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偷渡客(3)
- 10?章世界史
- (英)朱利安·巴恩斯
- 3890字
- 2016-10-12 14:15:41
航海途中,除了被當做午餐吃掉,還有別的危險。就拿我們這一族來說吧。我們上了船,安頓停當之后,感覺還挺得意。你要知道,那時根本沒有灌滿苯酚酒精溶液的噴藥槍,沒有雜酚油,沒有金屬環(huán)烷酸鹽,沒有五氯苯酚,沒有苯,沒有聚二氯苯,沒有鄰二氯苯,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后才有的。我們命大福大,沒有撞上郭公蟲科,或者蒲螨科的螨,或者繭蜂科的寄生黃蜂。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有個敵人,非常耐心的敵人:時間。時間一拖,我們非得變,這可怎么辦?
有那么一天,我們認識到時間和自然對我們的近親報死竊蠹[4]發(fā)生了什么作用,我們算得到一次嚴重警告。可把我們嚇得不輕。那是航海之旅后期,海面也算平靜,我們無所事事,消磨日子,等待上帝心情變好。半夜里,方舟上一片寧靜——很難得、很凝重的那種靜,所有動物都屏息凝聽,這一來,就靜得更加深沉——我們很驚奇地聽到報死竊蠹發(fā)出的咔嗒聲。四五下尖銳的咔嗒聲,停一會,遠處傳來一聲回應。我們這些卑賤、懦弱、不起眼但很識相的家居竊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卵變成幼蟲,幼蟲變成蛹,蛹再變成成蟲,這是我們一成不變的自然法則:化蛹是天經地義,無可非議的。但是,我們的近親在變成成蟲之后,什么時候不行,偏要在這一刻做出種種求愛的表示,幾乎難以置信。我們正漂流海上,生死未卜,朝不保夕,而報死竊蠹卻一門心思只想著性愛。想必是因為害怕滅絕什么的而引起的神經質的反應。就算如此吧……
挪亞的一個兒子聽見響聲過來察看,我們那些傻乎乎的近親真是不可救藥,只顧沉湎于性愛表白,一個勁地用上下頷敲擊洞穴的墻壁。好在“海軍上將”的后代對由他們托管的動物王國不甚了了,他把有規(guī)律的咔嗒聲聽成是船木在吱嘎作響。不久,風又大起來了,報死竊蠹可以太太平平地幽會了。家居竊蠹以全部七票贊成通過決議,只要還沒上岸就不化蛹。
不得不說,不管雨天還是晴天,挪亞都不是什么航海能手。選上他是因為看中了他的虔誠,而不是航海技能。風暴來了他就犯傻,海浪平靜時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有什么資格評頭論足?我還是報道鳥兒們說的——鳥兒們可以在空中一呆就是幾個星期,可以從地球的一頭飛到另一頭,它們的導航系統(tǒng)跟你們發(fā)明的一樣精巧。鳥兒們說,挪亞不懂行,他只會咋唬和祈禱。他做的那些事有什么難的?暴風雨一來,他就避風頭茍且偷生;風平浪靜時,他確保我們不漂離原定的地圖標記太遠,不致最后流落到類似撒哈拉那樣的沒法居住的地方。如果要替挪亞說好話,最多就是他歷經風雨而大難不死(不過,他不用操心礁石和海岸線,這就省心多了);還有,待大水最后退走,我們沒有因為什么過錯而處于某個大洋的正中。不然,真不知道我們還要在海上再呆多久了。
當然,鳥兒們也說挪亞可以隨時利用它們的專長,但他太傲慢了。他看不上鳥類的專業(yè)技能,只分派它們幾項簡單的偵察任務——觀察漩渦和旋風。他又叫一些沒有這方面能力的物種在惡劣天氣里高空飛行,讓它們白白送死。鵝叫起來確實不好聽,特別在你想睡覺時。挪亞卻指派它向九級大風進發(fā),飽經暴風雨考驗的海燕自告奮勇去代替鵝,卻橫遭拒絕。這樣一來,鵝完蛋了。
好吧,好吧,挪亞也有他的功德。他是幸存者,而且不局限于航海這層意義。他還破解了長壽之謎,但后來失傳,你們已一無所知了。可是,他不是個好人。你知道那次他把驢子放到船底下去拖的事嗎?你們的檔案里有記載嗎?那是第二個年頭,規(guī)矩稍微放松了些,允許入選旅行的動物們雜交。可是,挪亞撞見那驢子正往母馬背上騎。他暴跳如雷,大罵這種交配絕沒有好結果(這倒驗證了我們關于他懼怕雜交的說法),揚言要拿這家伙開刀,殺一儆百。于是,他們把它的四蹄綁在一起,在洶涌的波濤中吊下船去,拖過船底,在船的另一側再吊起來。我們中的大多數認定這是出于性嫉妒,就這么簡單。叫人吃驚的倒是那驢子怎么看這件事。那幫家伙很清楚驢的耐力。他們把驢拉上船時,它已不成樣子了。耳朵破破爛爛,像海藻葉片,尾巴像一段爛濕的繩子。有些動物到這時已不太買挪亞的賬,它們向驢子圍攏過來,我記得是山羊輕輕頂它的身側,看它是否還活著。那驢子睜開一只眼,眼珠轉了一圈,瞅一下四周神情關切的動物們,然后說了句:“我現在知道做海獅是什么滋味了。”情況還不錯是吧?不過,我可要告訴你,你們差一點又失去了一個物種。
我想這也不全是挪亞的不是。我是說,他那上帝就是個十分霸道的榜樣。挪亞不管做什么都得先盤算一下上帝會怎么想。這可沒法過日子。一天到晚掉過頭來看別人的臉色,這還像個大人嗎?挪亞也不能以年輕作為借口。按你們的標準推算,他已六百多歲了。活了六百年,腦子總該有點靈活性,總該看到問題的兩方面了。沒那么回事。就拿建造方舟來說吧。他干些什么?他用歌斐木造方舟。歌斐木?連閃都反對,但不行,他要用歌斐木,而且必須用歌斐木。附近沒長多少歌斐木,他才不管呢。毫無疑問,他只是按照他榜樣的指示辦;但即便如此,也不行。只要懂一點木材的——在這方面,我的話可是帶點權威的——都會告訴他,還有其他幾十個樹種都一樣可以用,即便不算更好;再說,船上的所有部件都用一種木材做,這種想法很荒唐。選材應根據用途,這是人所共知的。可是,老挪亞就是這個樣子——腦子頑固不化。只看問題的一個方面。歌斐木浴室用具——你聽說過比這更荒唐的嗎?
要我說,他這是從他的榜樣那兒學來的。上帝會怎么想?他嘴里老是這么個問題。挪亞對上帝的忠心有點邪惡:叫人毛骨悚然,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不過,他肯定清楚自己的利益所在。我想,一個人要是被上帝指定為受寵的幸存者,知道地球上只會剩下他這個王朝,免不了要頭腦發(fā)昏的,是不是?說到他的兒子們——含、閃,還有那個以J打頭的,這對他們的個人心態(tài)也沒什么好處。在甲板上趾高氣揚,儼然皇室一家。
對了,有件事我要說清楚,是關于這方舟的使命。你們多半還以為,不管挪亞有哪些不是,本質上說,他是個早期的保護主義者,他把動物搜集起來是不想讓它們死光,他不能忍受再也見不著一只長頸鹿,他這么做是為了我們。完全不是這么回事。他把我們搜羅到一起是因為他的榜樣要他這么做,也是出于他的自身利益,甚至是因為玩世不恭才這么做。他想著在洪水退走后得有東西吃。我可以這么告訴你:水里淹了五年半之后,菜園大多數沖光了,只有水稻長得很旺。所以,我們都很清楚,在挪亞眼里,我們不管是兩條腿,四條腿,還是多少條腿,都是日后的美餐。不是現在,就是將來;不是我們,就是我們的后代。這種感覺很不好,你可以想象得到。挪亞的方舟上籠罩著偏執(zhí)和恐怖的氣氛。下一次,他會找我們中的哪一個?你今天得罪了含的老婆,明天晚上說不定就成了醬汁肉丁。命運如此捉摸不定,便導致最反常的行為。我記得有一對旅鼠在準備跳船時被逮住——它們說,它們想一了百了,這么拖著受不了。可是,閃正好逮到它們,把它們關在裝貨箱里。在他覺得無聊時,他時常打開箱蓋,拿把大刀在箱里亂舞。他覺得這是逗趣。可是,這樣做沒叫整個物種遭受精神創(chuàng)傷才怪呢。
航海一結束,上帝自然就正式授予挪亞以進餐權。一路順從的回報是,挪亞從此以后想吃我們當中的哪一個全由他挑。這是他們兩個拼湊的協(xié)議或叫立約的一部分。要叫我說,這是個空洞的契約。說到底,地球上別的人都滅絕了,就剩下這一家拜神的,上帝也只好將就了,不是嗎?總不能說,不行,你也不夠格。挪亞多半意識到了,他可以擺布上帝(發(fā)了這場大水之后,如果迫不得已又廢黜第一家庭,豈不是承認失敗);我們思量,有沒有這立約,他都會把我們吃了。在這個所謂的立約中除了我們的死刑宣判書絕對沒有我們的好處。哦,對了,也給了我們一點小意思——挪亞和他那一幫不能吃已經懷胎的母獸。這么個空子,在已靠上海灘的方舟周圍掀起一陣忙亂,還帶來一些奇特的心理副作用。你有沒有想過毫無控制地懷孕的起源是什么?
這倒讓我想起含的老婆那件事。他們說那全是謠言,你由此可知,這類謠言是怎么開始的。含的老婆在方舟上不算是最受歡迎的;我已經說過,醫(yī)護船的丟失一般都認為跟她有關。她仍很有風韻——發(fā)大水時她才一百五十歲,但她任性急躁。可憐的含肯定全得聽她的。好了,下面是事情的真相。含和他的老婆有兩個小孩——也就是兩個男孩,他們就是這么算的,名叫古實和麥西。他們的第三個兒子弗是在方舟上生的,第四個兒子迦南是登陸后生的。挪亞和他老婆長著深色頭發(fā)和褐色眼睛;含和他老婆也一樣;要說起來,閃、法拉第,還有那個以J打頭的都是如此。閃、法拉第以及那個以J打頭的所有的孩子都是深色頭發(fā)和褐色眼睛。古實、麥西和迦南也一樣。可是,方舟上生的那個弗卻是紅頭發(fā)。紅頭發(fā),綠眼睛。這些都是事實。
現在,我們要離開事實的港灣而進入謠言的公海(順帶一句,挪亞就是這樣講話的)。我自己不在含的方舟上,所以我只是不帶感情色彩地報告鳥兒們帶來的消息。主要的有兩種說法,你自己決定相信哪一種。你還記得有個工匠在儲藏船上為自己鑿了個藏身洞?據說——但未經正式確認——他們在搜查含的老婆的住宿區(qū)時發(fā)現一個無人知曉的隔間。平面圖上肯定沒有標。含的老婆一口咬定說不知道,但好像在那兒的掛鉤上發(fā)現掛著她的一件牦牛皮貼身內衣,再仔細檢查地板,又發(fā)現木板縫中夾有幾根紅頭發(fā)。
第二種說法——我還是只報道而不加評論——涉及的是更隱秘的事了。可是,既然這直接關系到你們這一族中的很大部分,我不得不說出來。在含的方舟上有一對絕頂漂亮圓滑的類人猿。個個都說它們智力非同尋常,儀表無可指摘,你會發(fā)誓它們生動多變的臉好像隨時都會說話。它們也有柔順的紅毛皮和綠眼睛。這一物種已不復存在:它沒能活到航海結束,在船上的詳細死因也沒搞清楚。掉下一根帆桁之類的……但我們總覺得這也太巧了,一根帆桁掉下來就正好把這種特別靈活的動物一下砸死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