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合計同謀(1)
- 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全集)
- 曹昇
- 4200字
- 2016-10-14 17:22:58
1.決定性的升遷
這一日,嬴政召見李斯。
按照嬴政的習慣,被召見者在見到嬴政本人之前,根本不可能知道此次召見的目的,因此也很難作任何有效的準備,是福是禍,只有在見面的那一刻才會揭曉。
李斯原以為這只是一次尋常的召見,嬴政只不過想聽聽他匯報工作而已。等到了宮殿,這才發現有些異樣。偌大的宮殿,只有嬴政一個人在。
嬴政坐于幽明之中,四周廣闊而安靜,地上有青灰的光線漂浮游弋。這個年輕人身上似有一種天生的光芒。隨著年歲漸長,光芒越發強烈,讓人目眩神迷,不能直視。這樣的人,不可能被擊敗,更不可能被控制。
嬴政孤獨地撫摩著他心愛的長劍。在那不可言說的姿態之間,透射出神明般的偉岸魔力。每次面對嬴政,李斯都感到一種被照耀的幸福,并產生崇高的沖動。在李斯眼中,嬴政屬于人間,卻又遠高于人間。
話題從無意的閑談開始。
嬴政以指彈劍,有清越之聲,經久方息。嬴政目注長劍,面有傲色,道:“以長史之見,此劍如何?”
李斯不解其意,只好先以套話敷衍道:“吾王之劍,乃國之利器,非臣所敢置評。”
嬴政瞥了一眼李斯,似有不滿,又道:“寡人嘗聞,天下之劍,有三分之說,長史可知乎?”
李斯這時才品出些味道來,嬴政是在試探自己呢。于是說道:“臣聞諸莊周,劍可三分,乃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人之劍也。”
“何為天子之劍?”
“據莊周所言,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衛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鋏,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云,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乃天子之劍也。”
嬴政嘆道:“莊周之言,不亦善哉!”
李斯道:“不然。莊周所言天子之劍,終為有形之物,非足以久恃也。”
嬴政一驚,道:“以長史之見,天子之劍又當如何?”
李斯微一沉吟,道:“臣以為,天子之劍,其要在不可見。無鋒而利,無鍔而剛,無脊而固,無鐔而威。天子穆穆,至高至大,方地為輿,圓天為蓋,其劍耿介,倚天之外,用則人不知,藏則人莫覺。無行無跡,無時無地,高懸如日月,不移如星辰。此劍上秉天意,下治萬民,持此以問天下,唯天子一人而已。”
嬴政默然色動,良久方道:“寡人久居深宮,無人教誨。昔日蘭池宮與長史初晤,始知天子之功。今日有幸,再蒙教誨,乃曉天子之道。長史如不棄寡人,請為客卿。”
此次召見的目的到這時方才揭曉。嬴政要拜李斯為客卿,適才的一番對話,權且當作一次小小的面試。
客卿相當于是秦王的私人顧問,對國家大小政事,都有指手畫腳的權力。而秦王所作的重大決定,一般也都會先來征求客卿的意見。客卿一職有著優良的光榮傳統,秦國數任宰相都是從這個位子提拔上去的。因此,在朝廷官員看來,客卿完全可以稱為預備宰相。做上了客卿,離宰相也就不遠了。
2.名正則言順
李斯做了客卿,等于半個臀部坐在了相位之上。然而,等他真正當上宰相,卻已是二十七年之后的事情。二十七年之后,他已經是一個六十四歲的垂暮老翁了。行百里者半九十,仕途何嘗不是如此。官位越高,再往上爬就越難,所花時間也越久。李斯從布衣爬到客卿,只花了七年;從客卿爬到宰相,卻用了二十七年。好在,他終于爬到了,抵達了夢想的終點。正如彼得拉克所言:“誰要是走了一整天,傍晚走到了,就該滿足了。”
張愛玲卻與彼得拉克路數不同,她有一句話:“出名須趁早。”然而,她出名早則早矣,晚景卻很是凄涼,不甚美妙。她過早地到達了人生的巔峰,以至于要用漫長的余生來嘆息追悔。
中國有諺語道:“大器晚成。”德國也有類似的說法:“流傳久遠和發跡遲晚成正比。”真正能成大器的人畢竟是少之又少,然而,當感傷年華虛度、一事無成之時,讓自己安靜下來,品味這些諺語,卻也不失為極好的安慰劑。
李斯一早奉召,急匆匆地出門,連牙也許都還沒來得及刷,嬴政卻在毫無半點征兆的情況下,便將客卿之位突然塞到了李斯的懷里。李斯對此并無充分準備,他陷入長久的驚訝,連禮節性的愉悅也無力表達。嬴政的風格一向如此,就仿佛是為了追求最大的戲劇效果,總是讓決定突如其來,事先無法猜測,事后只能接受。
嬴政的思緒,一如其人之神秘,縹緲如空,深藏若虛。聰明如李斯者,也難以琢磨得透。嬴政的心,有如黑暗的山洞,你永遠不知道,從里面蹦出來的,是美貌的仙女還是兇殘的野獸。
將自己的念頭秘而不宣,只在暗中冷眼觀察,是好是壞,都不作評價。而當他向你發動突然襲擊之時,你恍然發現自己業已失去了任何反抗或改正的機會。對普通人來說,這叫陰險狡詐;對君主來說,這卻是統御藝術。
嬴政君臨著他的臣民,給他們以未知的恐懼。當恐懼與歲月同行,臣民們慢慢領悟到,自己的命運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嬴政的一個決定,便可以送他們上天堂,也可以逐他們入地獄。洞穴的幽深,作為一種遠古的象征,讓窺視者不能自拔,難以轉身,甚至上癮。如水的凝望湮沒身體,仿佛卸卻命運之重,逃脫生存之痛。生命的狂喜,源于羔羊和牧人之間的游戲。
李斯榮升客卿,卻無悲無歡,只感驚訝。有時候,升官并非好事。他暫時還無心考慮個人前程,他要先來個換位思考,弄清楚嬴政的用意。
客卿并不作決策,但是影響決策。事無大小,客卿都有權過問,而長史的職權卻只能局限在軍事中的一小塊。對李斯來說,從長史到客卿,并不是一個升官的過程,而是一個正名的過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李斯處在客卿之位,便可以理所當然地全面參與秦國的各種決策,而不用拘于軍事之一隅。
透過客卿一事,李斯預感到,嬴政將開始對嫪毐和呂不韋采取行動,而自己則是一枚率先弈出的棋子。李斯清醒地認識到,嬴政提拔他為客卿,絕不是因為和他投緣,或者喜歡他的裸體,而是要借重他的政治才華,以及他和嫪毐、呂不韋之間的微妙關系。
3.李斯的擔憂
夫爭名者于朝,爭利者于市。既為仕途中人,棋子的命運便無可避免,與其在邊角之地默默無聞,不如在中腹高處左右勝負。李斯于是拜謝嬴政,愿為客卿。
嬴政大喜。他英俊的臉龐露出孩提般純真的笑容,讓李斯深受感動。仿佛不是他在賞賜李斯,而是反過來他從李斯處得到了賞賜。
嬴政道:“先生既為客卿,當罷君臣之禮,改執賓主之禮。”李斯辭讓不得,只得順從。禮節的變換,也為接下來的談話創造了必要的條件。君臣之間,高下尊卑,有所不能言。賓主之間,平視對坐,唯求盡歡,自可敞開了吃,放開來說。
嬴政和李斯對坐,一種神圣的氣氛彌散開來,讓局中人也大受感染。兩個人都知道自己是誰,都理解自己的重要性。兩人之間的談話,必將影響深遠,怎能不格外謹慎!
嬴政開口道:“四年之前,蘭池宮之內,寡人有幸得先生教誨,無日敢忘。一統六國,混同宇內,先王尚不敢望此,寡人何德何能,而蒙先生冀望如是之殷。先生當日所言,悉為外事,今寡人年已壯,愿以身受命于先生,請先生以內事教之。先生勿辭。”
李斯心想,嬴政可夠開門見山的。我這新官還沒上任,他便開始讓我點火了。他是逼著我做惡人哪。外事易道,內事難說。今秦國內事紛雜,究其源頭,只在嫪毐和呂不韋兩人。嬴政非不知情,而仍問之,其意何為?
李斯躊躇不敢言。有些話,說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要在嬴政面前說嫪毐和呂不韋的壞話,實在是很容易也很快意的一件事,以李斯的口才,說上三天三夜也沒問題。然而,為圖一時口快,而招殺身之禍,李斯可不愿意。
李斯的擔憂在于,他怕嬴政志向不堅。萬一嬴政并無決心和準備馬上就開始對嫪毐和呂不韋有所動作,而他卻大肆攻擊嫪毐和呂不韋,倒霉的很有可能就是自己。世人皆知: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而另有一類高明的獵人,卻狡兔未死而先烹良狗,高鳥未盡而先藏良弓。以為危險既去,則兔不狡逃,鳥不飛高,趁其無備,舉手而可擒也。所以,李斯害怕,如果嬴政還不想開始與嫪毐和呂不韋正面沖突,而只是想麻痹兩人,使兩人不防備自己,則他在嬴政面前強間兩人,正好被嬴政抓個典型。嬴政犧牲他一個李斯,就可以顯示出自己對嫪毐和呂不韋兩人毫無保留的信任,從而麻痹敵人,使敵無備。念及此層,李斯默然無語。
嬴政見李斯不語,又動之以情道:“吾大秦立國垂六百余年。昔以周室附庸,為周王息馬,地僻且狹,方不過三十里,民不過萬,又兼四野多患,岌岌于覆滅者數也。歷代先君,不甘辱弱,殫思竭慮,開疆辟土,其間血淚艱辛,寡人每追思之,涕泗長流,不能安枕。及至寡人,秦地已半天下,兵敵六國,被險帶河,四塞以為固。虎賁之士百余萬,車千乘,騎萬匹,積粟如丘山。六國事秦,有如郡縣。秦有今日,皆歷代先君之功。寡人不才,受國于先王,自知無能,心常惶惶。祖宗基業,得來匪易,倘廢于寡人之手,百年之后,有何顏面見先人于地下?寡人年幼而先王崩,不及聽誨。今太后徙居雍城,遠離咸陽,寡人雖尊,卻孑然一身,無可依靠。望先生憐先王之宗廟,不棄其孤也。”
李斯聽完嬴政所言,變色易容。他想不到,嬴政會對他如此推心置腹,所言情深,所望意切。如是悲憐,非人君所當語也,而嬴政竟形之于口,叫李斯怎擔當得起。他如果繼續耍大牌,玩無可奉告這一套,是不是有些太不知好歹乃至于不知死活?
嬴政知道李斯心中尚有疑惑,又道:“四年前,先生不言內事,先生不敢言,也知寡人不能聽。今寡人已壯,寡人能聽,先生仍不敢言,先生疑寡人之志歟?寡人愚不肖,得遇先生,是天以先生教寡人而存先王之宗廟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先生請言,事無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
4.嬴政的決心
好話說三遍,聽了也討厭。豈止聽的人心里討厭,說的人其實更加不快。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更何況是予取予求的君王。嬴政已經表現出了足夠的誠意,三勸四請,好話說盡,李斯要是再不發言,恐怕就永遠也不能發言了。雖然到目前為止,嬴政還沒有殺過人,但不代表他永遠不會殺人。不會殺人的君王,李斯不僅未曾見過,連聽也未曾聽過。作為客卿,卻不能給君主獻計獻策,只會保持沉默,留著有何用?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在此非常時期,嬴政可沒有閑情雅致,體會“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又或“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
而嬴政那彎曲的脊背和火熱的眼神,也讓李斯感到自己應該沒有看錯人。嬴政像一柄鋒利的寶劍,磨礪已成,正急切地尋找敵人,一試鋒芒。
在嬴政體內,流淌著秦國王室的血,這血中充滿野性的活力,張揚勇猛,絕不低頭。曾經,這樣的血使秦國從一個蕞爾小國變成天下霸主,叫六國膽戰心驚,畏如猛虎。如今,這樣的血也讓嬴政不甘受辱,不甘心做一個橡皮圖章,任人擺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