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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彭翼仲先生——清末愛國維新運動一個極有力人物

凡自幼居住北京而年在六旬以上的老輩人,一提到“彭翼仲”三字,大概沒有不耳熟的。其人其事雖已過去五十多年了,而在不少人中間仍然留有印象。他于1902年為北京社會首創了第一家民間報紙,隨后又陸續出版了兩種報紙,倡導愛國反帝和維新改革運動,遭受摧殘,身被重罪,如我后文所述。然而我今天查閱那些講到中國報紙歷史的各書,或則漏掉不提,或者止于提及報名,或雖則言及某報被封、某人被罪,卻又錯謬不合。至于其所從事的社會運動曾有若何影響成效,就更無只字道及。

我查閱的計有下列各書:

一、《中國報學史》,戈公振著,1927年初版,解放后有三聯書店1955年新版

二、《中國新聞發達史》,蔣國珍著,1927年世界書局出版

三、《中國新聞事業》,黃天鵬著,1932年現代書局出版

四、《中國現代報刊史講義》,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系教研室編稿

五、《中國近代出版史料初稿》,張靜廬編,中華書局出版

就這些書來看,對于過去各地報紙,還要算戈著《中國報學史》記得較詳。原書第四章題為“民報勃興時期”,在北京出的日報方面,首列《京話日報》,叢報期刊方面首列《啟蒙畫報》,而于《中華報》亦沒有漏掉,這就很對。戈著把中國民間自出報章標為“民報”,以別于官報和外報——外國傳教士或洋商辦的報,這種分別亦極好。官報、外報、民報其背景立場本來是迥然不同的。例如不加區別的話,北京之有近代報紙,日商《順天時報》還早于《京話日報》。但那是有日本帝國主義作背景的,別有作用的。北京有官報則更早。唯獨從中國的民間立場來說,彭先生之在北京辦報乃具有首創精神,不容埋沒。

然而戈著對于彭先生之被罪和他的報紙如何被封,卻又言之錯謬,如原書說:

光緒三十二年《中華新報》以登載軍機大臣瞿鴻禨衛兵搶掠事被封,主筆杭辛齋、彭翼仲遞解回籍。

這里《中華新報》實為《中華報》之誤。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當時北京并沒有什么《中華新報》。而且向來軍機大臣在京亦未聞有什么衛兵,更沒瞿的衛兵搶掠之事。當時彭先生所辦《中華報》和《京話日報》同時皆被封,實別有其原因,如我后文所述。彭、杭二公最初定罪雖同是遞解回籍,嚴加禁錮,但后來只杭公遞解回籍,彭先生則是發往新疆監禁十年。所以戈著說的大多不對。

戈著所說,有的對,有的不對。其他各書則更疏漏或有誤,尚不及戈著。這就使得我今天不能不來寫此一文了。

我和彭先生的關系非同泛泛,是有責任來作此記述的。他和我先父從年輕便交好,換帖訂盟如兄弟。因為交好,彼此又作了兒女親家,他的長女就是我的長嫂。在辦報的同時,他又辦了“蒙養學堂”,親自教育兒童。學堂同報館即設在一處(前門外五道廟路西),我就是那里的小學生,課余常常看到排版印刷。《啟蒙畫報》便是我自幼心愛的讀物。1942年在桂林我五十歲時,曾寫過一篇《我的自學小史》,敘說我既沒有受過四書五經的舊教育,所受新式學校教育亦很少,一生全靠自學。而自學每每是先從報章雜志吸取常識,引起了某一方面問題的興趣和注意,然后再尋求專書研究。彭先生所出各報正是最初助成我自學的好資料。彭先生當年的事業和他致力的社會運動,原都有我先父一分贊助力量在內,而到后來我之所以投身社會政治運動,自然亦是受他們兩老的啟發和感召。試問像這樣,我焉能忘懷于他,不為他盡這份筆墨之力?

當我將要撰寫此文,我先邀請彭先生的子女們會談。這就是一位七十二歲的老姐姐彭清緗,還有清杰、清頤兩弟兄,亦各六十歲了。向他們征集些材料并請其幫助作些回憶。又恐怕我們這關系太親密的人敘述易流于溢美或偏于主觀,我特訪老舍先生,征求意見。老舍大為贊成,鼓勵我放筆寫,還又介紹我訪問了徐蘭沅、蕭長華、郝壽臣各位先生,都請他們說一說當年對于彭先生及其報紙印象如何,感想如何,希望從旁面得到一些印證或矯正。本文在后面都分別引用了他們各位的談話。

彭先生所辦的三種報

彭先生所辦報紙先后計共有三種,最先辦的是《啟蒙畫報》,開始于1902年夏間出版;其次是《京話日報》,開始于1904年陰歷七月出版;又其次是《中華報》,于同年陰歷十一月出版。就在《中華報》出版后,感覺到三種性質不同的報刊難于兼顧得來,于是把《啟蒙畫報》停刊了。此后便是《京話日報》和《中華報》兩種在發行,直到1906年陰歷八月十二日同時被封為止。

說到《啟蒙畫報》,徐蘭沅先生極有印象,自稱幼年非常愛看它。這恰同我一樣。他指出它給了我們許多自然界現象的科學說明,獲得一些常識而免于糊涂迷信。它與今天的連環畫、小人書略相近而又不同。少有國王、公主、老虎、狗熊的童話,卻把科學道理撰成小故事來講。講到天象,或以小兒不明白,問父母,父母如何為之解答。講到螞蟻社會,或用兩兄弟在草地上玩耍之所見來說。作算術習題,則以一個人買賣東西為緣由。講歷史,則先講些較近的清史以至最近如庚子義和拳的經過。開初還有一門“蒙正小史”,專選些古時人物當其兒時的模范事跡來講,兒童們看了很有益。至于名人軼事,則有如諸葛亮、司馬光、范仲淹很多古人以及外國的拿破侖、華盛頓、大彼得、俾斯麥、西鄉隆盛的種種故事,長篇連載。它行文之間,往往在人的精神志趣上能有所啟發鼓舞,我覺得好像它一直影響我到后來。

《啟蒙畫報》最初是日刊一張,后改半月刊,又改旬刊,每冊約二三十頁。畫圖出于永清劉炳堂(用烺)先生手筆。劉先生作畫不是舊日文人寫意一派,他雖沒有學過西洋畫法,而自能得西畫寫實之妙。可惜當時只能用木板雕刻,不免僵拙,又墨印沒有彩色。北京圖書館現存有此報1902年和1903年的,而缺1904年份的,約計所存不足其全數三分之二。

當年對于北京社會乃至廣大北方社會起著很大推動作用的,卻是《京話日報》。它是全用白話文的小型報紙,內容以新聞和演說(相當于社論)為主。新聞分為本京新聞、各省新聞和緊要新聞。緊要新聞包有國內和國際的大事。它原是給一般市民看的,但當時社會的上層人士看的亦不少。彭先生所致力的愛國維新運動,主要憑借于此報。本文隨后將特加敘述,這里且不說。

據郝壽臣先生對我談,他曾是《京話日報》一個熱心的讀者,每月累積裝訂成冊,都保存起來,只為年代太久,又歷經變亂,而今已沒有了。其實這在誰家,亦難以保存得下來。幸好我從張申府先生處得悉北京圖書館有存本,還是解放后他為圖書館從舊書攤販手中購置的。這便讓我在此文撰寫上得有所資據。

《中華報》又是別一類型,不同于前者。本來彭先生念念在開民智,其眼光總是向下看廣大群眾的,不像康、梁之向上看朝廷政府。彭先生又是力倡白話文的(詳后),認為文言極不便于大眾,必須要改。但《中華報》卻全是用了文言而命意“開通官智”。——這句話是彭先生自己說的見《彭翼仲五十年歷史》第40頁。—漱注。所以其內容除新聞消息外,以論政為主。它是專為當時社會的上層人士看的一種報。因我那時年幼,不大能看懂,就不多看它,現在對它已經印象模糊了。只記得它是訂好薄薄一本的而不是一單張紙印的。北京圖書館雖存有前兩種報,但卻沒有此報存本,大約現在無可尋覓的了。

《京話日報》和《中華報》之所以被封,彭先生之所以得罪,可能由于招人忌恨已久,而《中華報》的一篇報道卻為事情爆發的導火線。有康、梁一黨的吳道明、范履祥二人由日本回國內有所活動,在天津被袁世凱的北洋營務處(相當于軍法處)秘密處死,經《中華報》以“保皇黨之結果”為標題揭發出來。據彭先生的自述:

保皇黨被捕殺一案,京津各報無敢言者。《中華報》訪員由天津來稿,詳述黨人口供并曖昧處死之情形,附注云“事關重大,不負責任”。杭辛齋以稿示余。余曰:必專員赴津調查再登。專員往返五日,來稿不虛,遂決然宣布。蓋當時方奉預備立憲之明詔,乃復有此曖昧殺人之事,立憲希望,豈非虛語。寧犧牲報館之營業,以杜絕其將來,維持人道即所以維持政體也。(見《彭翼仲五十年歷史》第46頁)

這一揭發對于袁世凱,實在是他無可忍的刺激。恰好此時北京政府新設了巡警部(后改民政部),尚書徐世昌,侍郎趙秉鈞,皆袁系人物。特別是趙不過一候補道員,先在天津為袁編練巡警,主持警政,遽以袁之特保,越級升任侍郎。所以袁一個電報到巡警部,巡警部就命令外城警廳(當時北京分內城、外城)封報抓人。隨后乃又由巡警部奏明清廷封閉報館,將主筆人杭辛齋、彭翼仲一同課罪。

可笑的是,巡警部命令和奏折上只空洞而抽象地用了“妄議朝政,捏造謠言,附和匪黨,肆為論說”十六個字,而不具體指出犯罪事實。而且這十六字明明加于《中華報》頭上的,而另一《京話日報》竟亦憑空連帶被封。封閉報館的處分和彭、杭二人“即日遞解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禁錮”的處罪,皆未經任何審訊,就在命令中先予決定了。——部令到廳,廳里發出傳票,票上錄有部令原文,付給被拘傳人閱看,所以知其如此。其上奏于朝是在下命令之后了。權臣的威力真好大呀!

隔不久,又以彭某在押所行兇為借口,轉送刑部監獄。刑部改了法部,由法部奏明判發新疆監禁十年,于1907年被解往新疆。到1911年革命后,清廷既倒,民國元年彭先生才得赦回來。

1913年春,彭先生回抵北京稍事休息后,曾將《京話日報》恢復出版。但沒有多久,又逢袁世凱以武力解散國會和削平南方革命黨,報紙言論觸犯忌諱,再遭封閉袁解散國會時,杭辛齋先生是國民黨議員,曾為陸建章的軍政執法處捕去,幾遭殺害。其事即在《京話日報》二次被封的同時或前后,兩件事有無多少關聯則不詳。——漱注。經過了一個時期之后,還曾作第三次出版。

第三次出版時,彭先生精神氣力已有所不逮,加以北京的小型報紙此時很發達,都很講“生意經”,使得《京話日報》甚感經營費力。有一友人吳梓箴愿意接辦,即付托于他,自己退休。吳于1918年身故,彭先生自己重行接過來。到1921年冬彭先生病故,我和先兄試來接辦。但人力財力兩難維持,卒于1922年上半年停刊了1922年春我曾為接辦《京話日報》奔走,訪梁任公先生于其天津寓所,承他捐助了二百元。我又先后對李大釗、張難先兩位先生談過,希望得到人力幫助,兩位先生亦各曾親自來過報社。——漱注。以下將就彭先生愛國維新運動分為兩段敘述。

愛國自強,反對帝國主義

彭先生的辦報,全由庚子年(1900年)八國聯軍入京,他身受洋兵欺侮,險些喪命,那一大刺激而來見《彭翼仲五十年歷史》第33頁。——漱注。他常常說,如果那次不是勇往拼性命以爭,此身早已不存,現存這條白撿來的性命正好再勇干一場,一切無所吝惜,一切無所計較。于是他豪勇地走上愛國維新運動的道路。

愛國和維新在當時直是不可分開的事情,卻是先出的《啟蒙畫報》代表著維新,而稍后出的《京話日報》則愛國反帝的色彩極其濃厚。因為他感到庚子義和拳雖代表著民族反帝正氣,卻可惜迷信幼稚,無補于國,所以他認定開民智最為急務。《啟蒙畫報》正見出他想引進科學而破除迷信這一要求。在畫報中雖亦偶有“時聞”一欄對兒童談及時事,究竟還未能隨時針對當前具體問題向廣大社會倡導愛國反帝運動。于是他就再創辦了《京話日報》。

《京話日報》開頭一篇演說,只平泛地說明出報之意,不足以見其激動著的內心。真正的發刊詞卻見于出報七十多天后和一百多天后的報上。試摘如次:

我實實在在對眾位說,我們出這《京話日報》的本心,原為的是我四萬萬同胞糊糊涂涂的倒有一多半,不知如今是怎樣一個局面。外國人的勢力一天增長一天,簡直要把我中國人當做牛馬奴隸,要把我國的礦山鐵路都作為他們的產業。你想想,等到那時候中國人都得聽外國人的號令,如同現在埃及人、印度人一般,還有什么人味兒?但凡稍明時勢的人不能不著急。心里著急,由不得嘴里要說。但單憑嘴說,能有幾個人聽見呢?所以賠錢費工夫做這《京話日報》,就是想要中國的人都明白現在的時勢,知道外國人的用心。然卻不是叫我同胞仇恨外人,學義和拳那樣舉動。……要人人發憤立志……不要把國家的事當作與自己無關。

以上這一小段話,見于一〇八號到一一三號六天報上的一長篇連載演說中。演說的題目是:“本報得罪了德國欽差”。

原來在九十五號報上的緊要新聞登了“德國人在山東的舉動”一段,其中說:

德國人經營山東,最注意軍政上一切布置,其次便是商業。……(膠濟)鐵道經過的地方皆有德國陸軍來往,其用意可想而知。……請大家閉眼想一想德人在山東是怎樣舉動。

德國駐京公使持此報紙到清政府外務部提出了交涉。

在此事之前,就有一次英國公使行文外務部為《京話日報》的言論提出交涉了。那是因為英屬南非洲虐待華工,慘無人道,報紙揭載并極力反對其在京津一帶以及附近各地招工,同時還將洋商漢奸在閩粵一帶勾結販賣華工的慘劇編成小說《豬仔記》,加畫圖連載多日。外務部為英使所迫,札飭五城公所(一種舊警政機關)勒令具甘結以后不再登載。彭先生一面從容應付,一面在報上發表一長篇演說(見于七十三號到七十六號四天的報上),其標題竟是:“本報幸逢知己”。

“知己”指英國公使。為什么說他是知己呢?彭先生文中自述他在辦不辦《京話日報》這問題上原有些猶豫未決,只為這年(1904年)五月間親見一批華工被送出洋,其狀甚慘,深受刺激,才促成了他決心辦這個報,末后就結束說:“這是我辦《京話日報》的始末根由,卻從沒有向人說出過,現在被薩道義公使看透我的心事,豈非是一位知己嗎?”

我說它真正的發刊詞在出報七十多天后和一百多天后,正為此。

請試想一個報紙出版不過二三個月,便引起了外強迭向這弱國政府提出交涉,其愛國反帝的精神氣魄豈不可見。

更妙在彭先生的應付很得法。他對五城公所的勒令具結難以當下反抗,便先口頭應承,卻馬上自己去見英使。英使派員接見。彭先生指出,當初中英訂約招工,限定在通商口岸招募,所以你們在此外地方招工我就非反對不可,至于所傳虐待各情,倘非事實,請來函本報指明更正。若三日不見來函,仍將接續登下去。其結果是英使竟不再問。而官府——五城公所,倒因報紙之鼓吹,最后亦張出告示來禁止其招募,告示還在一三七號報上登出。

及至這次德使來向外務部麻煩時,外務部就有了經驗,不再施用壓力,而囑人示意報館自行了結。彭先生又親訪德使館,說明本報所載各節,皆從上海某某中外報紙采摘而來,只不過簡略地演為白話而已。原報如其更正,本報自必更正。同時就在那篇“本報得罪了德國欽差”演說文中,堅決表示不能屈服于帝國主義。原文說:

本報出版以來,幸得英、德兩公使的提倡。假如是因此封了門,把這《京話日報》永遠停止,也算中國的國民與外國人爭權的紀念。將來外交史上必要說道某年月日因《京話日報》記載英屬南非洲招工的事,與英國欽差如何交涉,又某年月日因其記載德人在山東的勢力,又與德國欽差如何交涉。怎樣個起頭,怎樣個結果。本報就只出這一百多號,總算沒白費工夫,豈不是兩位欽差大臣的成全。

然而后來竟亦沒有事。

其后德使又有另一次向外務部麻煩的事情。那是有一天彭先生在東交民巷口遇見德兵趕車運貨回營,嫌其前面的一個中國人力車遲滯,連連舉鞭痛打那車夫和車上一老者。彭先生憤其兇暴,特尾隨到德國兵營,就其門崗對一對表,知是午后二時又十分鐘。次日將其事在報上登出,痛論德兵無禮,警告德使非懲罰那個兵不可。德使這次還算未作過分無理要求,只說要彭先生親去辨認那打人的德兵。外務部當然更是要彭先生自了其事。彭先生就在報上作答復說,自己當時尾隨在后面,未能看見那個兵的面貌。但可指出是兩個德兵的右邊一個,而且出事的時間地點既然都言之明確了,諒德兵營的官長應不難據以查出其人來。后來德兵營居然認真查追,懲戒了那個兵。

經過這幾樁事情,《京話日報》在社會上的信譽和聲價頓為之一再增高,銷數由五千驟升八千,由八千而超過一萬多份見《彭翼仲五十年歷史》第38—40頁。——漱注

愛國反帝的言論在他報上隨處可見,本文無須亦不可能詳述。下面大略摘列其新聞或演說的一些標題出來,便可想見其概:

忠告日本內田公使(一一二號報)

膠濟鐵路(德國修建)擾民實情(一一九號報)

告我國人(一二六號報)

敬賀各國新年并預告各國使館衛兵長官(一三五號報)

論近十年來中外通商情形(一四四號報)

外患圖說(一五七號報)

論國債(一六六號報)

法國兵不法二則(一七七號報)

醉洋兵(一七八號報)

俄國兵照舊逞兇(一八八號報)

好霸道的日本人(一九五號報)

大呼四萬萬同胞(一九六號報)

再忠告內田公使和日本兵官(二五一號報)

外國府(使館或兵營)的勢力可怕(一五四號報)

抵制美國禁止華工續約(二八二號報)

洋老爺(三〇八號報)

《京話日報》截至被封為止,共出七五一號,這里不過僅就其一小部分報紙來摘取的。

讀者結合前述德兵打人之事,再從上列許多標題上一看,不難看出庚子后外國洋兵在中國的驕縱橫暴,是當時令人十分頭痛的一個問題。既然官府怕他們在先,散散漫漫的普通人民還有誰敢抗一抗?況且受欺的大多是勞苦大眾,那是更難出頭來抗的。唯獨彭先生本人的俠勇,配合他的報紙這一文明武器,卻讓各外使不能不有所忌憚,讓中國人民的積憤稍得抒快。《京話日報》和彭翼仲的名聲所以傳遍京城內外,首先在此。

然而要緊的還在于把愛國反帝形成一社會運動,指導人們如何去實踐。這卻有待于機會,看題目行事;大題目可以大作文章,小題目小作。例如:留學日本的中國學生被辱激出風潮,陳天華蹈海,遺血書以告國人;杭州惠興女士熱心教育,以身殉學;南昌知縣江大令在外國教堂不屈被害,老百姓仇教,又殺了洋人。這些都連續報道其事,號召人們開會演說追悼,以至集資募捐等等,便算小題目小作。其較大的,有如美國禁止(排斥)華工,中國駐美公使與美政府交涉相持經年,不得解決,沿江沿海各埠發起抵制美貨運動,北京方面就全靠《京話日報》來響應,來宣傳號召。我還記得連我們這樣小學生都走上街頭散發傳單,并向各“洋貨店”(當時商店招牌即如此)檢查勸告。那一次運動頗不算小,延續了亦很久。從其震動朝廷,清帝出了上諭來說,“抵制風潮過激,應加意防范,以維大局”(見三七二號報),就可知道了。

在類此反帝運動中以及南昌教案風潮中,愛國的基督教徒往往和外國教會或其教士有許多矛盾發生。《京話日報》不止一次刊出中國人要自立教會的消息,并演說鼓吹自立教會,以擺脫外人勢力(見五八四號、五九〇號報),這與今天的“三自運動”,頗有些暗合。

從《京話日報》自身來說,它所倡導的各次運動中聲勢最大的,得到了廣泛響應的,莫如國民捐運動。

其緣故是這樣的:有一位熱心的讀者王子貞先生(基督教友,開設尚友照相館),自己出資成立了“尚友講報處”,專替《京話日報》做宣傳。他在一次演講中偶然提到庚子賠款四點五億銀兩,莫如由全國四億同胞一次湊齊還清的話。這話原是報上曾有過的話,他就寫成一篇講詞,請彭先生閱正修改,隨即作為彭、王二人合稿登出來。不想馬上有太醫院院判張仲元投函說自己首先捐銀二百兩,促請速訂章程辦法,早見實行。接連投函者紛紛而來,有個人,亦有集體(如消防隊全體官兵),不出五天時間,累積認捐數字便達七百多兩。于是一篇篇議論就這樣行動具體化起來。那篇講稿大意說:庚子賠款言明四點五億兩,分年償付,要到光緒六十幾年上才得還完,連利息一起便是九億兩。這是中國人的沉重負擔。現在東亦加捐,西亦加捐,要皆為此。為了抽捐,設局所,派員役,薪水工飯開支而外,還不免若干中飽,末后民間所出的恐怕一百億兩不止。民間負擔不了,難免抗捐。官說“土匪抗捐”,民說“官逼民反”。前途痛苦,不堪設想。何如全國四億人齊心合力,趕快一次自動地湊出來,救國救民即以自救。—這樣就叫它為“國民捐”。

始而報上辟出一些篇幅,標題“國民義務”四字,每天專登各方認捐的銜名、姓名或集體(仍注明各個人名)和捐款。由于認捐一天踴躍一天,所占篇幅愈來愈大,勢非另想辦法不可。到四二六號報上(距其開始不過五十天)即宣布其暫停,將其另印出一附張,隨報附送。此后除有關國民捐的特殊提倡消息在新聞欄登出外,報上即不再見認捐人名和數字。從后來新聞中知道一些貧苦人愿捐的感人事跡,而達官貴人自捐和出面提倡的倒亦很多。例如:以慶親王為首的五位軍機大臣就都捐了;管理內務府大臣世續下堂諭于內務府三旗來提倡;學部尚書榮慶獨捐一萬兩;吉林達將軍自捐一萬兩,還募集了四萬多元;廣東岑制臺、河南陳撫臺皆各捐一萬兩。北京的佛教八大寺廟出頭號召全體僧徒開會認捐,而直隸(今河北省)同鄉京官全體則集合在松筠庵會商認捐及向全省勸捐事宜。如此之類,不必悉數。意想不到的是涿州在監囚犯亦有三十一人投函認捐,而遠遠的南洋群島華僑亦聞風響應。舉此二例,其如何澈上澈下和由近及遠,均可想象,不煩多說了。

捐款總經收處設在戶部銀行(戶部即當時的財政部,戶部銀行后改大清銀行)。戶部銀行對于收款即行生息,聲明如國家將來不提用,便本息一并發還。計為期約整一年而彭先生被罪,這運動就自然停止,隨后由銀行出來宣布發還捐款民國元年南京留守黃興倡辦愛國捐與此相類似,其運動亦曾發展到北京,但不論從北京看從全國看皆不及國民捐的聲勢。——漱注

維新和社會改革運動

彭先生念念在開民智,其意所指是很寬的,在一七四號報的演說中曾提出過五個項目:一、多開工廠,人人自食其力;二、改良戲曲,激發人心;三、多作對眾演說;四、廣傳白話報,教人人明白大局;五、多設蒙學堂,從小時就教他愛國。大約許多維新和改革事項,他皆認為是開民智,初不止此,而大都類此。

本文既將他愛國反帝劃分在上面說了,這一段要敘述他所倡導的一些維新改革運動。

當我訪蕭長華老先生,問他對彭先生曾有何印象時,蕭老問答大略如下:

我本人沒有見過彭先生;但我師兄徐寶芳(蘭沅之父)卻在一次彭先生邀集戲界同人談話之后,把彭先生對大家談的話講給我聽,我真是萬分贊成和佩服。彭先生要唱戲的朋友們不要自輕自賤,在演戲中負起社會教育責任。要引導人們學好,不要引導人們學壞。第一不要唱“粉戲”——那亦就是今天所說的黃色戲文。記得當年在彭先生提倡下,就禁演了三十多出戲。

這里說的某些戲禁演自必有當時地方行政方面之力,不能全歸功彭先生。不過戲曲改良確是彭先生所致力的一種運動;所要改革的亦還包含鬼怪迷信和情景兇慘可怕的戲。同時當然更積極提倡有教育意義的新戲。

郝壽臣先生曾向我陳說,當年戲劇界一位名角田際云,是能配合彭先生搞這運動的人,應當表揚據郝壽臣先生說,當時戲劇界同人的組織名為“正樂育化會”,會長是譚鑫培,而副會長即田際云。——漱注。郝本人見過彭先生,便是曾在田家一同吃過一次飯。在彭先生的鼓勵和幫助下,田把杭州惠興女士毀家興學并以身殉學的一段時事(見前)編成劇本,他自己扮演惠興女士,就是當時新戲之一。事前向官廳申請,所有演此戲的全部收入都捐助杭州那個女學。有人說北京市上之有“義務夜戲”,即開始于此;但郝先生則說義務夜戲是為了國民捐而開始的。不管哪個說法對,總之不出乎彭先生搞的那些運動開始的。

我先父亦是當時力贊這改良戲劇運動的,曾取古書上魯漆室女憂魯的故事,編“女子愛國”一劇本,由名角崔靈芝演出多次。其劇本全文就披露在《京話日報》上。

新近出版的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第二集第一章,梅先生自述其初次試演新戲《孽海波瀾》的事,有涉及彭先生的一段話:

《孽海波瀾》是根據北京本地實事新聞編寫的。故事是敘說一個開妓院的惡霸叫張傻子,逼良為娼,虐待妓女,讓主編《京話日報》的彭翼仲把張傻子的罪惡在報上揭發出來,引起了社會上的公憤;由協巡營幫統楊欽三訊究結果,制裁了張傻子。同時采納彭翼仲的建議,仿照上海成例設立“濟良所”,收容妓女,教她們讀書識字,學習手工;最后這班被拐騙的女子由她們的親屬到濟良所領回,骨肉得以團聚。

此外還有許多話,這里不必全引來,原書俱在,讀者不難取閱。這事出在清末(1906年),而把它編戲演出卻在民國二年(1913年)。作為一個新戲來說,不能算在彭先生戲曲改良運動之內。但這一事件本身卻應該認為是彭先生所倡導的社會改革中的一事。

當時濟良所的開辦費和經常費是一面靠了報紙鼓吹勸募,一面靠了官府沒收的張傻子的財物房產作一點基礎。管理上則推舉幾個紳董負責(彭先生居其一),官府立于監督地位。后來規模逐漸擴大,完全改歸官辦,陸續收容的人很不少。凡明暗娼妓受欺壓虐待的,或厭苦這種生涯的,都可自己投所請求收容,無論何人不能再追她回去。有人愿領取某一所女的,得其本人同意,經過一定手續核準,即可領出。這樣,確實救了一些人。

還有以廟產興學,亦是彭先生在他報上提倡之一事。南下洼龍泉寺道興和尚辦的孤兒院,即其一例。孤兒院內容辦法大致像個小學堂,收容無依無靠的兒童,供給膳宿書籍等一切。開辦的一天,彭先生親去指導并演說。

反對舊日的私塾而鼓吹多辦學堂,是那時維新運動最主要的事。改用些什么新教材呢?記得最初用的有上海澄衷學堂的《字課圖說》,有《地球韻言》,有《格致讀本》等等。彭先生和先父都認為四書五經不適于給兒童去讀;為此,我和彭清杰、清頤弟兄竟一直未曾讀經書。對于經書,我只是后來自己看的。

我們在彭先生自辦的學堂中,是男女同校而且合班的。有不少十幾歲的大姐姐和我們一起上班學習。這在當時的社會上,沒有一種魄力是作不出來的。

彭先生雖沒有明白提出女權運動來,而其鼓吹男女平等,力倡要興女學,那是旗幟鮮明的。他反對舊日婦女纏足的陋習,倡導已纏足婦女的放足運動。這些都見于報紙。

彭先生提倡白話文早于胡適等十幾年。報上演說有“文言不喻俗”一篇,另一篇又曾指出白話文有八大好處。但報上卻總還免不了有文言出現,有讀者來函請他們自己注意。(就像“文言不喻俗”這題目便非白話。)本來中文不同西文。西文走拼音的路,用筆寫與用口說是合一的。中國文字既以形體為主,筆寫口說難以合一。于是彭先生又寫“語言和文字不同的病根”一篇答復讀者,承認自己舊習未凈,要與朋友們共相勉勵著改造。

官話字母是當時一種有助于文字改革的運動。所謂“官話”,就是大致以北京口音為準的普通話,官話字母即是其拼音的工具。彭先生為了開民智,極力贊助這一運動。

他反對在兒童教育中用體罰——打孩子。報上每每見有某處學塾的老師用了體罰、八旗某某學堂用了體罰這一類新聞揭出來,加以指責。

當時清廷已有諭旨停止刑訊——就是在審問訟案時不許再用刑逼供。但京內京外各處官衙很多仍然不改,《京話日報》若有所聞,必予以揭出,斥為“抗旨”。

當時鴉片煙正流毒社會,貽害甚深,報上總勸人斷煙和鼓吹禁煙,其例不勝舉。

舊日社會還有早婚的陋習,報上演說它的種種害處,力勸人不要早婚(見五二五號報)。

對于迷信神佛、燒香還愿、求仙乞藥、迷信風水等等,往往隨時在新聞報道中切實指出它的害處,驚醒一般人;而作專題演說亦有的。

總結一句話:在距今五六十年前的那時代,彭先生的言論主張和行動乃處處見出有其進步性,有其人民性,實在難得。

彭先生的家世、為人、辦報的艱難及其特殊作風

當1913年彭先生由新疆回京后,《京話日報》二次出版時,曾有《彭翼仲五十年歷史》一書出版。書為一友人所編次,內有一部分出于彭先生自己撰述,又匯集了很多有關文件。本文的這一段有些處自不能不資取于此書。但此書論體例既說不上是什么體例,內容亦不見佳。它于彭先生所盡力的那些社會運動既未加敘列,亦未能表出彭先生的為人行事及其報紙作風。關于那些運動,本文既經在前兩段扼要敘說了,這一段主要在把彭先生的為人及其報紙的特殊作風簡略表一表。

彭先生名詒孫,號翼仲,原籍江蘇長洲縣(今蘇州市)人,世居葑門磚橋,是當地數百年名門望族。祖父彭蘊章曾任清咸豐朝武英殿大學士軍機大臣領班(相當于首相地位)。1864年,先生即生于其祖父的舊宅中,一直在北京長大起來,說北京話而亦能說蘇州話。其熟悉于北京社會,遠過于其故鄉的蘇州。

他自是那時中國封建社會中一個世家子弟,但他為人富于感情而體壯氣豪,稱得起血性男子。在遭際到帝國主義侵凌,我民族陷于頹敗和危難并直接地給他以刺激時,他不能不動心,不能不用思想,從而就不能再安于其累代相沿的仕宦生活。故爾一度很短的嘗試入仕途之后立即放棄見《彭翼仲五十年歷史》第32頁。——漱注,而卒歸走上他自己辟創的這條道路。

他的思想大致不外乎那時一般維新人士的思想,并無獨特的見解和主張。他的妹夫杭辛齋先生可能有革命意識,而他則沒有,他始終只是一改良運動者。既然在思想主張上無以異乎當時一般維新人士,而何以他表現得有些突出呢?這就為別人仍然不免在仕途中或舊社會各種生涯中混來混去,自為身家之謀者多,而他卻不是。他敢想就敢作,勇于實踐,不怕犧牲。似乎不妨說:他雖無革命意識,卻有革命精神吧。

徐蘭沅先生就曾給我指出說,彭先生有一種面對舊社會而孤軍奮戰的精神和他不畏強御的膽量,這是不錯的。他在一般具有維新思想的人士中不見其新鮮,而由于他力行其所知,不顧一切險阻和人們非笑,在廣大的頑舊社會中卻顯得他新鮮別致而不能不落于孤軍奮戰了。

這就要說到他當時辦報的艱難及其報紙的特殊作風。

首先說,辦報是需要一些資本的,而他并沒有什么錢。因他祖父下面有八個兒子(他父親居第七),到他這孫輩上人更多,分不到什么遺產。而他父親又幼患耳疾,一生只有個官銜,實際沒有做官。他本人是非自謀生計不可的。這資本(據他自述)是將他堂弟彭谷孫售出房產的一項存款挪用而來見《彭翼仲五十年歷史》第37頁。——漱注。像這樣借貸投資于毫無把握的事業,除了彭先生誰肯干?

辦報之初,是委托他家印刷廠代印,托鐵老鸛廟報房代為發行。后來一步一步自辦印刷,自辦發行,又由辦一個報而辦兩三個報,其投資乃愈投愈多。當時北京鉛字排印機尚不多見,技工不易覓。記得彭先生還是請得一日本人叫米田的來擔任印刷技工。自辦發行,亦是備受舊報房之欺而后迫得自己來經營的。

現在我把他自述其艱難的幾句原文引錄于下:

《啟蒙畫報》開辦未半年,賠墊約千金。弟有急需……設法籌還后獨力支撐,備嘗艱苦。售去永光寺街房產,典質衣物,勉強度歲。……至甲辰七月創辦《京話日報》……是年仍有賠累。歲除之夕,避債無臺。家有鉆石表,先君一生僅留此物。……擬以此為質暫押數百金,向吳幼舲籌商,得其慨允。而此物又不在己手,取之極難。不得已函乞吳君憑空暫假二百金。一面遣人送信,一面即作殉報之準備。倘吳不應,決計一死。蓋有所激而然也。用裁紙刀刻字壁間云:“子子孫孫,莫忘今夕”。吳君交原人帶回二百金。此二百金之關系與庚子年洋兵之槍彈同一生死關頭,而性質不同矣。一仇一恩,皆終身不忘之紀念也。(見原書第37頁)

由于朋友通財之義,彭先生此種困難,我先父自不能置身事外,前后接濟款目立有借字折據。彭先生被罪后,先父于折據上批注“同心救國,何意求償”。事實上仍得到償還的,那是在彭先生回京后了。然可見當年報館一直負有債務的。

彭先生辦報的艱難,非止在經濟上;社會上的阻力更居重要,而且它又影響到經濟。首先是社會上不習慣,群呼為“洋報”。有些老年人戒其子弟不要看。竟有人付過訂報費,送去報紙而被其家老人嚴詞拒絕不收(見二六四號報)。報紙取價雖不多,但無論鋪戶或人家初時總不想增多此一項開支。報紙的經營是要銷路多和廣告多才行的,而這兩者當初皆不可得。陷于經濟困難者正在此。然而待風氣慢慢轉變開通,這種阻力可消,還另有更大的阻力。

更大的社會阻力卻與其報紙作風有關。我們來說一說其不平常的作風。

這里說作風,主要就《京話日報》而說。本文在前曾說過《京話日報》對于社會起著很大推動作用,其作用正從其作風而來。這作風約可分列出下面幾點:

(一)報上無論是記新聞,是作演說,其筆鋒上總帶著感情,語氣上總有抑揚——有指斥貶抑或稱贊表揚。有時甚且是極其重的抑揚。例如它竟有這樣字句出現:

……丑……更丑!

……可哭……更可哭。

而且其字體特用了大號鉛字印出,格外觸目。這是遇到了甘心做洋奴的中國人(翻譯或雜役)借著外人勢力欺壓本國同胞,或其他的令人傷痛之事而出此,自然極不多見,卻亦非止一二見。

總之,其好惡之心太強,衷懷所感,恒不覺形于筆墨。舉此一端,其他可以想知。

再則,除了排印時把某幾個字突用大號字體之外,有時文字右旁加圈加點,甚且連圈密點,以表示其重要,希望讀者特予注意。這亦是一般報紙所少見,仍不外報紙編輯人感情要求迫切的一種流露。

(二)報紙的編者與讀者之間,往往結成了許多同志好友,而亦不免有所結怨。報紙使得社會上有許多人支持它、擁護它,而亦使得一些人怨恨它、咒罵它,幾乎像是要形成兩大壁壘的樣子。

支持擁護它的人就替它推廣和宣傳。例如:有的人辟設“閱報室”,買來報紙供眾閱覽,并備茶水座位,不取分文。有的人在街道旁邊設立“貼報牌”,讓行路人隨意停立閱看。還有的設立“講報處”,為的是有好多人不識字,不能看報就可以來聽。在前曾提到王子貞的尚友講報處即其一。而多數是說書的茶館改設或兼辦。還有自號“醉郭”的一老人,原來流動街頭說書賣唱,后來專講《京話日報》。

至于那反對它、怨恨它的一面,只舉出一事可以概見。有一位劉瀛東先生獨力出資設立貼報牌三十處,分布于內外城各通衢要道,屢屢被人推倒砸毀。初時沒有好辦法,只有自己修復重設。幸得后來巡防局承認保護,哪知依然不行。據三五八號報所載“五城防局賠補報牌”一條新聞內說,三十處報牌經檢查被毀的共達二十五處之多。

此外,如一青年熱心講報而被老父知道,不許其講(見二八七號報);如有人在路旁廣場講報多日,忽有巡長來干涉不準,并且說出的話很難聽(見七一七號報);如有練勇劈毀報牌并從墻外向報館內拋磚辱罵清末官府制度復雜而又變更頻繁,現在難以記憶。練勇俗呼“看街兵”,似屬于五城巡防局,它與五城公所似尚非一事,后來不久皆以改制裁撤。—漱注(見三五一號報)等等。像這類事情,其不見于報上的當然還多。

在出版屆滿兩周年時,報紙已得暢銷,而那篇紀念演說文末還結束說,“但愿從今以后罵報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中國可就算進步了”(見七一七號報),足見其時咒罵的人仍然很多。

(三)讀者來函和投稿特別多,形成了報紙與讀者間一種文字往來,精神交流。有時并且從而發生了實際行動。例如前述之國民捐運動就是這樣發生的一樁事。

試更舉一小事為例。彭先生因為每值陽歷新年各使館洋兵放假,出來縱酒鬧事,常常打人,特撰“敬賀各國新年并預告各國衛兵長官”一篇演說,向他們致意勸告(見一三五號報)。結果很好,各國洋兵居然受到約束,東城市面為之平安許多。事后就有崇實學堂同人寫信給報館,稱頌致謝。過了不久,陰歷年來到,便有人投函報館說,各王公大臣府第的轎夫馬夫等人,每值年節亦是容易鬧事欺人的當時王公大臣多乘坐四人大轎以至八人大轎或一種特制的大鞍車,其隨從則乘馬。轎夫馬夫往往橫暴欺人。戈著報學史所傳瞿鴻禨衛兵搶掠者,實為其馬夫橫行街道鬧事之誤,其事見七一五號報,恰在報紙被封前不甚久。—漱注,希望為此再撰一篇演說。于是一五八號報上就發表“奉告各王公大臣左右留意”一文,以應讀者的請求。

讀者投稿之多,是由于編者歡迎人們投稿,取了一種獎掖態度。只要其稿命意確有可取,稿中有錯別字或文句欠通順,不能自達其意,必替它潤色修改登出(注明其經加修改)。最可注意的,是投稿的各式各色人無不有之當時投函投稿的既有商店老板、伙友、小販、手工人、家庭婦女、少年學生、蒙師、基督教友等人,而亦有那時較上層的人士。更有當時封建制度下所有而今天之所無,甚且今天所不懂得的許多各色人物,例如“宗室”(清帝室族人)、“世職”(世襲職位者)、“書吏”(各部衙門世傳掌檔案者,品位低而勢力大)、“家臣”(王公府第護衛)、“家人”或“家丁”(府宅雜役)、“侍女”(府宅用婢往往是買來的)以及當兵吃糧餉的。又彭先生一演說中,有“梨園”(伶人)、“勾欄”(妓女)的函稿皆曾登過的話。—漱注,而偏以不能文的居多數,大半是識字可以看懂白話報而不大會寫的人,質言之,不是知識分子,不屬知識階層。往往這種粗俗不文的人,易受彭先生的感動而胸中有其要吐的話,就來投稿。似此修飾過的來稿,報上常常見。

當然,能文會寫的人投稿亦不少,頗有人由于投稿漸熟而經常負責撰稿,變成了報館內部人一樣。那些文字欠通而經修改登出的投稿人,又每每來面見彭先生,認老師《彭翼仲五十年歷史》一書為陳干出資印行。書中有彭撰“弟子陳干事略”一篇,并附有八年前陳對《京話日報》投稿兩篇。當年陳正是一個兵丁,是以投稿而認彭先生為師者之一人。——漱注

在當時辦報既是新鮮事,給報紙投稿更少經驗,曾有投稿人詢問是否需要付出刊資的。報上答復說,報館本來應該付給稿費,今無力支付,哪里還有取刊資之說。又于二二九號報上發表彭先生一篇給投稿人公開的信,信中大意有幾點:(一)來稿言論皆有功大眾,非止幫我們報館的忙,打算約期聚會訂交;(二)請將姓名、住址、籍貫詳細開明,不必隱名或寫假名;(三)稿件登報后,有什么是非皆歸本報一面承擔;(四)千萬不要講些夸獎贊揚本報的話,若是再來夸獎,我只好把原稿焚化成灰,用眼淚和成丸子,吞到肚里去。這末一點是因為來稿每每從贊揚報紙、恭維彭先生說起,而他感觸到社會上那些反對的怨恨的情緒之高,再登許多恭維自己的話,反更招嫉忌惱怒,于事有損無益。

投稿踴躍,難以全登,亦且難于估計哪篇何日登出。但又怕久不給登將使投稿人懸望不安,曾用“來稿題名”的辦法,選擇一批(十二件)可用的稿件披露了其論題和撰稿人姓名(見三五一號報)。稿多,于此可見。

這樣,《京話日報》就成了人民的喉舌——一個公眾的言論機關。

(四)以辦報發起和推進社會運動,又還轉以社會運動發展報紙;把辦報與搞社會運動結合起來而相互推進。這是彭先生不自覺地走上去的道路,其報紙后來所有之大發展,全得力于此。

再說明白些:社會運動當然是從其社會存在著問題而來的。有些先知先覺把問題看出得早而切求其解決,就提出一條要走的路號召于大眾,而報紙恰是作此號召的利器。身在問題中的眾人響應了這種號召,便形成一種社會運動。報紙以運動招徠讀者,以讀者推進運動。以當時存在的問題而論,一面是封建制度的積弊,一面是帝國主義的侵略;其可能走的路,一條是維新自強,一條是大革命。彭先生從其感性認識到的問題,取了切近易行的前一條道路,是適于北京社會乃至北方社會這土壤來滋長發展的。1902年開創后不到兩三年,在北京便聲動宮廷,西太后亦要看看這報紙;在北方則東至吉林、黑龍江,西至陜西、甘肅,都在傳播西太后曾遣內侍到報館傳諭說每天要看。當時報上刊出了“進呈兩宮御覽”字樣,兩宮指太后和皇帝。——漱注。到它報紙被封前夕—1906年下半年正是其發展的最高峰,而這一發展亦就戛然而止了。

本文至此,要轉回來說它這種作風招出來的社會阻力,以致報紙如何被封。

彭先生的報紙既然有所主張,有所反對,好惡愛憎,隨事揭露無隱,當然引起了社會上擁護他和惱恨他的兩面。后一面即其阻力所從來,可無待言。但有兩點還待剖說剖說。

一點是他的不畏強御,招致了權威方面的惱怒忌恨。譬如當時駐在北京的姜桂題軍隊(屬淮軍系)是一般商民們最怕的,而報紙屢次指斥“姜軍野蠻習氣不改”,甚且說到了姜桂題本人。又如當時制度上以兵力統治北京的是“步軍統領”,又稱“九門提督”,可以隨時捕人治罪。而報紙竟以“提督衙門的弊病”為演說題作了長篇大論(見七〇六號報)。在此之前,還指責了刑部的積弊。刑部和提督衙門俗號為“南衙門”、“北衙門”,那是極黑暗兇慘可怕的。后來制度漸改,由巡警部直轄內城警廳、外城警廳以統治北京地面,彭先生又去觸犯巡警部(詳后)。這樣積恨已久,如何能逃其毒手。

再一點是,彭先生雖只不過倡導維新改良,而在老頑固守舊者卻把他混到革命方面去而分不清,問題之落歸嚴重在此。有兩個鮮明事例。

有一次內外城各閱報社——如前所說的閱報室、講報處,此時很發達,統稱閱報社,約不下四十多個——約期各派代表到“首善閱報社”聚齊,商量為馮、陳、潘、惠四烈士見五三九號報,陳即陳天華,惠即惠興女士,馮、潘二烈士待查。—漱注合開一個大追悼會的事。而屆期竟未得聚商,因到場的人太少。查其緣由,是許多閱報社有巡警前來探問查詢,又像是通知的樣子,說據報革命黨進了京,訂期二月二日起事,而你們怎么要二月三日聚齊呢?所以嚇得許多人不敢到場了。

再一件事是,有一臺灣人任文毅,日本名字叫藤堂調梅,偕其日婦到京,經朋友介紹借住報館內。巡警部的探訪局把他認為是革命黨首領孫文而捕去了。任文毅原自認為是中國人的,一向不愿作日本人。彭先生根據事實為他力爭無效,卒由其日婦訴于日本使館,還是作為一個日本人而由使館出面交涉,才得開釋。釋放的第二天,《京話日報》上登出一行大字:

巡警部拿獲的孫文已經釋放。中國人的事本可自了,而竟作了國際交涉。哭!哭!(見七二九號報)

雖被捕、營救各事從未見報,除此一行大字外亦不說旁的,而只此一行大字給官府的刺激亦就很夠——夠他們惱羞成怒的了。

所以等到袁世凱的電報一來(見上文),巡警部馬上動手。所以彭、杭二人先則同罪,后則異罰。——非借口其他的事加重其罰不解恨。關于任文毅的事情和后來加重彭先生刑罰的事情,在《彭翼仲五十年歷史》一書中記述甚詳,并附錄一些有關文件,今本文一切從略。——漱注

當時不是沒有支持彭先生的那一面人來營救,無奈清廷頑固派總把維新和革命連通一氣來看待,難于進言。

報紙的被封,彭先生的得罪是用不著惋惜的。在“它”和“他”不是都已經盡了那時節的歷史任務嗎?所可惜的是彭先生還不能深刻地認識社會問題,當他二次辦報時候沒有他認真要搞的一種社會運動在胸中,從而其報紙亦就缺乏生命力。這樣,他的報紙亦就辦不下去,而彭先生這個人物亦就止于此了。

補記二則

當巡警部命令外城警廳逮捕彭先生時,其內部就有人把這消息送給彭先生。這正是本文一再說過,他是一面遭到一些人忌恨,另一面又獲得人們同情的。消息到來,彭先生何以處此呢?據他自記:

先一日(1906年陰歷八月十一日)友人望桂臣約飲于正陽樓。酒半酣,報館來人,踉蹌奔入,謂:禍將不測,速速藏避,萬不可歸。余謂辛齋曰:“‘保皇黨之結果’發作矣。”蓋《中華報》所登保皇黨吳道明、范履祥一案標題為“保皇黨之結果”也。座中有人獻策,囑急入使館界暫避,再作計議。辛齋不答。余曰:“平日自命何如?事急而托庇外人,華商之名掃地盡矣!余決不往。”于是置若罔聞,飽啖痛飲,歸報館坐以待捕。久之寂然。十二日黎明入城至道勝銀行清理賬目,不談昨夕事。又至各債戶處問明欠款數目,午前即歸。靜候至申刻。汪士元(警廳僉事)持傳票來,面作哀惜之色,嗟嘆無詞……(見《彭翼仲五十年歷史》第47頁)

這里見出彭先生的氣概、節操和定力,應須補入本文。

又彭先生常常說,他原沒有積極要求辦第三種報紙的,《中華報》之辦起來,是有外因湊成。當1904年秋《京話日報》銷路擴大,原有印刷力感到緊張,適有廣東人朱淇要舉辦一個大型報紙叫《北京報》《北京報》后來在北京出了很久,從光緒末年到宣統年間以至民國初年。——漱注,來與彭先生商量增加機器設備和工人,給他代辦印刷。既經簽訂合同,接受他的委托和資金,乃知他是以“德商”申請登記的,似另有背景。這就與彭先生在思想上不大投契,卒于言語鬧翻,取消了合同。而機器設備和技工多人卻已從天津到達北京,不能退回。于是自己才加辦了第三種報紙,并特定名《中華報》。因他久已厭聞北京市面上把他的報紙呼為洋報,所以要如此定名,而一面恰亦有激于朱某之事而出此。彭先生末后不去東交民巷托庇于外人勢力,蓋早決定于此時了。——此亦應補入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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