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的改革，使秦國驟然強大，并最終統(tǒng)一天下，商鞅于秦國可謂有不世之功。但具有反諷意味的是，也正是商鞅的改革，啟蒙了民眾的心智，使“沒有永遠的貴族，也沒有永遠的平民”的觀點深入人心。等到陳勝揭竿而起之時，正因為有了商鞅的啟蒙教育，陳勝才喊出了一句流傳千古、并為日后所有造反派原文引用的口號，口號一出，立時應(yīng)者云集，終至亡秦。

這句口號只有八個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以耕戰(zhàn)思想為指導(dǎo)，為了更好地與軍功封賞相對應(yīng)，在商鞅的主持下，原有的五等封爵制被廢除，繼而以十八等爵級代替。打個不恰當?shù)谋扔鳎W(wǎng)絡(luò)中有許多練級游戲。假設(shè)游戲A最高只能升到五級，每升一級都需要一萬點經(jīng)驗值，而且很多玩家都有外掛作弊（相當于貴族爵位世襲）。游戲B最高卻能升到十八級，每升一級只需要三千點經(jīng)驗值，而且絕對無外掛作弊（相當于爵位面前人人平等）。哪個游戲會更受玩家追捧？答案可想而知。

爵位的等級增加了，獲得爵位的條件也更加細致和透明化。拿一般士兵來說，法律上寫得清清楚楚，得爵首一者，賞爵一級。當士兵從戰(zhàn)場上歸來，一手交上砍下的敵人人頭，一手就把該得的爵位領(lǐng)到手。立即兌現(xiàn)，不打白條。如此一來，士氣又怎會不高漲呢？

9.戰(zhàn)爭的誘惑

在演義和話本里，古時戰(zhàn)爭更多的是一種兩軍主帥的單挑游戲，士兵們則只是免費入場的觀眾兼拉拉隊。倘果真如此，則天下當無戰(zhàn)也。君不聞，一戰(zhàn)之時，英國民間有語：“捉德國之君王將帥及英國之宰執(zhí)，各置一戰(zhàn)壕中，使雙方對擲炸彈，則三分鐘內(nèi)兩國必議和也。”

將千萬士兵的砍殺互殘簡化為兩將的一決雌雄，說書人和小說家非單圖省卻口舌筆墨，更借此傳達了他們天真的弭兵理想：兩國相攻伐，士卒何罪過？且令君帥相搏，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

然而，果真讓兩將單挑，士卒只須作壁上觀即可，在古往今來的眾多軍隊中，至少有一支軍隊的士卒是堅決不會答應(yīng)的。這支軍隊，就是虎狼之師——大秦鐵軍。

商鞅自己也承認：“凡戰(zhàn)者，民之所惡也。”但在他執(zhí)政的短短二十年里，他卻成功地將戰(zhàn)爭變成了老百姓的最愛。秦軍士卒，對戰(zhàn)爭有著異乎尋常的狂熱和迷戀。貝克特等待戈多，秦國老百姓等待的卻是打仗。無戰(zhàn)可得，輾轉(zhuǎn)反側(cè)。聞戰(zhàn)則相賀也，起居飲食所歌謠者戰(zhàn)也。

商鞅的秘訣很簡單，他扼殺了民眾所有的希望，只有打仗殺敵，立功授爵，才是民眾唯一的出路。

打過群架的朋友應(yīng)該有這樣的體會：兩隊人馬一通亂戰(zhàn)，每個人都眼睛通紅，腦袋空空。挨了一拳，不知道是誰打的；揍了別人一拳，也沒時間來看看被揍者的臉。

在古時候的戰(zhàn)場上，也會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一個敵人通常要挨好幾劍，才會最終斃命。而這幾劍很有可能出自不同人。那么，殺死這名敵人的功勞該記在哪位戰(zhàn)士的身上？軍功當前，每個戰(zhàn)士都會搶著應(yīng)承是自己干的。孰真孰偽？即便起死者于地下，怕也是說不清道不明。

因此，要對軍功進行封賞，就必須確立一個簡明的考核標準。秦國的解決方案是：誰殺人誰舉證。你說敵人是你殺的，那么就把他的腦袋砍下來作為證據(jù)。正所謂：一頭在手，軍功我有。我們可以想象，秦國的老兵在向新兵傳授戰(zhàn)場經(jīng)驗時，一定會說上這么一句：“殺完人，別忘了砍頭哦。”

軍功得來費辛苦，而秦國對軍功的爵位賞賜也絕不含糊。得到爵位，不僅意味著社會地位的提高，更有豐厚的物質(zhì)利益。凡斬敵國甲士一顆首級，賜爵位一級，賞田一頃、住宅九畝、庶子一人；倘要做官，則授五十石之官。功賞相長，軍功越大，爵位越高，特權(quán)越大。

正因為所欲有勝于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秦兵在戰(zhàn)場上無不威猛瘋狂，六國軍隊望而生畏，未戰(zhàn)先寒。對此，張儀曾作過精彩而令人生怖的描述：“夫山東之卒，被甲冒胄以會戰(zhàn)，秦人捐甲徒裎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夫秦卒之與山東之卒也，猶孟賁之與怯夫也，以重力相蚜，猶烏獲之與嬰兒也。”

10.爵位與收入

李華作《吊古戰(zhàn)場文》，其文奇悲，開篇有曰：“浩浩乎！平沙無垠，敻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fēng)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亭長告余曰：‘此古戰(zhàn)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

可以想見，秦軍所經(jīng)過之戰(zhàn)場，當較此更為慘烈，遍野橫尸，皆無頭顱。倘真有鬼哭，也當如關(guān)云長之鬼魂，陰森著身體，慘綠地叫著：“還——我——頭——來——”而這些鬼在成其為鬼之前，想必定曾被秦軍在后舉劍猛追，邊追邊喊：“繳頭不殺！”

秦軍殺敵必斬首，既是為了便于考核軍功，更是對敵人心靈的一種極大摧殘。當一個人能清楚地預(yù)見到自己的死狀，死亡便顯得尤其具體而恐怖。敵國士兵面對野蠻的秦軍，便會忍不住地先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自己身首異處而死的畫面，未及交戰(zhàn)，已是怯了三分。

而對朝廷高級官吏來說，爵位還有一個特別的用處，那就是排名先后之用。比方說一群高級官吏共同出席某次活動或者視察某項工作，主持人在向大家一一作介紹時，不是根據(jù)他們的官職高低，而是根據(jù)他們的爵位高低來排列先后次序。

商鞅制定的十八爵級經(jīng)過演變，到秦王嬴政之時，為二十爵級，分別寫在下面。

第一級公士，第二級上造，第三級簪褭，第四級不更，第五級大夫，第六級官大夫，第七級公大夫，第八級公乘，第九級五大夫，第十級左庶長，第十一級右庶長，第十二級左更，第十三級中更，第十四級右更，第十五級少上造，第十六級大上造（也名大良造），第十七級駟車庶長，第十八級大庶長，第十九級關(guān)內(nèi)侯，第二十級徹侯。

李斯此時所封爵位，為左庶長。巧合的是，商鞅的仕途也是從左庶長起步，再封為大良造，再封為商君。有了這一點巧合，李斯不僅對自己的爵位沒有抱怨，反而從心里暗暗生出一絲欣喜。

雖然無意向李斯推銷保險，但我們還是有必要來關(guān)心一下李斯此時的收入情況。

在當時，官員的收入通常由兩部分構(gòu)成：一是官職俸祿，二是爵位收益。在整個收入構(gòu)成里，官職俸祿很有可能只占很小的一部分。舉呂不韋為例，呂不韋官為相國，俸祿萬石。同時，他的爵位為文信侯，被封食河南洛陽十萬戶。和他豐厚的爵位收益相比，高達萬石的俸祿也實在不值一提。

如前所述，李斯做長史的俸祿為千石，而他左庶長爵位的收益則是賜邑三百家，賜稅三百家。這樣的收入雖然和呂不韋相去甚遠，但和他在楚國上蔡做小吏時相比，卻已是天差地別。他在上蔡一輩子能賺的錢全加起來，也抵不上他現(xiàn)在在長史的位子上干兩年。光從金錢的角度出發(fā)，李斯也會慶幸自己當年作了一個多么正確的決定。更何況，李斯的志向，又豈在求財而已！

（注：商鞅變法效果如此明顯，六國為何不能模仿跟進呢？很大程度上，六國之文化較秦國發(fā)達乃是一重要原因。文化，某種程度上即意味著壓抑。在六國看來，商鞅之法，任賢而不任親，趨功利而舍禮儀。“茍有利焉，不顧親戚兄弟，若禽獸耳。此天下之所同知也，非所施厚積德也。”）

11.風(fēng)雨欲來

命運女神開始向李斯露出微笑，權(quán)力的大門已經(jīng)向他敞開。咸陽的月亮，在李斯看來，比故鄉(xiāng)更圓更大。在長史的位子上，李斯牛鼎烹雞，過得很是順利。他并無大材小用的怨氣，工作起來格外熱情和賣力。

對老板來說，只有小職員，沒有小職位。對君主來說，只有小官員，沒有小官位。李斯未必真心熱愛他現(xiàn)在的工作，但他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嬴政的眼睛。嬴政在暗中注視著他，考核著他。

草綠霜已白，日西月復(fù)東。轉(zhuǎn)眼已是嬴政七年。

這一年，嬴政二十歲。李斯則是三十七歲，按但丁的說法，人生穹門的頂點剛過了兩年。對從政者來說，這個歲數(shù)正是仕途的關(guān)鍵時期。一般來講，一個人最終能在仕途上走多遠，位子能夠坐多高，到此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能看出一個端倪來。正如孔子所言：“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一個注定能在仕途上大有作為者，到了這個年紀，原始積累階段已經(jīng)基本完成。他應(yīng)該已成為方面長官，在自己的圈地里，展現(xiàn)出了予人深刻印象然而又并非全部的才華，擁有豐富而穩(wěn)固的高層人脈，建立了自己的良好聲譽，有著與身份相稱的朋友和敵人，而后者往往比前者更為重要。

總之，到目前為止，以上幾個征兆在李斯身上都有體現(xiàn)。他的前途是光明的，潛力是巨大的。李斯每天早上起來照鏡子時，都會這樣給自己打氣：“李斯，我看好你喲。”

在長史任上的四年，李斯究竟取得了哪些政績，史書闕載，吾人也不便臆測。但可以想象的是，在這四年里，他很好地強大了自己。

在每個官員的職責(zé)范圍內(nèi)，都或多或少存有一些難以界定的灰色區(qū)域。這些灰色區(qū)域，可能是無主之地，也可能是眾官紛爭之地。占有這些灰色區(qū)域，宣布為自己的專屬領(lǐng)地，便意味著占有更多的權(quán)力，意味著不用升遷就可以官大一級。

李斯謹小慎微地開拓長史一職的職責(zé)疆域，在不至于觸犯嬴政的前提下，利用長史這一平臺，開辟權(quán)力新土。他通過使長史一職變得越來越重要，從而讓自己變得越來越重要。

李斯已經(jīng)有了一批自己的追隨者，他手下的死士刺客，已經(jīng)成為一支不容忽視的軍事力量。而作為軍隊系統(tǒng)的高級官員，他也以自己的軍功（卓有成效的暗殺行動和情報工作）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取得了最為排外的軍隊系統(tǒng)的信任。

四年來，秦國和六國的局部戰(zhàn)爭一直沒有停過，但李斯更為關(guān)注的還是秦國內(nèi)部的斗爭。

呂不韋和嫪毐的較量還在繼續(xù)，在太后這個賢內(nèi)助的支持下，嫪毐漸漸在較量中占據(jù)上風(fēng)。兩虎相斗，必有一傷。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大小官員，不是呂派就是嫪派。如果你兩派都不是，你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因為這只能表明你還不夠檔次。明眼人都知道，呂不韋和嫪毐的斗爭已經(jīng)到了一個十分危險的程度。雙方劍拔弩張，勢不兩存，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或者借口。

讓李斯費解的是，嬴政仿佛只有坐山觀虎之意，并無主動出擊之心。李斯甚至有些心灰意冷。難道他看錯了嬴政？又或者，嬴政手中握有他并不知道的底牌，所以才會如此安穩(wěn)坦然？

李斯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就是嬴政一直在培養(yǎng)他。沒有嬴政的刻意栽培，他不可能這么快就能在軍隊系統(tǒng)里樹立自己的資歷和威信。這一切的用心，也總該有個說法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