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心紀念專號:《溫故》特輯
- 劉瑞琳主編 木心作品編輯部
- 30175字
- 2019-01-04 04:58:50
木心先生烏鎮追思會
浙江 烏鎮 昭明書院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午后三點至七點一刻
陳丹青:謝謝所有前來參加告別儀式的朋友們。今天我受委托做追思會主持。我沒有做過,但是我要做。這里沒有任何權力關系,大家都是木心的讀者,都是敬愛他的人,我用不著按照職務排列權力的大小,介紹在座的人。
我最先要給大家介紹的,是代威和楊紹波。他倆是當地領導陳向宏特意從公司員工挑選的年輕人,分配在老人身邊,照顧生活起居。小代來自貴州,小楊來自云南。這些年,他倆和先生相處得很好,先生會調理孩子,小代甚至學會了畫畫。久病床前無孝子。秋天先生病重以來,我親眼看見他倆忠心耿耿,每分鐘侍護先生,沒有絲毫厭煩。后期,先生有二十天左右在重癥病房,每天準許半小時探視,他們二十四小時輪流守候,等那半個鐘頭,進去看看,夜里睡在凳子上,就這樣,直到把先生送走。先生走了,他們跟到殯儀館,昨天、前天、大前天,在冰冷的殯儀館過夜,繼續忠心耿耿,守到現在。
所以我和家人上前和先生遺體告別,跟著先生骨灰盒出來,都拉著他倆的手。
得知先生病重,自行從外地趕來侍護先生的文學青年,今天在場的有將近十位,我不記得每個人的名字。最早帶先生去醫院的,是北京的李春陽夫婦,奔走守護十多天。之后先生二度入院,趕來最早、侍護時間最長,日日夜夜不離開的,名叫仲青,是來自鹽城的詩人和畫家。從桐鄉第一人民醫院12樓病房——當時先生還有意識,還能說話——直到先生進入重癥病房,仲青一直在,之后也守在殯儀館,等到今天的告別儀式。此外還有好幾位,完全是讀者。其中有先生在紐約最后十年的照顧者黃秋虹女士,遠道從紐約趕來,守了二十天,她自己有病,只得先離開了。
我真的想讓大家看到他們??蓯劭删吹哪贻p人!先生最后時刻已完全不省人事,深度昏迷,很多事情需要決定,我們非常焦慮:他肺部感染,痰出不來,左肺塞滿了,必須做決定,要不要切氣管?要不要送他回家?非常艱難,向宏始終跟我保持密集溝通,考慮各種細節,包括后事……有一天我和這些年輕人回到12樓先生原來的病房商量,拍了照,看過去像是一群孤兒。
這是后期發生的事情?,F在我應該介紹木心先生惟一的親屬,就是他的大姐留下的五個子女。有兩位去世了,今天來到這里的,一位是王韋先生,和王太太,還有他們的女兒,就是剛才捧著先生遺像的女孩,木心是她的舅公。另一位是王韋的小姐姐和姐夫。木心這位小外甥女生在烏鎮祖屋,就是剛才我們去過的設置靈堂的地點。王韋先生也守護在先生身邊,長達近一個月。
我連日處理各種事,有點恍惚,腦子不清楚,很多人想介紹給大家。但其實,我最最高興的是面對生面孔,就是,所有無名的讀者。他們僅僅因為讀過木心的書,就從遠道趕來,與先生告別。
這里還要介紹一位特殊的客人,弗里德·高登,來自紐約,十四五年前開始收藏先生作品。另外,去年12月,非常慶幸,在先生相對健康的情況下,向宏和我說服他接受了紐約兩位獨立制片人的紀錄片拍攝,他們是弗朗西斯科·貝羅,蒂姆·斯丹伯格。他們和先生相處十天,臨走流淚,想到可能再見不到木心了。他們持續關切先生的病情,為今天的葬禮,專門截選影片中十五個先生的肖像畫面給大家看。他們各自寫了追悼文章發來,回頭上海來的樊小純小姐翻譯,念給大家聽。
陳向宏,前烏鎮黨委書記,現旅游公司老總,就坐在這里。是他全程做主,促成木心先生回到故鄉,直到今天送走先生。大家要知道,整個烏鎮景區幾乎是他一個人設計出來,營造成今天這個規模和品質。他的整個團隊的執行能力,今天上午大家都看到了。他也跟大家一樣,是木心的讀者,是尊敬木心的人。
還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林兵先生,建筑設計家,貝聿銘先生的弟子,跟隨師傅十二年。他和日本人岡本博一起在上海開設事務所,今年夏天開始接手木心美術館設計方案。9月份,先生雖然虛弱,還能跟他溝通關于美術館的設想,他們秉承貝聿銘的作風,不但在乎建筑外部怎么做,還要首先了解先生的畫作、風格、氣質,然后考慮美術館空間怎么弄。幸運的是,當先生第二次住院時,林兵委托我將設計稿帶給先生看,這是大禮物,是先生期待多年的事。大家知道,先生中年長期從事設計,懂行,很挑剔??墒撬喜『?,意識不清楚了,甚至不認識我。第二天他認出了,我就把設計圖給他看,像哄小孩一樣,我說:這是什么,你知道嗎?他看了很久,說:我看見一頂橋。我說你再看看,他說:很好看。我說:這頂橋跟你什么關系?他說:什么關系?是美術館嗎?我說,這就是木心美術館。他凝神看了很久,慢慢慢慢想起來:這就是他想象的那個美術館。他說:哦,這么好啊——我可以去死了。
大家明年就會看到這座美術館。當我給陳向宏看,向宏說:你告訴這個設計家,他會出大名。林兵已經來過六七次烏鎮了,看地形,看種種細節,今天他又從上海趕來,和先生告別。
我還要介紹春陽。春陽女士,是國內最早評論木心著作的人之一。她做了一件令我很慚愧、很佩服的事:最難閱讀的木心先生的著作,就是《詩經演》,全部注釋,是春陽做的。先生今年虛弱,春陽夫婦10月份來看望,就帶先生去到醫院。起先先生是要去治療白內障。做白內障手術先要做體檢,體檢出來,才發現各方面極度虛弱了,下了病危通知書……整個過程,是春陽在操心,連續十來天,每天與我通話告知情況,直到初步診療奏效后,親自送先生回到烏鎮的家。
春陽可能是最后見到先生還能使性子的人。此后,先生開始昏睡,不再有力氣說話開玩笑了。向宏隨即部署醫院和各方面救援到位,只剩一件事,說服先生再去醫院。等我趕到,先生已經是譫妄狀態。所以先生重病入院,春陽是第一見證,你今后要寫出來。
最后的時刻跟先生密切接觸的,一個是小代,一個是小楊,還有其他守護的青年,現在人多,我一下子沒法辨認,我希望還有機會介紹。這是我最最感謝的情景。很難想象,中國哪位作家歲數大了,生病了,會有完全不相識的讀者自己前去守護,直到最后一刻。
我剛才說了,這不是一個權力的場合。不論見過先生或沒見過的,大家愿意把心里對木心先生的感想都說出來嗎?這是珍貴的機會。大家,尤其是媒體,一定有興趣知道:先生最后六年怎么會來到烏鎮,來到故鄉后,他又怎樣。第一敘述應該是向宏先生,向宏你來說兩句。先生還鄉,故事在你那里。
陳向宏:各位來賓,其實我要說的,上午在告別儀式都說過了。我首先對大家的到來表示感謝,我相信先生會滿意上午的告別儀式的。我以前不知曉先生,我是烏鎮人,從1999年開始籌備烏鎮的旅游開發。有一天,我記得很清楚,1999年的冬天,烏鎮的一位老百姓給了我一張報紙,臺灣的報紙,《中國時報》,登了木心先生在1994年回來時寫的一篇文章。我知道烏鎮近代有茅盾,我不知道有這么一位木心,可是無處打聽。我相信先生離開故鄉,對故鄉懷著非常復雜的感情,他不愿意跟國內有更多的聯系,我問了所有官方機構,都不了解。2001年元旦,第四屆還是第五屆茅盾文學獎頒獎,剛好上海作協主席王安憶領獎,坐在我邊上,我就問她:你知曉不知曉這么一位人。她說:我知道。她說我有一個好朋友陳丹青,非常了解。她就把陳丹青的聯系方式給了我。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跟陳丹青聯系,丹青老師很快回復了。
所以我作為家鄉的一分子,只是在對的時刻,做了一件對的事情。
這件事很艱難,我更多的是被丹青老師所感染,可以這么說,這件事情是相互促進的。我從來沒看到過,無論從學生也好,從晚輩也好,丹青老師對老先生這么尊重。他是發自內心的,體現在很多細節上。我們兩個人差不多用了三四年,有無數的書信來往。說實在,先生一開始有顧慮,他對事物很敏感,而且以他的思維慣式,把問題想得很復雜。我們一再表示,這無關任何商業成分或者回報,我們只是懷抱一種補償的心愿,請你回來安度晚年。他2005年回來一次,當時對他的“晚晴小筑”有好多想法,畫了圖紙。他的故居,六十年代變成一個翻砂廠,鐵工廠,只剩進去的一個破門,什么都沒了,里面各種鐵砂子差不多有一米厚。我記得很清楚,刨出的土是紅的,酒紅色。我們非??爝w出工廠,重建木心的宅院。先生一回來,首先對烏鎮巨大的變化感到欣慰。我記得他經常跟我說,這個地方好啊,種什么都快,生命力特別強。到了2005年,我跟丹青老師非常激動,他可算是決定回來了。我記得很清楚,我們特意到杭州樓外樓吃了一頓飯,丹青老師很高興,我們倆擁抱一下,說終于把這件事情辦成了。

1994年冬,木心私訪闊別五十多年的烏鎮。十一年后,2005年,應陳向宏邀請,木心來到修舊如舊的新烏鎮,當時,晚晴小筑的建造接近完成,一年后,先生返鄉定居。上圖:陳向宏陪同木心進入東柵景區。下圖:木心在財神灣一家中藥鋪停留,五分鐘后,他就步入藥鋪隔壁的晚晴小筑——十一年前他目擊殘破的故園,已經蕩然無存。

圖為位于烏鎮西柵的六朝遺跡:“梁昭明太子同沈尚書讀書處”古牌坊。在烏鎮景區的改造中,牌坊后起建了昭明書院。2005年,木心與陳丹青在此留影,七年后,木心先生的追思會就在圖中的昭明書院舉辦。
我真的以為是很平實的一個過程,對我們來說,當然仰望先生的學問、人品。這么多年來,包括小代、小楊,包括烏鎮旅游公司所有員工,都把先生當做長者。我要趁機說一句話:先生晚年不太喜歡見人,不太喜歡見媒體。我跟他說:先生,你愿意見什么人你跟我說,你不愿意見什么人,也跟我說。我有一個原則,丹青老師知道的,先生不喜歡的事情,我們不強求半分,所有事都順著他來。今天好多媒體朋友也在,我可能怠慢了好多媒體,尤其是上門的媒體,大家都以為我藏得好,不給大家見。其實不是這樣子。我想今天借這個機會跟各位媒體道個歉。我就講這些,謝謝各位。
陳丹青:先生屬兔子,向宏也屬兔子;先生是東柵人,向宏是北柵人,真的是故鄉子弟。他原來是烏鎮黨委書記,地方官,新烏鎮景區起來后,他辭去這個職務,做公司總經理。他對故鄉是有抱負的,現在烏鎮在全國景點的知名度,僅次于黃山。我這兩天因為告別儀式的事情,近距離接觸了他和他的手下,剛才弗里德·高登還跟我說,很驚訝,執行這么到位。木心先生的事情,也是這樣。向宏做事非常爽快,十一年前我初次見他,他還是小伙子,坐下來沒有十分鐘,意思表達很清楚:請你把話轉回去,隨時歡迎老先生回來,一切根據他的意愿做。此后十年,他全部實現了當初的承諾,每件事情,每一步,每個細節,都先問我先生意見怎么樣,然后我問先生,先生說可以,或者不可以,向宏就安排下去。我是見證。我很驚訝他這么了解先生,先生有些話什么意思,有些決定什么意思,向宏好像有第六感覺,不讓先生不舒服、不情愿。他很細心,幾乎如履薄冰,又讓外面不覺得。2005年先生第一次回來看看,一老一少總算見面了?,F在我還記得那個情景,向宏扶著先生來到西柵,看“昭明太子讀書處”這塊古碑。
1995年我來烏鎮,看見了“昭明太子讀書處”,梁朝就有這塊碑了。諸位要是見到,不能想象:古碑周圍就是豬圈,垃圾場,破爛的人家,燒飯、晾衣服,面前是一條烏臟的河,古碑好像是多余的。現在大家在庭院里就可以看到這塊碑,專門移到書院,供起來。那年西柵河水排干凈了,河道全部露出,兩岸正在重建西柵。我記得向宏和我扶著先生來,進入當時初具規模的昭明書院,在古碑下留了一張合影。第二年,2006年,我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押送先生從紐約回中國,一路押送到烏鎮。那年他七十九歲了,坐著輪椅,進飛機場,輕輕說:走了,美國。當時先生心里其實很激動。飛到北京先要停一停,然后飛上海。先生像小孩一樣等著快點降落,飛機下降時,大家知道,很慢很慢的過程,他有點不耐煩了,說是飛機這么慢,你看蒼蠅飛啊飛,一停,就停住了。到了上海,安排旅館住下來,第二天一早,向宏和他的車隊已經在旅館門外等好了,然后往烏鎮走。向宏跟周恩來一樣忙,晚上有太多團體和領導要應酬,實在不能陪我們吃晚飯。走到包間,酒菜放齊了,正對著先生坐的位置,不知道誰關照的,桌面上有個胡蘿卜雕成的龍,或者是鳳!這是先生回到故鄉吃的第一頓飯。接下來,他的故居還有很多細節沒落實,向宏先安頓他在西柵通安客棧一個客房,一住半年多。第一位照顧他的女秘書也是向宏分配的,叫黃帆,今天也在,也在醫院和殯儀館守護先生到今天,是先生歸國后第一個貼身照應的青年。還有一位昭明書院圖書館的徐曉琪,也全程守護。這倆女孩,這六年,跟先生很多交往,上午我眼看她們哭著送走先生。
所以要了解日常的活潑的先生,黃帆、徐曉琪、小代、小楊,是第一見證人,媒體或者可以跟他們細談。
另一位人士也該介紹,趙國君,一個奇怪的人,干一些公共知識分子的事,有一天忽然給我電話,說他已經安排了兩場木心詩歌朗誦會,在北京,2009年底。我就請一個小代,一個黃帆,專程到北京參加木心詩歌朗誦會,我相信木心先生非常想看到這個朗誦會,但他不肯去,他很害羞的人。去年又錯過了一個跟大家見面的機會,劉瑞琳女士,我的老板,也是木心先生的老板,先生的所有書都是劉瑞琳做主出的。去年煞費苦心請先生參加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理想國論壇,說是能不能請先生來北京,不必參加會議,就是和大家見見,一個小時就好。我跟先生說,你圍巾圍好,西裝穿好,拿一把手杖,沙發上就那樣坐著,大家聊聊,好不好?他說好啊??晌抑浪隙〞冐?,我不能威逼利誘,只好用盡辦法,軟的硬的,弄到最后,他說,不去了吧。消息都發出去了,北京一幫讀者很期待,但是沒辦法。這一層,先生跟張愛玲有一拼。
還有位特殊的朋友,王瑋達,小伙子剛從英國回來。前年他不知怎么追到我,說是聽說先生有很多音樂想弄成譜子。我求之不得,這是先生幾十年的愿望——把自己做的交響樂、交響詩、鋼琴曲變成五線譜,將來可以演奏。他在八十年代就跟我說起過,還哼給我聽,至少有五六首,他說,哪天到中國找幾個會樂譜的青年在鋼琴上試奏,就能留下來——可是我音樂界不太有朋友,2009年,就是這位王瑋達,中央音樂學院的音樂學博士,找來了。我說你給找兩位懂作曲或者記譜的,他立刻找到兩位,巧了,都是先生的讀者。從此他們隔三岔五跟先生打電話,我也使各種計策讓先生同意,可是出于性格,也真的因為身體迅速虛弱,先生一推再推。2011年,今年上半年,王瑋達最后通牒,說:陳老師我要到英國留學去了,只要先生愿意,我隨時飛回來。結果很遺憾,先生的繪畫、詩、文學,差不多留了下來,他的音樂不能留下來。他能長達十分鐘哼給我聽,每個旋律都記得。
我真的非常希望大家不要有任何拘謹。治喪委員會大約是有名頭的作家、評論家,但在座的青年,金子一般珍貴。我剛才在車上碰到一位從煙臺來的小伙子,只是在書店里翻到《哥倫比亞的倒影》,2007年,從此一路讀下來。他一聽說先生故去,立刻坐火車趕來。所以在座的青年,膽子大一點!這不是國務院在開會,你們為木心先生來,你們有話就說。
讀者:我是江蘇無錫的,《無錫日報》的,但那是我的單位,我沒有采訪任務,完全出于對先生的愛,來到烏鎮。我有幸見過先生一面,前幾天得知先生去世,我查了日記,是2007年11月5日下午,朋友動員我來旅游,我知道木心先生回到烏鎮了。剛剛踏入景區,我就跟保安和當地住民打聽,有一個大媽年紀的女同志說,我知道,木心住在東柵,熱心帶我去。到了以后,我說我是先生的讀者,他說好的,你稍微等一會兒。然后他說,先生可以見你。我在先生的客廳里待了差不多五十分鐘,跟先生有所交流。當時《南方周末》正好發表了木心關于魯迅先生的文章。我們談起魯迅,他說,我心目中最尊敬的作家,是文體家。我們還談到了莎士比亞,莎士比亞不但是劇作家,也是詩人,在木心心目中,詩人的稱號可能是最高貴的。
我要表達三句話,第一句話:今天送別先生,特別好,為什么?今天是圣誕夜,天氣那么寒冷,但是有冬陽。我記得有一句話:冷是精神。寒冷是一種精神。在我心目中,木心先生具有寒冷的精神。第二句話,我在家里想:怎么表達對先生的愛?我說,我們對先生愛得不夠。西方文學有一句話:有些作家是獻給少數人的,但是更完整的說法,是獻給無限的少數人。我愿意把這句話獻給先生。第三句話,是先生有幾句話說,“那時候的日子很短,一生只夠愛一個人,那時候的鎖很美,你鎖了,別人就懂了?!蔽蚁M覀儗ο壬淖詈玫膽涯睿褪情喿x他的著作,更多地懂得先生。
女讀者:我叫沈曉玉,是烏鎮的工作人員。今天中午在大堂時有個女士著急過來問我,她說木心先生今天是不是有追思會?在哪里?我告訴她在昭明書院,兩點鐘開始。1點半鐘我來了,那位女士已經坐在這里,激動地跟我說,她來自臺灣,十六歲開始讀先生,后來周周轉轉,踏遍整個世界,終于覺得有資格來跟先生見面,可是來到這里,還是錯過了。她一直覺得先生至少可以活到九十九歲,她來得及見到先生。她在意大利定居,后來第一次回臺灣,機緣巧合,說她在以前給先生的一封信里寫,如果給讀者排個序,她可不可以稱之為最佳讀者。先生回信說:可以啊,你是第一讀者。她今天1點鐘到這里,坐了一個小時,她說,這樣就夠了。她的名字叫林慧宜,她給了我她和她女兒的照片,說:你一定要讀先生。她是以先生的思維教導她的女兒。她說一定要讓很多人讀先生,可以得到智慧,感覺到真實——我想說的是,今天來到這里的,大家很幸福,很幸運,很多很多人沒有來到這里,但心里一直有先生,他們在世界各地,都愛著先生,木心先生沒有離去,他活著。但是這位女士還是很難過、很遺憾,她沒有盡早來烏鎮見先生,她希望大家,如果你心里有愛,或者想要去見一個人,就要趕緊去!謝謝。
讀者:大家好,我是來自武漢湖北美術學院的學生。來之前我很緊張,我在微博上問陳向宏先生,他回了話給我。我下午有重要的課,專業老師說你不能走。我把書一丟,抱著木心先生的幾本書,對我最重要的七本書,直奔烏鎮。我坐了十五個小時的火車,那趟火車整個車廂沒有人,就我一個。我4點鐘上車,一直讀先生的幾本書,10點鐘熄燈了,我躺在床上,一直哭,列車員發現了,他問怎么了孩子,我說家里有位老先生去世了。第二天早上到了先生故居,看見陳向宏先生布置的靈堂。我到得很早,路途上很多坎坷,不去說了。我十七歲,高二的時候,2006年5月,我讀到先生的第一本書,后來一直讀其他木心的書,很多段落能夠倒背。我只是想講我心中的兩個景象:全國有太多這樣的讀者!我們這一代人,如果沒有先生的文字來到大陸,沒有先生這個人來到大陸,我們這一代人就會很悲哀。這六年來,我因為讀了先生的書,對我個人而言——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改變得那么大。我是學建筑藝術的,我想到以后的某種景象:全中國的讀者都知道木心先生,連普通老百姓都知道了,先生是烏鎮人,是個大詩人,大家都要去美術館看他的作品。還有一個景象,我很老了,有孩子了,甚至孩子也讀了先生,并不是我強行要他讀的,他讀了,會激動地跟我說:爸爸,木心先生怎么怎么……我會慢慢地跟他談木心先生的故事,還有兩位陳先生。我謝謝兩位陳先生,給我們帶來了太多太多太多太多……
讀者:大家好,我來自上海。是一個沒有編制的老師。木心先生對我來說,就像另外一個父親。我跟學生說,你的一生中總會有緣分遇到一個神奇的人,他跟你沒有血緣關系,他跟咱們并不像,但是他影響你的一生,影響整個人的方向,包括你所有的價值觀、世界觀、人生觀。在這里的每一個人,我相信我們都是有緣分的,木心先生在我的心里。我是昨天晚上才知道木心先生去世,所以從晚上到凌晨一直沒有睡著。一早我就一個人開車過來。我實現了一個真實的、具象的夢。走到靈堂門口,我看到木心兩個字,眼淚流下來。我平時從來不落淚。因為木心對今天在這里的所有朋友來說,應該是生命中的一種力量,就像光芒,一直在那個地方,我們不會忘記。昨天晚上,我突然感覺到這股力量在呼喚我,我知道會有一群人在等候,不論來自哪里,不論貧窮或者富有,沒有權力,也沒有地位,沒有任何其他阻礙,我覺得這是一次非常真誠、坦誠,甚至有點理想化的聚會,我相信木心先生在他的世界會很開心,有這么多人難得這么純粹地聚在一起,想念他、懷念他,感慨我們每個人和他的故事。只是我們可能很害羞。我非常感謝在這里遇到各位,最感謝陳丹青能夠給大陸年輕人認識這位前輩、學長、老師。謝謝。
讀者:我是香港中文大學讀宗教的。21號上午我得知木心先生去世,當時很吃驚,因為在我想象里,這一天至少還要過十年吧。其實我很早就想來烏鎮。沒想到這么早!我產生那個愿望還不到一年,我就來到這里。我想感謝陳先生,因為您的介紹,讓我在大學有一個自我啟蒙,真正讓我對文學,對藝術有自信、有信仰,雖然木心先生不喜歡信仰這個詞,但是,我覺得,讓我對藝術有興趣、有自信,是因為木心先生。木心先生曾經說過一句話,他說要拿哲學當文學讀,拿文學當哲學讀。木心先生還說,要像讀人一樣讀書,要像讀書一樣讀人。我會記住木心先生的話。
讀者:我對木心先生的愛,非常私人。就像先生說的那樣,是那種“小步急跑去迎接一個人的快樂”。讀書是一種態度,不是為了學習,而是為了生活。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懂藝術,或者懂文學,但是我讀木心的書,有一種感動。我感到特別遺憾,他生前的時候我沒能來。我是特別會照顧人的,可以把他照顧得很好。但是21號,他去世了,“木心”這兩個字給我的感覺,好像他會長命百歲,至少活到九十九歲,不知道怎么,他就去世了,特別突然。
讀者:我是一個風水師。之前看到木心先生的畫冊,很感動,在當代水墨畫里,看不到這種東西。我今天想問一個問題:藝術可不可以學?我看到有一篇文章講到藝術是不可以學的,但是藝術可以啟發。木心先生有一種悟性,相比之下,我們都很有限,但這種無限對比有限,才把有限變成更大的可能。木心的精神在接下來哪個年代會大放異彩?未來的三十年木心先生真正的精髓會出來。
讀者:大家好,我來自杭州。前天我在微博上知道木心先生過世了。從2006年讀先生的書,到現在,我有全套的書,每本起碼看過十遍以上。那天我在辦公室,旁邊一個女同志,那一刻我很想痛哭,但我忍住了,因為我無法向她們解釋,我為什么要哭。我記得木心先生跟記者說,他年輕的時候迷戀紀德,盛澄華先生翻譯的《地糧》是木心先生隨身攜帶、經常閱讀的。他說他曾苦練法語,為了能去法國見紀德一面,但是他聽到了紀德先生去世的消息。木心說他痛哭一場,從此斷了念想。那一刻,我覺得,我多多少少明白那種感覺。以前覺得沒資格見木心先生,讀了五六年他的書,有一天,也許有勇氣到烏鎮拜望他,現在他走了。我本來今天跟朋友約好,平安夜,去教堂,但是我來到這里,是更好的選擇。我無法向諸位說木心先生給我的影響是什么,我只能說,在2006年、2007年我快大學畢業時,很不幸的,是世界觀完全崩壞的一代,每次我很絕望時,我會把木心先生隨便一本書抽出來看,看到有些話,譬如“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難”,心里就很開心。我今天來,以為自己會哭,但我發現我非常地驚恐,看著先生。先生在我眼里,你會想,中國人應該是這樣一種樣子。那種從魏晉六朝走出來的,宋元以后那種軟弱的樣子,都已經沒有了。中國人應該就是木心先生這個樣子。木心先生說過,他要以不死殉道,倘若他要走,是不是應該再晚一點?不要那么快,所以我很驚恐,不愿相信。我今年二十七歲,從二十二歲到現在,是我世界觀非常重要的五年,我很開心,因為這五年的世界觀,是木心先生幫我重新搭建的,我非常感謝。希望木心先生最新的著作能夠盡量早點出版。木心先生曾經說過教世界文學史那五年中,陳丹青是最勤快的弟子,每一節課都不落下。(陳丹青:不,我缺過課,我只是保留著完整的聽課筆記,大概有五六本。)您是否愿意把這個出版?(陳丹青: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我當然愿意,但現在不能問先生了。)
讀者:前面聽了很多人發言,大家都在木心先生精神世界中分享精神成果,我不是很懂,我很關心木心人生中柴米油鹽的生活,他一個人,沒有伴侶,也沒有子女,他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多年,我想知道他在國外的生活是怎么度過的。木心先生可能比較靦腆,不愿在大眾面前曝光,這是因為我們對他的歡迎欠缺誠意,造成他靦腆,還是他本身就是這么靦腆的人。能不能請陳丹青老師聊聊這兩個問題?
陳丹青:這是不好回答的問題,你能告訴我張愛玲為什么不愿見人嗎?你愿意見人嗎?我想不管在哪里,哪個年代,木心也還是這個性格。我無法回答為什么。我也很想問他:你為什么靦腆?為什么講好了你都不去?他靠稿費,他也賣畫,他講課有費用,但不是很多。我們每個人在美國都有辦法活下來,但是活的姿態很不一樣。現在請樊小純擔任翻譯,弗里德·高登致詞,他是木心先生的收藏家,同時另外兩位美國電影人特意寫了文章,希望在這個場合表達他們的哀思。
弗里德·高登:非常感謝。非常想和大家分享我自己和木心交往的幾次經歷。許多年前我讀過一篇英語作家的文章,他說,大多數時候我們的日常生活是模糊的,灰色的,是難以區分的,然而生命里總是有一些時光難以忘記,它一定會時常讓我們想起。我個人和木心三次見面。第一次是1998年,我已是中國水墨畫的收藏家,在加州收藏了十五年。我的朋友、老師,是王方宇,他1913年出生在北京,是著名的書法家和藏家。他在四十年代去了美國,教中文。是王方宇對我的教導,讓我有準備去見到木心和他的畫。阿歷克珊德拉·夢露,是古根海姆美術館亞洲區策展人,她介紹我認識了木心。我在紐約見到木心的畫,當場就買了兩件,第二次去畫廊,又買了三件。我向畫廊請求安排一次和木心面對面的機會,那天木心帶了翻譯,彬彬有禮,他很會打扮。我仍然清晰記得第一次和他的見面,他非常有魅力,但是很害羞,一開始的談話緩慢艱難。幸運的是,當我告訴他我認為他的畫作深受塞尚的影響,他非常高興,突然不那么害羞了,顯得非常友好。
第二次與木心的見面,是去年,在烏鎮。2010年我遷居上海,其中一個原因是想重見木心。前六個月我在交通大學學中文,非常努力。我問了在上海的三個朋友:你們知道木心嗎?有人讀過他的書,有人從來沒聽到過他,也有人不知道他既是一個作家,又是一個畫家。在上海待了八個月,我收到一個郵件,來自美國獨立紀錄片導演弗朗西斯科·貝羅和蒂姆·斯丹伯格,他們詢問我是不是可以幫忙找到木心和陳丹青,并幫助他們做木心的紀錄片。我們用Skype通了電話會議。這個故事最美妙之處,是第一封郵件,直到后來三十個小時素材的拍攝,連續發生在四周之內,這美妙對我來說是命中注定的。我跟陳丹青通話后,他安排弗朗西斯科·貝羅和蒂姆·斯丹伯格來到上海,我對紀錄片有所投資和協調。去年12月,我第二次見到了木心——不久,兩位紀錄片導演來到烏鎮,他們有語言障礙,我們特意找了翻譯——那次和木心先生聊,在花園散步,影片拍攝時,陳向宏先生包了美國人的住宿和一切協調工作。木心看到我非常開心,我們談起第一次見面,談起了那次關于塞尚的談話,今天我們會看到那部紀錄片的小片花。
我和木心的第三次見面是在今年10月。阿歷克珊德拉來到上海,她到洛克外灘源美術館演講,她大概七八年沒見過木心了,樊小純幫忙聯絡了這次會面。我們在烏鎮與木心共處四個小時,自從我上次見他的10月以來,他的健康急劇惡化了。對于他和阿歷克珊德拉,這是一個有著強烈情感的見面,一次重聚,對我來說,也是情感非常強烈的經歷。那天真的很開心。但是我們回上海的時候,三個人其實非常傷感,我們知道可能這一生見不到他了。我認為木心是二十世紀中國真正的文人,(轉用中文正色說道)他學貫中西,他特立獨行。
樊小純:下面這封信,來自美國紀錄片導演弗朗西斯科·貝羅和蒂姆·斯丹伯格,請允許我翻譯這封信,表達他們對木心的追思。
我們曾在2010年12月幸運地見到木心并采訪了他,他在我們心中是世界上最杰出的藝術家之一,有幸見過木心的人都曾被他感染,而對于大多數沒有見過他的人來說,他的作品傳達的感染力是同樣強烈的。事實上他養成了的那種低調,給他帶來了一種令他舒服的距離,因為他堅信福樓拜的信條:呈示藝術,隱藏藝術家。在我們親眼見到木心之前,我們曾聽說他不一定會那么耐心,但我們從未感覺到這些,他很生動、爽朗,在各種話題中跳躍,并機智地與我們說笑。他自由地從東西方文學和藝術傳統中舉例,在對話中穿梭于古典和現代之間,他談起這些的時候有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輕松。木心的臉幾乎沒有皺紋,他的眼神明亮又開闊,并沒有表現出他的年齡或他的那些遭遇給他刻下的東西。是的,他會同我們講起他的過去,但他真正想同我們說的是他依然在創作。對木心來說,最重要的是,他這樣告訴我們,是對得起少年時他對藝術所做的承諾。在歷經了六七十年代的牢獄和之后遠走美國初期的拮據,他千萬里回到中國,依然懷著熱情繼續寫、繼續畫,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一個美妙的人。他上了一堂課:他告訴我們如何在陰影和逆境中對待生活,他向我們展示了使用你的自由去做些什么比空談更重要。我們將深深懷念他?!ダ饰魉箍啤へ惲_和蒂姆·斯丹伯格。謝謝。
陳丹青:我曾經問過這兩位導演,我說,眼下中國當代藝術很火,國外知道中國很多現代藝術家和文學家,大量八十年代以來的中國文學翻譯成幾十種語言,為什么你們會找到木心?他們回答,他們最初的計劃確實想拍攝中國當代藝術,比較了大量中國當代藝術資料,可是感覺仍然在看西方藝術,在看西方藝術在外國的反射。最后,他們在無意中看到木心先生那一年在耶魯大學美術館展覽的畫,他們第一時間就定下來,說:這就是我們要找的人。經過兩年曲折的聯系和案頭研究,最后聯系到我,聯系到木心先生。現在請放映他們目前剪輯的非常小的片花。
(播放《木心紀錄片》視頻)
陳丹青:回到剛才的發言。今天看到好幾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曹立偉,我在美院的老同學,還有秦明。在紐約,我們都是木心的老朋友,有過珍貴交往,在先生兩度搬家之間,有一年,木心先生就住在曹立偉家里,他們朝夕相處。
曹立偉:21號在網上突然看到先生去世的消息,當時感覺有點超現實,不像是真的。這種感覺有時會在特定的時刻出現:某一個心里常常惦記的人突然發生了什么事,我著急,有不祥的感覺,再看一遍,確實木心先生去世了。
我剛才看片花,突然看到非常熟悉的情景,就是獄中手稿。好像在1991、1992年,木心通過一個要到美國讀書的學生,看看能不能把當年在防空洞監獄關押時寫的稿件,帶出來。那天晚上,我忘記那個學生的名字了,他帶來一大堆稿件,一沓一沓的小本子,很舊了,都沒有封面,就像一本破書沒有封面一樣,一大包。他交給我?,F在我講這個話,你們可能不理解:當時我根本不敢看。放到包里,就拿去交給木心先生。
我這里稍微多說一下,為什么不敢——木心他非常隨和,沒有絲毫架子,他上來就能跟你非常舒服地談話,善于把談話引向深入——現在我在網上讀到關于木心先生文學的方方面面,我覺得這些人膽子這么大,隨隨便便就說木心怎么樣。這些人不理解木心,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更不知道對誰在說這些話。
說回獄中手稿。隔了一個禮拜,他說,隱私是隱私,但還是給你看看。他拿了幾張稿紙放在桌子上,桌子放不下,他又放在地上,我記得是七頁。我一看,寫得一絲不茍。在那之前我沒見過一個現代的中國人,寫任何稿子,如此一絲不茍。我不知道什么內容,來不及看清,脫口而出:嚇死人!不得了!我注意第一張到第七張,有沒有稍微放松一點,從頭到尾,就是不潦草。我不知道他在寫什么。我就說,當時你怎么能夠在地下室有這樣的心境。他微笑著說:沒事干,在底下閑著,就寫。
木心在很多場合,譬如說,去辦有關身份的事,社會保險等等事,很煩瑣,你要排隊,要預約。在國外居住的人都經歷過這種事,不想去,又不得不去。有時我陪木心先生去,他有一個特點,在這種場合突然變成局外人。比如說排隊蓋章簽字,他會被另一個事情分神,跟他正在具體做的事,毫無關系,但他被吸引:比如說某個人長得很有特點,比如說某個人說話很有意思,都會讓他分神,離開事關非?,F實的生活問題。這種時刻常常出現。
我尤其清醒地記得,1989年,我三十歲出頭,在紐約讀研究生,匆忙趕來上木心的第一堂世界文學課。丹青或許穿得正式一點,大家穿得都非常隨便,惟獨木心先生,深灰色西服正裝,打領帶,也是深灰色,好像襯衫是鴨蛋青,非常舒服的顏色。他對待第一堂文學課,極其慎重,講究。一堂課聽下來,我覺得對人的震撼大概有兩類,一種是感官性的,還有一種震撼是沒有聲音的,持續很久很久不會忘掉。剛才有位年輕人談到紀德,紀德是他常提到的人。有一次文學課談得興致高了,他說過一句話,這句話特別容易被人誤解,可我覺得是很有意思的一句話。他說,我是一個“壞人”。當然,這是打引號的。下個注腳的話,我想,這個“壞”字,就是指懷疑性,指批判性。他非常認真地談尼采,說你們年輕人要讀尼采,讀尼采,是個長骨頭、長鈣的過程。這些話,我今天還言猶在耳。他不止一次談嵇康,非常忘情。他也談福樓拜。有一次談到福樓拜,他的眼睛有點濕潤,他說很多人對福樓拜的死,寫了悼念詞,但是他特別引用了莫泊桑的話。莫泊桑說:請你們不要再談福樓拜,福樓拜死了,我最悲傷。
讀者:大家好,我來自杭州??戳怂心拘牡臅?,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寫的一段話,大意是說:世上多的是比愷撒不足、比乞丐有余的人,零零碎碎的如意總是有的,然而難以構成快樂。因而我選了一個淡淡的目的,使許多微茫的快樂集中,不停地變化著。我想這是他的藝術觀,也是他追求的人生。
讀者:我是從南京來的,還在上大學。21號在網上得知木心先生去世的消息。我覺得一定要來。但是非常遺憾,來的時候非常狼狽,錢包掉了,所以早上沒能趕上告別儀式,我走進這里時,在放音樂,當時忍不住流淚,但我在想為什么我會哭?其實就是很寂寞,真的很寂寞。我第一次讀木心是《即興判斷》,當時我上高中,在一家書店翻到的。我看不懂,但是非常想看,喜歡看。因為我很長時間不太喜歡讀中國作家的書,但是讀了那本書——雖然我對這作家完全不了解——可我一口氣把他的書全部搬回家讀。高三時很忙,但我還是在畢業前都讀完了。我覺得,正是因為他的文字很美,讓我覺得中國的文學就是這樣的,你讀不懂,可還是愿意讀!如果一篇英文作品,我讀不下去,就放下了。我不能說我真的讀懂木心,因為我覺得他離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很遠,包括跟他有過很多接觸的人。我覺得他像是一個讀書的起點,因為我們這代人活得無聊。每當我讀他的書,不僅僅是讀文學造詣,他的品德,總是讓你在放任自己時,能夠警醒一下。
讀者:我是烏鎮的工作人員,我姓沈。我第一次對先生有印象,是我的導游詞,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生日是1927年2月14日,情人節,這也是我們討論最多的。有一次我帶團游歷,一位游客突然激情高昂地跟我說:木心先生是烏鎮人!而且給我介紹了很多木心先生的著作。從此我有意無意探索他的著作。慢慢地我認識了黃帆,黃帆說起先生沒有結婚。我覺得不可思議,更想去看望他。在這之前,那位游客跟我說起他之后,我偷偷到東柵想去看望他,經過他的舊居,偶然看到一個老人的背影,但那是三年前的我,膽子小,只看到他的背影。我沒敢走進去,就跑掉了。后來聽黃帆講起先生的一些故事,慢慢讓我堅定了意志:我要去看他。但一直沒去。今年中秋節,我又想要去看他,我有一個同事的媽媽是服侍他的,想通過她去看望他,但被委婉地拒絕了,最后沒能去。在大家心里,木心先生是詩人、畫家,或者是作家,但是在我心里(哽咽、哭泣)他更多的是一位老人家。
陳丹青:對,他是一位老人家,他今天熔化了,你以后可以去看他。他設想的自己的墓碑,很簡單,只有“木心”兩個字。我非常非常感動這些年輕人說著這么樸素的話。剩下的時間不很多了,但我仍然希望聽到更多的讀者說出來。這位青年是從青島來的,他甚至為了見到先生在烏鎮找了工作,在圍墻外轉了多少個月,最后通過小代才見到了先生,也是侍護先生直到最后的青年之一。
讀者:我現在的心情很激動,但是我感覺很幸福,為什么幸福,一句話說不清。我上午一直哭,哭到不行,從來沒有這樣哭過,我現在想說自己內心的感受,很幸福,我覺得先生真的是可以含笑離開我們了。我想跟大家分享我的小故事。我是2007年去新華書店買的木心先生的書。2007年丹青老師在青島簽售,我跟劉瑞琳女士聊起來,她把我介紹到丹青老師面前,他特別高興,直接問我喜歡先生哪本書,我說《哥倫比亞的倒影》,他問喜歡哪篇文章,我說喜歡“莫干山竹子”(《竹秀》),他說你想不想跟我去烏鎮見先生?當時我剛工作,沒敢答應,覺得是天方夜譚,感覺做夢一樣。那個晚上我睡不著。不久,慶幸的事出現了,我在青島工作三年,2009年12月份,圣誕前一星期,我毅然辭掉在青島很好的一份工作,來到烏鎮。
初進西柵時,我也是先遇到黃帆,然后跟先生身邊親近的人成為好朋友。我對先生的感覺就像神一樣,不敢去見。旅游公司一個月休息四天,每到休息日,我就騎自行車從東柵進去,一直走到財神灣,在先生家周圍像狗一樣轉啊轉啊,整整一年零八個月,沒敢進去見先生。之間一直跟曉琪、黃帆有空就聚,聽她們聊聊先生,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太不夠資格了。之后種種原因,終于見到先生了,這是我這一輩子做的最真實的事情。(陳丹青:你把它寫出來。你剛才說像狗一樣圍著木心先生的圍墻轉,木心也說,他自己曾像狗一樣圍著《詩經》轉。)我今天真的特別高興,特別幸福。
讀者:我是從上海趕過來的。我從沒見過先生。從讀書的角度說,我是從今年5月份看到《退步集續編》的一篇文章,才了解到先生。當我一本一本閱讀木心先生的書時,我就想,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寫出這樣文字的人。我一直想來拜訪,但覺得不夠資格,貿然來也不合適,到現在就變成遺憾了。我看讀者留言,因為很早就看到木心在紐約給丹青老師他們開文學史課,非常向往。我在論壇上留言:今天我們還有什么辦法能彌補這樣的遺憾?沒有得到回應,于是我就自己把中國文學史和世界文學史通讀了一遍,還是不能彌補遺憾,所以我非常希望陳丹青能夠把當時的筆記整理好出版,和大家分享。
陳丹青:謝謝大家愿意看到木心先生給我們上的世界文學史課——我不能說是講稿,講稿在先生那里——就是,我做的筆錄,大家愿意看到嗎?(眾聲回答:愿意)我的老板就坐在旁邊,回頭你們跟她細談。我在2007年青島的簽售會上,拼命找木心先生的讀者,我要找到一個活的人,一張臉,在我面前告訴我:“我喜歡讀木心先生的書!”因為2006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做主出版了木心的書。此前我很茫然,整個中國除了極個別人,文學界完全不知道木心。話從何說起?什么時候出書?都是難題。我非常非常感激陳村,2005年他忽然在網上寫了一篇他閱讀木心以后的感受,說是“如遭雷擊”。他這一聲叫,我也“如遭雷擊”!我覺得時間到了,有一個人在我之外,先把木心這個名字叫了出來,每句話都說得很到位,我前天在來的飛機上又重讀了陳村的那篇文章,還是痛快!我是有壓力的,因為我在國內有虛名,用這虛名來推舉木心,就會聽到議論,說這個人又在作秀,在借老先生炒作自己。但我知道,秉承良知的人,看了木心的書會有感應。陳村你愿不愿意說幾句?
陳村:我昨天到了烏鎮,想起曾經跟先生兩次會面。我看到他的書很偶然,是陳子善教授在《上海文學》的一個專欄里轉載的文章。我非常吃驚,后來有人問我,他說你為什么說他好,我說你也寫寫看,能不能寫幾行出來。我們都住在上海,對這個城市很有感覺,經常有人向我問起上海,但是我說,你去讀木心的書,你的感想是不一樣的——我昨天晚上跟兩個年輕記者說,你們看看他在《上海賦》里寫的旗袍——我從沒想到過,也從沒見過別人這么寫。不僅是文學用詞的問題,描寫細節的問題,而是他的一種思量和胸懷。正是有這樣的胸懷,才會從旗袍發現天然的母親感、姊妹感。后來我跟木心先生提起《上海賦》,他覺得好像是很容易的事,覺得還沒寫完,他說這不是正經文章,《詩經演》對他來說更重要。2005年,丹青說木心先生來了,咱們見見,一起吃了頓飯。那天我拿了兩本他的臺灣版書,請他簽名。我帶著相機,但我知道他不喜歡拍照,一直沒拍,他在簽名時我想應該拍了,這兩天我在小眾菜園貼了一張那天的照片。我跟甘露一起去的,后來他在《上海流水》也寫到這一次見面。
后來他說要回國,大家很高興。2007年,陳向宏邀請我們“小眾菜園”十來個人來烏鎮看看,然后拜訪木心先生。見了面,吃了飯,他是一個很奇特的人,跟我們看到的所謂作家、畫家,不一樣。剛才很多人說他文質彬彬,打扮得很好,他不是一個潦草的人,他對文字有潔癖。你會發現他受那么多苦,很坎坷,五十多歲還要跑到外國去。這樣一個人,你看他的目光,很明澈??赡芩阌芯嚯x,他不會跟所有人都沒有距離,但他不設防。按理說,這樣一個人看人看事應該是狐疑的、世故的,他不是,你跟他談話,非常好,他非常好地跟你談話,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民間俚語,什么他都行。
后來總覺得不要去打擾老人,你跑那去,也不是跟先生非常熟,他要費神接待你。你純粹是聽他說話,又不能有什么東西教教他。現在我明白這樣不大好,還是應該來看看他,跟他坐一坐,吃頓飯,對先生也是一種支持吧。丹青在他去世前兩天的半夜里打電話來說,先生病重了,我很驚異,之前一點不知道,又忽然,一天上午網友轉過來消息說,木心先生去世。我心里很難過,這樣的老人我們無緣再見了,以前我們也沒曾想能見到這樣的老人,有一天你發現,有這樣的文章,有這樣的人,居然跟你活在同一個時代里,活在一個世界上,你很高興,你發現了,你見到了。我們多出他的書吧。木心的名字在大陸讀書界已經不是陌生的名字。我讀他的書,我也不能說看懂了,我們應該多看看他的書,應該討論他的書,他在說什么,我們看見了什么,我想這些對先生來說是最重要的,他寫東西給我們看的,不是為自己寫的。
陳丹青:我有畫家朋友,也有寫作的朋友,但不跟美術界來往,也不跟文學界來往,我不跟各種界來往,大家知道為什么。今天還有一位特殊的朋友,牛隴菲先生,來自西北蘭州的音樂學家和國學家,隴菲先生今年六十六歲,他持續認真地評價木心先生,他昨天晚上到了烏鎮,甚至寫了三千多字的發言。隴菲你跟大家分享吧。
隴菲:我最遺憾的是一直以為自己沒有資格跟木心對話,多次想見他,沒有成行,沒想到先生去世后,才來到這里。我年輕時很驕傲,自視甚高,但我遇見了兩個人之后,改變了自己。都是陳丹青先生向我推薦的,一位是木心先生,一位是胡蘭成先生。這些年我一直在讀胡蘭成和木心,昨天晚上寫的稿子不念了,我只想請大家認真地讀一下木心的《愛默生家的惡客》,先生關于“沮喪”是怎么定義的。
木心先生說,很多人在說沮喪,沒有一個人真正懂得沮喪,凡文學寫到沮喪,大半不是沮喪。木心如此自述:沮喪并非無方而來、無理可喻,它是位于無數度“知人之明”之后的最后一度自知之明,這樣的自知之明已是一把劍,在“知人之明”之上反復磨出鋒刃的劍,連劍柄也磨出了鋒刃。這通體銳利的東西,難于執著,卻分明在你手中。木心是在文化塔尖上的人,不是塔上,是塔尖的人。在他的內心深處有這么深刻的體會,值得我們反思。下面的話幾乎使人不敢直面,木心說:“毫不假借地直接與歷史和世界的經緯度相對,進而他不能不置身于宇宙的整個時間空間的觀念里,他失重、他失值,不論他是偽金幣真金幣,際此一概無用。他失去了那所謂真善美的憑借,他便形銷骨立?!蔽也恢乐T位聽到這段話的時候是什么感覺,我讀這段話,五雷轟頂,原來人是如此之渺小,人面對天地,如此無知、愚蠢。我們懂得了這個,我們才能懂得木心,懂得真善美的追求到了最后陷入深度的沮喪,而不改至善至純之心。今天是木心去世的第三天,按照中國老百姓的慣例,今天木心回魂,此刻他與我們同在。
陳丹青:我們沒機會跟魯迅先生在葬禮上告別,也沒機會跟張愛玲在葬禮上告別,可是今天在座的所有人跟木心先生告別。孫郁你有什么話要說嗎?
孫郁:我此時覺得說什么都不重要。剛才聽了幾個青年朋友的發言,非常感動,它比北京各種各樣的所謂學術會議的發言都精彩。我在北京幾十年,遇到過幾位文化老人,有兩個人給我影響很大,一位是汪曾祺先生,一位是張中行先生。我當時非常驚嘆,這兩個老人把民國文人很優秀的品質集中在自己身上,我學到了很多東西。我原以為在中國不會再出現這樣的老人了,陳丹青先生把木心的作品介紹到大陸,我非常感動。木心先生使我們的文學有了另外一種可能,或者說,我們的藝術有了另外一種可能。在烏鎮講木心,自然會想起茅盾先生,茅盾先生的傳統在中國有相當的影響力,直到今天。我們還有魯迅的傳統,周作人的傳統,胡適的傳統,張愛玲的傳統,但是木心跟他們都不一樣。木心使我們的藝術、我們的漢語表達,有了另外一種可能,他不論在修辭上,在哲學的思考方面,包括他的意象的捕捉的方式,給我們帶來驚喜!這都是白話文普及后所沒有的。昨天晚上我們從北京飛過來的路上還在講,能把漢語表達如此之充沛,木心是一個,張愛玲是一個。我講完了。
讀者:我沒來過烏鎮,2008年9月,我心血來潮,鼓足勇氣,坐火車從杭州過來,問了一位老爺爺,指給我看大概是哪個方位,找到孫家花園外面,但是我跟別的年輕人一樣,膽子太小,不敢,終于留下終身的遺憾??赡苡行┳x者五年、十年,有些讀者三個月、五個月,但我今天既然來到這里,還有很多人一直知道、一直喜歡木心先生,不管年齡多大,都是喜歡木心先生內心的思想以及他的博學,在此,我斗膽念木心老先生《遺狂篇》前面那段賦:
釆采景云,照我明堂。
樽中叆叇,堪息彷徨。
理易昭灼,道且惚恍。
惚兮恍兮,與子頡頏。
有風東來,翼彼高岡。
巧智交作,勞憂若狂。
并介已矣,漆園茫茫。
呼鳳喚麟,同歸大荒。
陳丹青:好像1985年左右,先生寫了《遺狂篇》手稿,給我看,把這首詩一句一句念給我聽,給我解釋,就像昨天的事情一樣。
岳建一:今天讓我格外感動,一個年齡到了六十歲的人,在場的年輕人使我很受震撼。我沒想到年輕人這么愛木心,從全國各地來。有人為了看到木心不惜幾個月打工,有的在火車上痛哭……我非常受震撼。如果我懂你們的話,我想你們不僅僅是愛木心著作里表現的大愛,大仁,大悲憫,不僅僅是愛他文字的功力,我感到,你們愛的是他所代表的中國漢語的尊嚴、高貴和天賦。
木心走了,百年一人,百年何堪!我在想,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何以誕生了木心?一百年前如果木心誕生,是不可能的,那時開始革命;八十年前誕生木心,也是不可能的,革命正在深化,六十年前誕生木心,更不可能了,因為正在專政,正在繼續革命。可是木心居然誕生了,我認為,這是中國文化在當下不可思議的一個奇跡。
大家知道,漢語文化在現在的中國,成為了什么。我作為過來人,我所看到的歷次政治運動、“文化大革命”,特別是1989年以后的全民下海,全民掙錢:文化意義上的中華民族,還存在嗎?精神意義上的中華民族,還存在嗎?我們居然誕生了木心,這是何等的奇跡!讓我感動的是,我們悼念這樣一位偉人,懷著這樣一種感念,從大家的發言里我能感受到大家的感恩,感恩先生寫出了這樣的文字,感恩先生以他一己之力,以他孱弱的肩膀,擔當著漢語的尊嚴,擔當漢語百年以來日漸衰弱、又要崛起的夢。在木心的著作里,我感受到的,正是他自始至終說的那句話:“我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睂嶋H上,木心哪里是在救出自己,他分明是一字一句,救出漢字,救出漢語,救出漢語曾有過的高貴的命運。
他的博大情懷,他的心愿,就是還原漢語在這個世界上的重量。我們看一看經過百年以來、特別是六十年以來的劫難,我們還有真正意義上的文化人嗎?百年以來,八十年以來,七十年以來,六十年以來,五十年以來,我們看看我們都消滅了什么?我們首先消滅了中華民族最優秀的文化擔當者,就是鄉紳階層。無論是梁啟超、康有為、六君子還是陳獨秀、魯迅,包括我們烏鎮的茅盾,誰的背景不是鄉紳?大家再看一看,中華民族幾百年、幾千年以來,無論是唐宋八大家,無論是四書五經,哪一位創作者的背景不是鄉紳?鄉紳,講白了,就是中國布衣,是相對于中國皇統的道統,是中國民間的知識精英。他們創造著擔當著中華民族優秀的文化,他們承襲著,一直到近代。我們還消滅了什么階級?我們消滅了知識階級,一個民族要誕生優秀的人物,誕生像木心這樣的老人,中國文化的靈魂人物,是需要一個強大的、成熟的、完整的知識階級,這個知識階級在各個國家都是有的,在中華民族幾千年來,也是有的,它叫“仕”。百年以來,“五四”新文化運動,正是因為我們有這樣一個知識階層。一個民族它要產生自己的優秀歷史人物,必須要有這樣的階級。整個民國時期,我們是有這么一個階級的,梁啟超、康有為、陳獨秀、魯迅,一直延續下來,數不盡。在那樣一個時期誕生木心可以想象的。但是我們看看今天還有知識階級嗎?
木心的著作,真正是秉承了中華民族海納百川的精神,漢語文化最優秀的部分,就是海納百川,就是多元。看看木心的著作,我們可以得到東西方文化的交融,可以讀到哲學、文學融為一體,可以讀到各種語體、文體借之所長,然后又一一放棄,借由他的理念,還原為非常清澈、透明、同時非常富有意義的文字。他的文字所展現的功力,在我近四十年閱讀中是從未見過的深厚功力。
我們真正讀懂先生作品所寓意的深遠文化意義,必定不是今天。今天,漢語精神尚未蘇醒,漢語傳承的價值體系正在崩毀,漢語道德、漢語尊嚴、漢語的高貴氣質,正在漢語的皮囊里日益枯化。以這樣集體的情境中,讀懂先生,幾無可能。我還要講的是,我們的第三個階級也被消滅了,就是最有希望成為中產階級的白領群體。因為房價上漲,我們白領階層可能永遠進入不了中產階級,買不起房子,居無住所。財富日益兩極分化,權貴階層貪得無厭地拼命斂財,造成真正的中產階級的形成幾無可能。中國近百年歷史,最有可能擔當文化命運的三個階級,鄉紳階級、知識階級、中產階級,就是這樣的命運。我們在這樣的時刻,我們讀木心,不能不是感慨萬千!我就講這些,謝謝大家。
陳丹青:這段說話得太好了。你說到兩個核心問題,一個,就是在我們的時代,木心絕對不可能,但是他可能了!第二個,你講到了漢語。這番話對在場的年輕人非常重要。大家愛木心,這個老人有警句,有格言,會用詞語打動年輕人,但我相信,其實是漢語直透人心的力量,在打動他們,他們未必知道。你把這個道理說出來了!現在我想請春陽說話。2009年,春陽在藝術研究院完成了龐大的博士論文,六十萬字,專門分析白話文運動危機和白話文的沒落。這是曾被過度談論的話題,但真正的內核,從來沒有談清楚過。春陽這篇大論文觸及了你剛才說到的命題,就是,整個一百年政治、一百年國家命運,是一場浩劫,這場浩劫,最后歸結在語言的浩劫。春陽私下告訴我,她寫這六十萬字的論文,就是為木心先生寫的。自從2006年她看到木心先生的著作和文體,她覺得:是時候了,這個大問題應該寫出來了。
李春陽:這一刻,我們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談論先生,先生應是有知的。
我與先生交談了五六年,從他2006年9月回來的第十幾天,到他去世前四十幾日,他清醒狀態下的最后一次長談。我把他送進醫院后,他對我說,看你把我累的。這些年我與他保持密切的交談,玩笑的交談。先生忤逆這個世界,我試著忤逆他,最后已不談藝術了,完全是玩笑,兩個孩子斗氣似的,他總能贏我的,我多么快樂。藝術和學術相比,本無所謂高低,都是追求永恒,以終極為關懷,先生是大家,這些在先生那里當然不是對立的。他說我的缺點是舉重若重,但他其實更看重我身上詩性的一面,那可能存在的詩性,與他并沒有距離。我們不談事情,只談精神問題。我試著講以下幾個意思:
以不如木心的文字來談論木心,有多大的可能性,這甚至是荒謬的。但同時,怎能忽視我們對他的情感,今天我見著了這么多的年輕人,自發來到這里,參加一個未曾謀面的人的葬禮。對木心文學藝術情感的純粹,它如此珍貴,這是在別的作家,活著的、去世的作家那里,未發生過的,這也是我的情感。我對這些年輕人表達我最大的敬意,先生說:“我們是文學一家人”,“愛我的人,愛藝術”。木心與藝術是一件事,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現代白話文語境下,我們如何談論木心?因為白話文當初確立,是為著民族國家的危亡而想出的應急策略,以胡適的話來說,是“文學的國語和國語的文學”,文學為國家主義政治服務,在白話文運動中始終是第一義的。我們都是白話文運動的后果,只是每個人的出逃方式不同。1921年之前,這個方向就確定下來了,這樣的語境下,不可能有獨立的文學。二十世紀中國無所不包的語言政治,兩種作家為多,以文學控訴的人、以文學反叛的人,后者哪怕以知識或者西化的背景來反叛,也落在了文學之外。
木心作品的出現,使我們看到,文學是某種高于國家主義之上和超越于政治之外,與人性與精神的全部奧秘難分彼此的,它是藝術的作為。政治與苦難,對于他是不成立的,木心的奧秘,比我們的奧秘要多,他的美,比我們的美要深重得多!
有時候,為了讀懂一本書,需要付出的代價是懷疑自己。有時候,為了理解一個人,需要將民族的集體追求判定為錯。閱讀和談論木心,使我面臨這樣有意思的處境,我用了許多年來思考白話文出了什么問題。但凡你在談論藝術,但凡你在談論木心,他都在看你,你會被他閱讀和評價。大家都說見不到他,但他一直看著大家,看著評論他的人,他在讀評論他的每句話,他不會輕視,可能覺得有點無可奈何,但他不會無視我們說的話。所以,為什么講閱讀木心是被木心閱讀,我對他說,我來試試尋找這背后的學理。剛才有發言講文學的六十年或九十年,胡適把淺近的文字理解為白話文,溯至先秦,徐時儀等認為白話文史始于宋代,木心為什么講他的文學不是《紅樓夢》那一路的,他不愿意在域內,甚至不愿在百年、兩百年語境中談問題。先生有一個特點,他的每一句話擱在那里,不止是一個意思、兩個意思。
我原先以為文學不那么嚴肅和重大。他跟我多次談話,語氣那么肯定,又那么熱誠,他相信他書中的每一句,每一字,他說人是一個字一個字救出自己,讀者的勇氣和判斷力經受著考驗。這個唯一的人死了,他把選擇和判斷的權利賦予我們每一位讀者。
木心先生走了,他來的不是時候。八十四年,他始終面臨各種非藝術勢力的剝奪和取消,他用自己的法子竟然逃過了一切的劫難,銜命首義,老虎銜著自己的命在走,他銜著自己的命在走。他認為自己是漢語的第五福音書,我問,怎么能這樣呢,他說你想一想。不曉得我是否能夠理解他,這涉及尼采與他的關系。尼采是反基督的,但他承擔基督所承擔的所有痛苦,尼采以承擔痛苦的分量,劃分人的等級,十架上的基督,是最高等的人,在承受苦難的意義上,木心以此自喻。四福音書是四種解釋基督的版本,第五種版本,是關于藝術的故事,這是一種象征。尼采決不要成為基督,木心需要信徒,我跟他說那這是尼采的沒落,他說沒有辦法,要先相信。又說,在中國做尼采難。
木心關于美的見識,是如此深切,藝術的形而上學,被如此帶到了中國。在世俗與精神之間,我不知他是如何切換的,竟然了無痕跡。藝術的價值在于自由,真善美的統一難度太大,這些在先生身上是實實在在的,他是什么,比他做了什么,更令人神往。
木心仿佛生來是傳播藝術的,卻始終沒有得到適宜于他的氣候與土壤,文學界無視木心、不承認木心,是文學界的損失,不是木心的損失。
木心是這塊土地上的稀有品種,任何張揚的做派與他無緣。藝術的道以某種隱秘的方式傳播。也許木心的繼承人,不是在座的任何人,他正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寫下不起眼的字句,他是知道這個人的。
在中西古今之間,總有那么多沖突,每一種勢力有自己的神靈,互相對峙。有一種文學出現,它們立刻平息下來,在他文字的調理下唱出不同的聲部,他的演奏一結束,那些古今中西即刻又對立起來?,F在,他的演奏結束了,素履之往,詩心永存。沒有了,就是沒有了。
我非常感謝丹青老師!沒有他的引薦,就沒有我們今天的閱讀與情感;沒有他為先生安置晚年起居,就沒有我們與先生的交談與認知!剛才陳村老師跟我說,木心的文字沒用的,這句話耐人尋味。我想其中一個涵義是,他寫出來不是為了什么。許多人以藝術做官,用藝術出名,但是丹青老師有一點,他做木心的事情,很多人不解,丹青老師是在做藝術本身這件事,他在為藝術全力以赴,我沒見過第二個人能夠如此!在中國這樣的語境中,面對大的題材,他受的艱難困苦誤解委屈,他自己不提,他由衷的歡樂,是看見不曾相識的讀者或觀眾,在他的話語與失語之間,逐漸增長藝術的見識,他忘記了也不在意自己也是大藝術家。他做得多,說得少,做得雅,說得俗,據說他的修辭還不夠好,丹青老師我跟你講,先生還會跟我笑話你的。天性的見識與人為的見識融在一起,藝術,是克服最大的困難!
陳丹青:年輕人聽明白剛才岳建一先生和李春陽女士說的話嗎?我真的不太想結束今天的追思會。我這些天忙昏掉了,不知道時間,現在天暗下來了,是晚上了。我們不可能無限制追思下去,沒完的。我不知道應該怎么辦。
我稍微說一下木心先生和我最后的談話。我速記非???,在他病床邊,在他幾乎不認識我的情況下,記錄他說的胡話,一些珍貴的胡話。那天,12月1日,我離開桐鄉回北京,有別的事情等著,下午4點鐘我必須上車。木心在中午正好做完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簽署委托我和陳向宏代理他的遺稿,進入木心美術館。這是法律程序,非常艱難的過程。他居然有半小時左右,完全清醒了,做完這件事,又昏睡。他很快醒來,醒了,就用眼睛找我,跟我說話,一句昏一句醒,后來,護士進來給他弄呼吸器,吸痰,這是每天的程序。這時我問小代幾點鐘了,小代說4點了——小代不想打斷我們,他倆非常忠誠懂事——我看先生在那吸,就溜下樓去。剛上車,小代電話打進來,他說:“先生問丹青在哪里,話還沒有講完?!蔽倚睦镆幌陆o揪住了,非常為難,車要開,如果路上遇到堵車,就會誤班機——其實世界上有他媽的什么重要的事情啊——我就跟小代說,你去問問先生想跟我說什么話,我拿著電話等,他回來說,先生說要談綱領性問題,沒有綱領,無法生活。我說先生在干嘛,他說他要睡覺了。我是個滑頭,我知道老先生睡覺又會忘記,于是開車走了。
這就是我跟先生最后的談話。等我再一次來,他已在重癥病房,完全失去知覺,我不知道他要講什么綱領性問題,同樣的話他在早年跟我隨便談話時,也說過。他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當時我在他眼里就是年輕人,才二十八九歲),原來你們是這樣的?!你們一點不知道怎樣交朋友,一點不知道怎樣穿衣服,一點不知道怎么生活,你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說,是,我們什么都不知道。我現在非常明白,今天的年輕人,迷途羔羊,就是岳先生剛才說的話,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懂,結果遇到這么一個老人。他發昏了,要死了,居然還要和我談綱領性問題,沒有綱領,無法生活。
讀者:去年元旦我們從木心家走出來(陳丹青:這個小伙子也是守護先生旁邊的家伙之一,日日夜夜),這個地方真是冷冷清清的世界文化中心,先生在哪里,哪里就是文化中心。他是直接跟文藝復興、跟達·芬奇他們對話的,跟貝多芬、跟莫扎特他們對話的。他說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是貝多芬在向宇宙外的慈父祈禱,他說慈父,請不要對人類那么殘忍,但是人類哪里對得起貝多芬的祝愿和勸導。他說世界文化都在衰落,西方是衰落,東方是墮落,他說文化斷層不要再談了,文化價值,風俗、習慣、人情、世故,統統斷掉了。
陳丹青:我真高興,這些話從前在紐約他都說過。也是天要暗下來了,燈還沒開,我就聽他談,心里他媽著急啊,我想,怎么他就跟我一個人談,應該好多人聽到這些話。什么話呢?就像小伙子剛才說的。木心聽到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第三樂章,他說:聽見嗎,這是在勸你?。〉降谒臉氛拢f:人類不配聽啊,不肯聽的。他經常跟我講這種話,我在三十多歲、四十出頭,忽然懂了木心的意思?,F在有這些年輕人,你看,這小子,他記著呢。人的根性、靈性,其實都在,可是失落了,遇不到這樣一個老人跟他們說??墒牵灰獛拙湓挘『⒆勇犨M去、想進去了,他臉上就有反應,他就會說出來。
讀者(同一位):他說讀書貴在選擇,有的時候你讀了變成文盲。他說,生活的過程就是自我的教育過程。所有青年都會遇到問題,他說,唯一的辦法就是自救,就是讀書,讀好書。讀好書,就是你自己拯救自己的開始。但是這個時代不配木心先生,這個時代配不起他。
讀者:我昨天從長沙來這邊,車上我跟朋友發短信,我說這是不能完成的旅途,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我覺得自己不夠成熟到來見先生,甚至不夠完整地送先生。但是今天我覺得我完成了。木心的外甥王先生說,先生遭遇“文革”,摧毀了他整個人,當時我在書上看到先生寫的:他不情愿出來,他覺得在關在地下室,能夠有吃的,有喝的,覺得很瀟灑。我發現先生其實在說謊,先生用一定的謊言和他驕傲的姿態,揉和著這種痛苦。但是今天大家說的一些細節,讓我覺得這種隔閡已經突然消失了。
陳丹青:大家想必在靈堂和這面墻上,看到了先生自撰的聯,這個聯,現在我來用作先生的挽聯,我在他筆記本里發現的。大家看看,多工整的一對聯: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
彼岸無雙草草逸筆猶嘆壯志未酬
“此心有一”對“彼岸無雙”!他留下那么多作品,他稱作“私愿”!今天的追悼會上,除了先生自撰這幅聯,只有牛隴菲先生撰寫的一副挽聯,其他人,我想,實在寫不出來。我的感嘆是什么呢?二三十年代的葬禮,魯迅先生嘲笑,說所謂葬禮,就是很多文人斗挽聯。為什么?你們看看歷史照片就知道。當時譬如“八一三”慘案,葬禮上掛滿了挽聯,都寫得好。照現在我們這點可憐的中文程度,誰也寫不出來??墒囚斞府敃r諷刺說,挽聯寫得好,也就是挽聯寫得好。這句話本身就是很妙的修辭。魯迅萬萬想不到,過了半個世紀,沒有人會做挽聯了,斗挽聯?斗什么斗?更早的時候,魯迅的著名公案就是回答“青年必讀書”,他說“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此刻說不出”。他說,我勸青年人少讀或者不讀中國書。后來引起一場爭論,有人問他,你再提倡的話,將來年輕人不會做文章。魯迅到底魯迅,他說:“不會做文章有什么大不了!”那是國家危亡的時代,那也是中國人都還會做文章的時代,所以魯迅一句擋回去??墒囚斞敢踩f萬料不到,過了半個多世紀,年輕人真的不會做文章了,文章家也不會做文章了。
這就是岳先生剛才說的:士紳階層滅了,知識精英消滅了,我們看見了報應。白領,不用說了。你現在讓白領寫個挽聯,等于讓他死,他寫廣告詞都累死了。這就是我們今天的語言沙漠。
話說回來,我透露一下先生的所謂“私愿已了”,未了,至少是指還有四本書要出。一是他的版畫集,這是他在紐約期間,我看著他揮汗如雨,穿著工作服做出來的石版畫,很抽象的石版畫。第二本是他的素描集。第三本是他的照片集,第四本,是他的俳句集,書名在九十年代初就想好了,叫做《雪句》,多得像紛紛雪花。他的筆記本里還有大量未發表的俳句。
我希望王韋,如果可能,你為了這么多愛他的人,你把木心家族的照片,或者他年輕時代任何照片,拿出來。木心在劫難中喪失了自己過去的資料。先生在病床時,我把他十九歲時的照片給他看,他認了半天,認出來,他說:神氣得很啊。我問他:你怎么不在乎你的照片。他說這有什么,當時看過就送給朋友了。我說怎么就這樣送掉了,多珍貴。他靠在床上,講了一句話——真是那個年代的人啊——他說“國家存亡,幾張照片算什么”。他就這樣看著我,跟我說。
王韋:今天非常感動。我一直關注舅舅回國后的作品。外界的評論、文章,我都給他收集起來,寄給他,他非常高興。他沒想到一下子有這么大的反應。他的目標肯定遠遠不止這個,他非常自負的。我小時候老是聽他講文學藝術,那時我太小,十一歲開始了“文化大革命”,什么東西都沒有了?!拔幕蟾锩币怀?,抄了三次,我舅舅的書全部抄走,我父親、我媽、我哥,全部被批斗,家破人亡。中學畢業我就去插隊落戶。父親進了牛棚,1967年,母親(就是先生的親姐姐)給斗死了。我舅舅被關起來,我哥哥也在挨斗,我就跟著表姐姐去插隊,沒法再讀書。我舅舅教我們一個人要立志,但是太艱苦了,立了志,沒法實現。什么叫人文精神,我舅舅就是把西方人文精神和中國古代人文精神結合在一塊,取它們的精華,用他非常漂亮、非常精美、非常優雅的文字把這些精華重新演繹一遍給我們看?,F在多數人只看到他文筆好,但他的思想、精神,還沒有完全讀懂,包括我自己。他的句子含義非常深刻,有好多典故,你仔細去讀,越讀味道越濃,越有收獲。你讀他的作品,實際上他是在讀你,你水平有多高,你就能了解多少,像潛水一樣,潛得越深,看到的東西越漂亮,越能看到底下的東西,好東西往往是在最底下的東西,最深的東西是最好的。
陳丹青:時間晚了。我不知道大家怎么想,還有年輕人愿意說話嗎?我目前想到的請三個人相繼發言。一位,我希望是仲青,木心病重直到逝世,連續將近一個月,仲青日日夜夜守護在旁邊。然后,子善先生愿不愿意說兩句?你一直做張愛玲先生的遺稿,現在先生走了,你應該有話說。最后請劉瑞琳跟大家談談先生的文學后事。但我知道許多年輕人還沒說話,愿意說話,這是今天最動人的部分。
陳子善:今天紀念木心先生,必須提到一點:木心先生的文章,最先是在臺灣發表的。我在臺灣《聯合文學》上看到木心的作品。臺灣文學界對木心的傳播起到很好的作用。那之后我開始努力搜集木心先生的作品,到了本世紀初,《上海文學》雜志讓我主持一個欄目,選擇寫上海的優秀杰出作品,我就想到了給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木心先生的《上海賦》。到目前為止,這是我所看到的寫上海最好的文章。其中有兩句話,非常有意思,如果沒有在上海的亭子間住過,那就不是上海人。如果一輩子住在亭子間里,那就枉為上海人。我把這篇文章在欄目里刊登了,這大概是木心先生的文章首次跟內地讀者見面。后來陳村先生做了進一步的評價和推薦。回顧這段,無非要說明:我們認識木心先生,理解木心先生,太晚了。但盡管晚,我們還是坐在這里一起討論他的文章、他的人品。他作為一位文體家,在二十世紀中國漢語文學史上的地位,是無可替代的,文學研究界,我坦率地說,是失職的,缺位的,沒有對木心先生給予應有的關注。剛才那么多青年讀者表達了對木心先生的愛慕和敬仰,但是文學界、評論界是缺席的,這是非常奇怪的一個現象,這個現象本身,也值得我們研究深思。所以今天來紀念木心先生,我們有很多事要做。他已經走了,留給我們的是什么?這份文學遺產怎么樣繼承和發揚?這是擺在我們面前非常嚴肅的課題。我就講這些。
陳丹青:仲青你說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你為什么這樣忠心耿耿?
仲青:我在先生身邊的時候,您問過我,您問你為什么這樣服侍先生。我說因為愛他。我的心情到現在還不能平復。我想給大家念一首先生的詩,好不好?11月22日,我給先生背了這首詩(持話筒面對放映木心影像的屏幕):
皆因兄弟不愛我
乃美食華服精玩辭令
恍如碧水環繞的紫禁城
果若兄弟愛我
我糲粢敝褐期期艾艾
悄然狂喜于兄弟背后面前
——《我的主禱文》
先生聽了,就笑,笑容就像現在大家看到的樣子,我知道他很開心。丹青老師知道,那時先生已經一會兒很清醒,一會兒要休息。我聽到這話,我覺得他記憶力非常清醒,這個話,是2007年11月25日,我記得黃帆當時帶我見先生,在晚晴小筑,吃過晚飯,先生跟我在客房里說:仲青,你要做你能做的,你要發現你的可能,要看清它,要把它做到極致,要跟到底。
陳丹青:告訴大家,你剛剛進病房,第一眼看到他,他說了什么。
仲青:“疲倦。無窮無盡的疲倦?!钡谝粋€“疲倦”,任何人都會說的,因為病人,他確實很累。但是,緊接著,“無窮無盡的疲倦”,這就是木心先生。是我心目當中的木心先生。這才是他。他有一句話:“我的人和我的藝術,是同一而一元的。”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中,我沒有見到第二個人是這樣的。我有幸見到先生。父母親給了我生命,但是這個人,如果我有資格這樣講的話,他給了我靈魂。下面是我自己模仿先生《詩經演》的詩句寫的兩首詩,我想給大家朗誦一下:
《昔我》
昔我往矣/遵彼烏鎮/烏鎮之雨/雨我心田/卉木萋萋/楊
柳依依/既見君子/我心則降/燕笑語兮/我心寫兮/清揚
婉兮/適我愿兮/中心藏之/何日盡之
《令聞》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廿載澌止/彼薾維何/維
何之菁/若無記性/周遍而行/溥天率土/莫比斯恩/斯恩
斯勤/崇岡長陵/默默無聲/令聞不已
趙國君:剛才丹青介紹我,說我是律師,在北京為木心組織了一場朗誦會。套用瑞琳的出版社那句美麗的話:“為了人與書的相遇。”坦然地說,我沒有做過一天律師,我的網站只有我一個人。真正促使我做木心朗誦會的動因,確切地說,以我潛在的閱讀經歷,木心先生給了我三重驚訝,第一重驚訝,剛才岳建一老師說的,六十年來,中國知識人的命運太壞,所以木心給我的驚訝是,他并不是沒有經歷這些,他全經歷了,他是一個逃離者。我不是說肉身的逃離,他是一個劫后余生的幸存者。第二重驚訝,剛才春陽談到了,文字之美。我一生可能總在吃泡菜、咸菜、剩菜,但在木心這里,我吃到了青菜。我不會用文學家專業語言評價他,但我知道這個菜好吃,耐吃。最后一個驚訝,與我的理想氣質有關。在這樣一個時代,木心不能夠真正被解讀。我們做多少的正面解讀、評判,常常會背離他的本意,違背他在文字中表現的貴族氣概的優雅。最后我勸大家不要急切地進行評價,甚至于放到很長時間以后才能評價,我不敢說木心是人類語言精神的創造者,但我覺得他是人類語言精神的真正的捍衛者。感謝大家。
劉瑞琳:我非常非常感動,我都不舍得浪費時間在這里多說一句話。我作為木心著作的出版人,非常幸福,非常榮幸,也有使命感。對先生最好的紀念就是把他的作品出好,最大范圍地傳播,讓越來越多的人成為他的讀者。目前已經出版的先生的文集、畫集,一共有十四種,接下來可能會有四部分,一部分是剛才丹青老師說的四個集子,已在計劃中,要出好。先生還有很多未整理的遺稿,怎么整理,怎么出,是個長遠的計劃,要慢慢做。第二部分是出他的全集,先生生前是表達過這個愿望的,但是沒來得及細細規劃,我要完成先生這個遺愿!
還有一部分,剛才大家都說到陳丹青老師的筆記,就是木心先生講的世界文學史,之前我們也跟先生說過,他笑而不答。前兩年我們就有這個計劃,我想有了適合的機會,也許可以出版。我特別想說的是,孫郁老師和李靜老師編的《讀木心》,在座評論家都寫過文章,今后希望更多更多的評論家,更多的讀者,來說木心,讀木心,我們一定持續出這樣的集子。出版社要建紀念木心的網站,大家都能夠說木心,跟木心說話,跟所有讀者彼此說話。我感受到讀者很愛他,今天大家都感受到。這幾年我在不同的場合接觸到很多木心的讀者,非常年輕。他們對先生的愛真的出于文學的直覺,出于本心。
今天這樣的場面,我當然很感動,但并不意外。很多很小的孩子,初中、高中,在不同場合,能碰到木心的讀者,或在網站留言,表達對先生的愛。先生其實非常非常在乎他的讀者,我有幸兩次到烏鎮看望先生,先生專門談到讀者的問題。他很認真聽取各種各樣讀者的反饋,包括讀者的故事。有天晚上先生說,他一定要寫一本書,就叫做《論讀者》,我后來跟他開玩笑,我說什么時候寫呢?他說今天晚上就寫。
其實《論讀者》這本書一直伴隨著他的始終。他寫了幾十年,他說,寫作的時候你會想象有比你高明的讀者在看著你,他說這是我寫作的一個竅門。先生是那么看重他的讀者,他以自己的方式去了解他的讀者,當然,他始終不肯以流俗的方式跟讀者見面,我覺得,這也是他對讀者的一種尊重。今天在這個場合我有一種深刻的感受:先生走了,他更多的讀者來了。也許有這么一天,這一天或許不會太遠,越來越多的人能夠讀木心,那時,屬于先生的時代也許真的來到我們眼前。謝謝大家。
陳丹青:林兵,你來說兩句,一兩年后大家會看到林兵的作品,巨大的、紀念木心的作品,出現在烏鎮。
林兵:我們很榮幸受到邀請設計木心美術館。與木心先生會面是在三個月前,之后做了初步的設計,非常有幸能讓先生看到他的美術館未來的大致模樣。我以前就在紐約聽見木心先生的名字。他與貝聿銘先生結交多年。在木心家里,他給我看了一張貝聿銘先生為他印的大幅的畫,五六年前,我為貝先生印那幅畫,貝先生就送給木心先生,先生還珍藏著,放在畫室。今天我聽到很多讀者發自肺腑的談話,我的工作剛剛開始,很可惜沒有機會再與先生交流了。我會通過大家對先生的理解、感受,以及先生的文稿,繼續讀懂先生。我也希望這個空間兩年建成后,真正能夠讓先生的畫稿成功展示,也讓大家再次聚會談先生、說先生、去看先生的場所。我的工作會繼續,希望各位更多地給予支持和幫助。
陳丹青:林兵是個特殊的例子。他二十歲從上海到美國留學,三十歲跟隨貝聿銘,現在的設計事務所在上海。蘇州博物館、蘇州絲綢博物館、伊斯蘭博物館,還有中國駐美國大使館,他都參與設計。大家將來看到他的設計,會看到他對水鄉、對木心、對現代建筑,有他超越的理解。說起林兵,要說起另外一個朋友,今天沒有機會來,名叫劉丹,他是跟我同齡的老朋友,也是知青,比我更早去了美國,非常精致的畫家,文藝圈上流社會的人士喜歡和他結交。1992年我引他認識了先生,他就著十七世紀英國人的老蠟燭,閱讀木心的詩,苦心推介木心。將先生的作品介紹給紐約大藏家羅森·奎斯,促成這些藏品日后在耶魯大學美術館展出——這中間,還有我另外一位老同學,巫鴻先生,芝加哥大學美術史教授,是八十年代最早給先生在哈佛辦展覽的人,最早為文評價先生的人——今年,劉丹介紹了林兵來到烏鎮,跟木心談,跟陳向宏談,如何起建美術館。劉丹先生在木心晚年是一個鼎力襄助的重要人物。他告訴我,林兵說及和先生的交談中,先生說了一句話,很有意思,他說:
貝聿銘在他的時間段每件事情都是對的;我在我的時間段,每件事情都是錯的。
大家要明白,先生說話,從來是話里有話,話外有話。劉丹敏感,立即說,這句話好啊,很重要。林兵就建議,這句話今后可以刻在木心美術館的墻上。
現在已經7點了。先生走了,我知道他會走,我看著他一步一步衰弱。我們這些在紐約跟他相處過的人,知道他從前多么帥、多么瀟灑、多么健康的一個人。他給我們講文學課,袖子擼起來,性感得很呢。他神采飛揚跟我們聊天,聊到什么地步?我們一群人圍著他,譬如現在開始吃飯,吃完了,九十點鐘開始聊,聊到夜深,聊到曙色初動,窗戶開始亮了,我們東倒西歪睡著了,他仍然精神矍鑠、目光如炬,一夜談下來,不停不停地談,全是靈感,可是他居然精神那么好。今天我看見了他的白骨:他非常健康。
我們要收攤了,大家同意收攤嗎?好像很難,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我最后講一個先生跟我說的笑話,咱們就結束好嗎。
先生一輩子喜歡講笑話。我聽他講了二十九年的笑話。這兩年我傷感,是瞧著他沒力氣說笑了。11月我第一次去醫院探視,他不認得我了。清醒后,問他吃點啥?他像小孩一樣想了想,我知道他又要開什么玩笑了,只見他害羞地,但是清楚地講:“魚翅?!蔽乙宦?,又想笑又想哭,記起往事了。九十年代初有天我跟他通電話,為個什么事由,忘記了,大約是關于在一個低的、需要幫助的情況下,是做高的選擇,還是將就。他是不肯將就的人。我聽出他調整喉嚨,知道他又要講笑話了。我們說的是上海話,他說:“比方我是一只餓鬼,剛剛牢監里放出來,問你燒點什么吃吃,我說:要么佛跳墻。”我破口大笑,知道他肯定還沒講完,果然,他接著說:“再比方我是個老光棍,沒有女人,說是現在給你娶個老婆,你要誰,他說,我想想——那么:瑪莉蓮·夢露?!蔽蚁肫疬@段,看他呆呆躺在那里,就對他吼:你記得嗎,你記得跟我開了多少玩笑嗎?!他喃喃地說,記得。但接下來的三句話,我完全沒料到:他看著別的什么地方,一口氣說:“文學在于玩笑,文學在于胡鬧……”喘了一喘,他說:“文學在于悲傷?!?/p>
大家看,忽然他就講出這樣的話來。夜里魚翅弄來了,他完全不記得了,一口沒吃,昏睡。
我們度過了珍貴的一天。非常謝謝大家!

上圖:北京追思會入口處。下圖:主持人梁文道面對當天前來的木心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