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偷渡客(2)
- 10?章世界史
- (英)朱利安·巴恩斯
- 4919字
- 2016-10-12 14:15:41
你可以想象,上帝這種區別對待的政策引起很大義憤。說真的,剛開始,連潔凈動物自己都覺得這么做整個不自在;他們知道自己沒做什么事配受如此特別的恩惠。不過,他們很快領悟到所謂“潔凈”不完全是福。“潔凈”意味著它們可以食用。七只動物迎上船,有五只注定要進廚房下鍋,這是授予它們的一種怪異的榮譽。不過,這至少意味著,它們在遭受例行的屠宰那天之前占有了最愜意的艙位。
我有時覺得這番情景很有趣,身為被拋棄者也只一笑了之。可是有些動物很把自己當回事,生出各種各樣扯不清楚的嫉妒來。豬天性沒有抱負,不會爭社會地位,覺得無所謂;但其他一些動物則把不潔凈這種說法看做是人身攻擊。應該說,這種做法——至少按照挪亞的理解——是沒有什么道理的。爪趾類反芻動物有什么特別的?大家會問。為什么給駱駝和兔子二等地位?帶鱗的魚和不帶鱗的魚為什么要區別對待?天鵝、鵜鶘、蒼鷺、戴勝鳥不算最優秀的物種嗎?可它們沒有被授予潔凈獎章。干嘛要和老鼠、蜥蜴(你或許會覺得它們已經問題成堆)過不去,進一步打擊它們的自信心呢?我們就是看不出其中的邏輯性,哪怕是一點點,挪亞也硬是沒有解釋清楚。他就知道盲目服從。你一定聽別人說了很多很多次了,挪亞是個非常敬畏上帝的人;再想想上帝那德性,這大概是最穩當的辦法了。可是你只要聽聽貝殼類動物的抽泣,龍蝦低沉而茫然的抱怨,你只要看看鸛所受的令人痛心的羞辱,你就會懂得我們的一切都不會再是從前那樣了。
接著又生出另一個小麻煩。也算我們不走運,我們這一族有七個偷渡上船。我們不光是偷渡客(招來厭恨),不光是不潔凈(已開始招來鄙夷),還居然套用那些既潔凈又合法的動物的神圣數目,把它們戲弄一番!我們立馬決定謊報我們的上船數目,我們也從不在同一地點集體露面。我們摸清了船上哪幾處對我們友好,哪幾處需要避開。
你們可以看出,這支船隊從一開始就是個不祥之物。我們當中有的為被遺棄者悲痛;有的為其地位憤憤不平;有的名義上享有潔凈稱號,卻不無道理地擔心烤爐之禍。此外,還有挪亞和他的一家。
我不知道該怎樣對你講,但挪亞不是個好人。我明白這種說法很難堪,因為你們統統是他的后代,然而,情況就是這樣。他是個怪物,是個自命不凡的老昏君,一半的時間討好上帝,另一半時間拿我們出氣。他有一根歌斐木[3]杖用來……得了,有些動物至今還斑痕累累。恐懼的威力真是不可思議。我聽說,你們這一族中有的受強烈刺激,幾個小時內頭發全白。方舟上的恐懼效應就更奇特了。譬如,有一對蜥蜴,一聽到挪亞的歌斐木屐從升降口下來,真的就全身變色。我親眼見到的:它們的皮膚顏色一變,融入背景色中。挪亞經過它們的棲息所,會停下腳步,納悶一會工夫這里為什么空空如也,然后再往前踱步。待他的腳步聲遠逝,嚇壞了的蜥蜴才慢慢變回正常顏色。方舟之后的年代里,看來這已經是一種靈驗的技法,但開始時這只是對“艦隊司令”的一種慢性反應。
馴鹿的情況就更復雜了。馴鹿總是很緊張,但這不全是因為怕挪亞,而是有更深層的原因。你知不知道我們有些動物有預見力?接觸我們的習性幾千年以后,就連你們都覺察到這一點了。你們會說:“看啊,奶牛蹲在地里,要下雨了。”當然,這比你們想的要微妙得多,而其用意也絕不是給人類做廉價的風向標。不管怎樣……馴鹿的心病不止是對挪亞的恐懼,它比一般暴風雨帶來的緊張更怪,而且……持續的時間更長。它們在廄中大汗淋漓;一陣陣悶熱難耐時,它們神經質地嘶鳴;它們踢歌斐木的隔墻,而這時又看不出有什么危險,后來也沒有發現什么危險,而且這時挪亞的表現在他還算是相當克制的。但是,馴鹿有所預感。這種預感超出我們當時所知道的一切。它們似乎在說:你以為這是最糟糕的了?沒那回事。可是,不管它是什么,連馴鹿自己也說不清楚。那是某種遙遠的東西,重大……長遠的。
不難看出,我們其他動物更關心眼前的事。譬如,動物生了病,處理起來一概毫不留情。這可不是一條醫護船,當權者老對我們這么說:不能生病,不能裝病。這顯得不太公道,也不現實。但你還是知趣點好,有病不要上報。剛有點疥癬,不等你伸出舌頭檢查,你就被扔下船去。你以為你的配偶會怎樣呢?用來傳種接代的一對剩下一半有什么用?挪亞可不是重感情的人,才不會勉勵不幸喪偶者活夠自己的天年。
換句話說:你以為挪亞及其家人在方舟上到底吃些什么?當然是吃我們啦。我的意思是,你看看如今的動物王國,你不會以為以前也就像這樣吧?好多動物看起來相差不大,然后一個大缺口,后面又是很多動物模樣差不多?我知道你們有一些理論可以把這一切說通——諸如和環境的關系、遺傳技能,等等,但是,有一種簡單得多的說法可以解釋造物譜表中難以理解的跳躍現象。地球上物種的五分之一隨法拉第一起沉沒;其余那些失蹤的,都叫挪亞一伙吃了。他們真的吃了。譬如,有一對北極鸻,很漂亮的鳥兒。它們上船時羽毛還是藍褐兩色相間,幾個月后,它們開始換羽。這完全是正常的。待夏季羽毛褪盡之后,它們亮出全身純白的冬裝。當然,我們不處于北極緯度,因而技術上無此必要;但你無法左右自然,是不是?你也無法阻止挪亞。他一見鸻變白就認定它們生了病。出于對全船其他動物健康的體恤,他叫人把鸻加些海藻一鍋煮了。挪亞在很多方面孤陋寡聞,當然也不是什么鳥類學家。我們發起請愿,又向他做一些解釋,有關換羽什么的。最后他好像聽進去了。可是北極鸻已無處可尋了。
當然,還不止這些。對挪亞及其家人而言,我們就是水上餐廳。在方舟上,潔凈不潔凈對他們都是一回事。先吃飯,后敬神,這就是規矩。你們無法想象挪亞使你們損失了多少野生動物資源。確切地說,你們可以想象,因為這恰恰是你們做的事:你們想象得出來。在過去的幾世紀里,你們的詩人虛構了那么多的神秘動物:你是否以為這些動物要么是有意杜撰,要么是狩獵時午餐吃撐了,在林中恍惚瞥見什么動物,便來一番恐怖的描繪?事情恐怕沒那么復雜:是挪亞和他那幫子人把它們給吃了。我說過,航海出發時,我們艙里有一對巨大的河馬象。我自己沒有好好看上一眼,但聽說它們很雄偉。可是,看來是含、閃或那個名字以J打頭的在家庭議事會上提議,有了象和河馬,可以不要河馬象了,再說——按照原則性和實用性相結合的觀點——這兩個龐然大物夠挪亞一家吃上幾個月。
當然,后來的事情發展并不是這樣。幾周之后,就有發牢騷的了:天天晚餐都是河馬象,早吃膩了。于是,就因為要換換胃口,只好犧牲其他一些物種了。在節儉持家方面,時不時會出點差錯。但我可以告訴你:旅途結束時還剩下好多腌河馬象。
蠑螈也是一樣的下場。我說的是真正的蠑螈,不是你們以同名稱謂的平庸無奇的蠑螈。我們的蠑螈生活在火中。這是一種獨特的動物,毫不含糊。可是,含,或者是閃,或者是另外那一個,老說木船上這種危險實在太大,于是,蠑螈和它們棲身的兩團火都只好舍棄了。寶石獸也送了命。全因為含的老婆聽到一種怪誕的說法,說是寶石獸的頭骨里有寶石。含的老婆向來愛打扮。于是他們抓來一只寶石獸,把頭剁下,劈開頭骨,卻什么也沒發現。說不定只有母寶石獸腦袋里才會有寶石,含的老婆提示說。于是,他們又撬開另一只,結果還是沒有。
下面我要對你講的這些,我不是很有把握;不過,我覺得我有必要講出來。我們有時懷疑這不斷的殘殺背后有某種系統性。如果是單純地滿足營養需求,根本用不著這么多的殺生,遠遠用不著。同時,有些殺死的動物身上也沒有什么好吃的。再說,海鷗時有報告,它們看見船尾丟棄的尸骨架上還帶著大塊大塊好端端的肉。我們開始懷疑挪亞和他那幫子人無緣無故就是和某些動物過不去,譬如,蛇怪早早地就被扔下船去。那模樣是不怎么好看,但我覺得有責任記錄在案,那鱗片底下是沒什么可吃的,而且當時它肯定沒有生病。
事實上,當我們事后回過頭來看,我們開始找出一種規律。這規律開始于蛇怪。當然,你們從沒見過蛇怪。但如果我說出它四腳公雞加蛇尾巴的樣子,又說它目光可怕,生下的蛋奇形怪狀,還要叫蛤蟆來孵,你就知道它不是方舟上最吸引人的動物了。可是,它同其他動物一樣,有它自己的權利,不是嗎?蛇怪之后就輪到獅身鷹頭獸,然后是獅身人面獸,然后是鷹頭馬身有翅怪獸。你或許認為這都是胡思亂想,是不是?一點也不是。你有沒有看出它們的共同之處?它們都是些雜交動物。我們認為是閃——但說不定是挪亞本人——熱衷于純種之說。傲慢加偏見,沒的說。就像我們以前在一起議論時說的那樣,你只要看看挪亞和他的老婆,或看看他們那三個兒子和媳婦,就知道人類到頭來基因會有多雜亂。他們又何苦要對雜交動物如此吹毛求疵呢?
可是,最令人沮喪的莫過于獨角獸了。為這事,我們難受了好幾個月。不用說,像往常一樣,又是一大堆卑鄙的謠言——什么含的老婆拿它的角派不正經的用場之類。它死后,當權者又按照慣例搞一場運動將它批臭。但是,這么做只會讓我們更反感。無法回避的事實是挪亞的嫉妒。我們都很敬重獨角獸,而他受不了。干嘛不對你明講了呢?挪亞脾氣很壞,體臭難聞,不可信賴,好妒又膽怯。他連航海也不在行:風大浪高時他就躲進自己的客艙,癱倒在歌斐木床上,爬起來也只是為了到歌斐木洗漱盆前嘔吐,幾乎把胃都吐出來,隔個甲板你都聞得到那惡臭味。與此相反,獨角獸強健,誠實,無所畏懼,儀表整齊,而且從不暈船。有一次起大風,含的老婆在欄桿旁一個失足,差點翻下船去。獨角獸因為大家替它游說而享有登甲板的特權,此時飛奔過去,用它的角頂穿她的斗篷,將它釘死在甲板上。它一番壯舉可得了好報了:在一個開航紀念星期日,挪亞一家將它用沙鍋燉了。我擔保這是真的。我本人跟搬運工老鷹談過,它送了一鍋熱的給閃的方舟。
當然你不一定非要信我,但你們自己的檔案又是怎么說的?就說挪亞裸身的故事吧——你記得不?這是登陸之后發生的事。挪亞比先前更得意了,這也不奇怪——他挽救了人類,確保了王朝的興旺,領受了上帝的立約。因此,他決定在其最后三百五十年的余生中享享清福。他先是在山坡上建一個村莊(你們稱之為阿古里),繼而整日里挖空心思為自己想出種種新的封號:暴風驟雨圣騎士,旋風大統帥,如此等等。你們的《圣經》上說,他在自己的莊園里種了一個葡萄園。哈!就是腦子再不靈光的也能識破這種婉轉說法:他一直都是醉鬼。有天夜里,喝了特別烈性的酒之后,挪亞剛脫完衣服就癱倒在臥室的地上,這也不是什么希罕事。含和他的弟兄正好經過“帳篷”(他們還是用過去沙漠里帶感情色彩的詞來形容他們的宮殿),就進門看看酒鬼老爸有沒有喝出問題。含走進臥室……這么說吧,六百五十多歲的人了,一絲不掛躺在地上,爛醉如泥,實在不算雅觀。含做了一件很體面、很孝順的事:他叫弟兄們遮蓋老爸。作為一種尊敬的表示(盡管這種習俗在當時就已差不多消失),閃和那個以J打頭的倒退著進入老爸臥室,設法把他安頓在床上,而他們的目光居然避而不看那總是莫名其妙令你們這一族害羞的生殖器官。你會覺得這完全是孝順、光彩的舉動。可是,當挪亞醒來之后,醉后反應使他頭痛欲裂,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他詛咒看到他醉酒裸睡的兒子,宣判所有含的后代都要在那兩個屁股先進他房間的弟兄家里做奴仆。這當中有什么道理?我能猜到你的解答:醉酒影響了他的判斷能力,我們應該憐恤他,而不是譴責他。這也許有道理。但我只想提一句:是我們在方舟上認清了他。
他是個大塊頭——這個挪亞,跟大猩猩差不多,但他們的相似之處僅止于此。船隊隊長(航海半途中他自作主張晉升自己為海軍上將)是個丑陋的老家伙,動作笨拙,又不講個人衛生。除了臉上長毛,他都不懂怎么長毛發;其余的遮蓋就全靠其他動物的皮了。把他和大猩猩放在一塊,你一眼就看出誰更優越:當然是動作靈巧、肌肉發達,而且生來就會抓虱子的那個。我們在方舟上老是弄不明白,上帝怎么不選更合適的物種,偏要選人做他的門徒。他本來會發現別的大部分動物要忠誠得多。如果他選了大猩猩,我就不信會有這么多犯上作亂,興許根本就不需要來一場洪水。
再說那家伙的怪味……濕毛皮長在某種看重儀表的動物身上是一碼事;但從某個不修邊幅的動物脖子上掛下一張不屬于它的皮,又從不清理,濕漉漉地結上一層鹽巴,那就完全是另一碼事了。就是在風平浪靜時,老挪亞好像也干不了(我說的這些都是鳥兒們告訴我的,鳥兒們是可以信賴的)。他身上帶著潮氣和陰霾,像是什么見不得人的往事或者未來惡劣天氣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