”

“丞相私簡召我緊急還都,嬴柱不明就里,又無從探聽,不知國中何變?”

“此情此景,必是肘腋之變。”

“何以見得?”

“北阪駐軍,咸陽定街,查官不查私,此三者足證非敵國之患。”

“果真如此,肘腋之患是何等事體?”

“若非王族內亂,則是權臣生變。目下秦無強權重臣,安國君當明白也。”

“先生之見,與廢儲立儲無關涉?”

士倉恍然一笑:“原來安國君心病在此,多慮也。”

“何以見得?”

“安國君身為儲君,不明國政大道,卻如庸常官吏學子,心思盡從權術之道求解政事變化。此非不可也,卻非大道也。適逢明君英主,尤非常道也。”

“先生……能否詳加拆解?”嬴柱面紅過耳,一時囁嚅起來。

士倉悠然笑道:“空言大道,人難上心。待事體明白,老夫再行拆解不遲。”

“好,我明日見蔡澤。”

“錯也錯也。”士倉揶揄笑道,“安國君果然善走權術小道。身為儲君,國生大變不立即朝王協力,卻先做小道試風,此乃自毀其身也。”嬴柱心下一驚,又覺得士倉未免小題大做,一拱手道:“先生之見,嬴柱在心。”一聲告辭,轉身出屋,一直侍立屋門的嬴傒也跟著父親騰騰騰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安國君府中門大開,一輛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轔轔駛出,直向王城而來。一路留心,嬴柱已經從旗號兵器甲胄看出,定街甲士只是咸陽守軍,并沒有藍田大營的主力大軍。所謂定街,軍士也只對往來官車盤查,市井國人照常忙碌生計,街市并未驟然冷清。進入王城石坊,多年都是清晨空曠的王宮廣場已經是車馬云集,僅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已密匝匝排了一大片。一眼望去,重臣貴胄們悉數進宮。嬴柱原本以為自己來得夠早,打算在宮門“巧遇”蔡澤,先行探詢一番再覲見父王。此情此景,嬴柱不敢怠慢了,軺車尚未停穩便一跳落地匆匆進宮了。

偌大王城確實忙碌起來了,正殿前東西兩廂百余間官署全部就位署理職事,吏員出入如梭,時有羽書斥候飛騎直入,恍然如長平大戰時的國事氣象。走過兩廂官署,上得長長高臺便是正殿。正殿前的兩座大銅鼎青煙裊裊,一頭白發的給事中[1]肅然站在鼎間殿口。嬴柱心知父王正在與大臣們朝會無疑,便快步登階而來。方過大鼎,老給事中迎了過來輕聲道:“太子請隨我來,我王不在朝會。”嬴柱心下一怔,不及細想跟著老給事中繞過正殿走了。

過了東西兩座偏殿,是總理王室事務的長史官署,穿過長史署的長長甬道,便是國君的書房重地。從秦孝公開始,這里已經是四代國君書房了,從來沒有變過。一進甬道,嬴柱便知要在書房覲見父王,心下不禁一陣寬慰——父王不與大臣朝會,卻在書房召見自己,這是何等榮寵也。熱流彌漫心田之際,卻見老給事中分明已經走過了書房道口,卻還是匆匆前行。嬴柱心頭驀然一跳,脫口要喊住給事中,卻咳嗽兩聲生生憋了回去。老給事中回頭一望,依舊腳不停步地走了。大事不好!嬴柱頓時一身冰涼,只有穩住心神跟了上來,雙腿灌鉛般沉重。

書房之后只有一座官署,一座唯一設于王宮書房之后的特異官署,這便是駟車庶長署。商鞅變法之前,秦國有四種庶長:大庶長、右庶長、左庶長、駟車庶長。四種庶長都是職爵一體,既是爵位,又是官職。大庶長襄贊國君,大體相當于早期丞相;右庶長為王族大臣領政,左庶長為非王族大臣領政,駟車庶長則是專門執掌王族事務。四種庶長之中,除了左庶長可由非王族大臣擔任,其余全部是王族專職。商鞅變法之后,秦國官制仿效中原變革,行開府丞相總攝政務,各庶長虛化為軍功爵位,不再有實職權力。唯獨這庶長之末的駟車庶長,因了職掌特殊,既不能取締,又無法虛化,成為唯一保留下來的職爵一體的祖制庶長,且都是王族老資格大臣擔任。但凡王子王孫與王族貴胄,最敬畏的便是這個地方。此署職司大體有四:其一,登錄王族功爵封賞與罪錯處罰;其二,登錄并調理王族脈系之盈縮變化,處置王族血統糾紛;其三,執掌王族族庫財貨;其四,考校王族子弟節操才具,糾劾王族成員不軌之行。凡此等等,但讓你來,十有八九都是查證糾劾之類的頗煩事體。嬴柱太子之身,被領到如此一個地方,能是好事么?

“庶長在署等候,太子請,老朽去了。”一句交代,老給事中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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