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老多病遺臣卻聘歸隱 少年游才俊臨水登山(3)
- 京華煙云(下)(紀念典藏版)
- 林語堂
- 4419字
- 2016-10-24 17:15:18
現在他們是在云層之上。木蘭站在那高出無字碑以上的臺子上,一只手扶著阿非的肩膀,頭發隨著山風向后飄揚,看著猶如一個山上的精靈。她向遠處望,遠處那一塊塊灰的是山,一片片紫而深綠的是山谷。一帶隨時變色的霞彩神奇的光波,在大地上飄過。往西,只見紅云似海,閃耀著金線銀絲,好像斜陽照耀在老人頭上一樣。立夫已經走下石階,正立在下面黑暗的石碑旁邊。石碑有二十多尺高,歷時已有兩千年,上面罩著棕黃的干枯苔蘚。立夫往上看,看見木蘭秀麗的側影,背后襯托著色彩富麗絢爛的晚霞。
木蘭說:“立夫,你看見那個沒有?”一邊手指著西方的云彩。
立夫回答說:“我看見了。”
木蘭也走下到石碑旁邊來。這塊石碑是秦始皇統一六國后,來封泰山時建立的。至于石碑上為什么沒有雕刻上字,則不得而知。有人說當時他突然生病而死,石碑也就立而未刻。另一個說法,較為近似真實,就是刻碑的人不愿將此暴君之名永垂后世,故意將碑文刻得淺,所以不能經久,早就不耐風雨,剝蝕不見了。
木蘭走近石碑,那時立夫還在近前站著,仔細看那苔蘚封閉的石頭,不覺看得出神。她伸手把一些苔蘚揭下來,立夫說:“不要!”
木蘭說:“這個石碑好大。”這時一陣子寂靜。
木蘭又說:“還這么老!”又是一陣子寂靜。
木蘭也寂靜下來。木蘭、立夫和阿非三個人,坐在附近一塊石板上,也寂靜得和那個石碑一樣,他們好像也變成了沒有字的碑文。
最后,立夫開言,才打破一陣子沉寂。他說:“這個沒字的碑文,已經說出了無限的話。”
木蘭看見立夫眼睛上那副夢想的表情。在這塊無字的石碑上,他讀到了興建萬里長城的暴君的顯赫榮耀,帝國的瞬間瓦解,歷史的進展演變,十幾個王朝的消逝——仿佛是若干世紀的歷史大事一覽表。而這個默默無言的黑暗的巖石,在高山日落的時候,橫壓在立夫和木蘭的心頭,那塊巨大的石碑,是向人類文化歷史堅強無比的挑戰者。
立夫說:“你記得秦始皇怕死,派五百童男童女到東海求長生不死之藥嗎?而今物在人亡。”
木蘭說出謎一般的話:“因為石頭無情。”
這時暮靄四合,黑暗迅速降臨,剛才還是一片金黃的云海,現在已成為一片灰褐,遮蓋著大地。游云片片,奔忙一日,而今倦于漂泊,歸棲于山谷之間,以度黑夜,只剩下高峰如灰色小島,于夜之大海獨抱沉寂。大自然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是宇宙間的和平秩序,但是這和平秩序中卻含有深沉的恐怖,令人凜然畏懼。
五分鐘以前,木蘭的心還激動不已,現在她心情平靜下來,不勝凄涼,為前未曾有,外在的激動不安,已降至肝腸深處,縱然轆轆而鳴,她的心智,幾乎已不能察覺。她一邊拖著疲乏的腿,邁上石頭臺階,心里卻在想生,想死,想人的熱情的生命,想毫無熱情的巖石的生命。她知道這只是無窮的時間中的一剎那,縱然如此,對她來說,卻是值得記憶的一剎那——十全十美的至理,過去,現在,將來,融匯而為一體的完整的幻象,既有我,又無我。這個幻象,無語言文字可以表明。滔滔雄辯的哲學家對此一剎那的意義,會覺得茫然,也會覺得窮于言辭,無以名之,姑名之曰經驗。
夜,對人也并不永遠是平靜安謐,正如對草木巖石一樣,對不會做夢的鳥獸昆蟲一樣。民國六年七月十六的晚上,在泰山頂上,對木蘭來說,是特別使人心神不安的一夜。他們的晚餐有四個菜:炒蛋、蕪菁湯、藕片、香菇燒豆腐,另外是小米玉蜀黍粥,饃饃。旅途勞頓,山中空氣新鮮,大家都非常饑餓,幾盤子菜都吃得精光。雖然食物并不精美,遠寺的鐘聲卻使他們覺得此次晚餐風味迥異。飯后,又喝了極其清冽的山泉茶。蓀亞與立夫閑談,談論的是關于在日本的生活經驗,然后就寢。
蓀亞一覺酣眠,鼾聲大作,木蘭瞌睡了一下,但又醒來,然后又打瞌睡。因為茶的力量大為不同,一直使她的頭腦清醒,不過腿和身子卻睡得很甜,自己也不知道是清醒,還是在睡夢之中。她覺得,仿佛是半在夢境,一直在費力解一個巨大的云霧般的結,那是一個謎,而那個謎是創造萬物的主宰。她正在費力想解開那個謎,一陣山風吹過,撼動臥室的窗子,她又醒來。但是蓀亞還在繼續打鼾濃睡。
木蘭被聲音驚醒時,仿佛始終未曾入睡,睜眼只見灰白的晨光,正從窗板縫中自外射入。她推蓀亞說:“天有點兒亮了!不能誤了看日出呀。”
蓀亞說:“管他日出不日出!”轉過身子去,又睡著了。
但是木蘭不能再睡。她聽見廚房的聲音,聽見火爐里柴火噼噼啪啪地響,水勺兒在水缸上磕碰的聲音。她起來,用腳尖兒輕輕走到鄰近屋里去,看見桂姐還和孩子一起睡,她把他們叫醒。再回到自己屋里,點亮了油燈,自己梳頭。一看表,原來才兩點五十。
她穿好了衣裳,一直等到又困倦起來,這時廚房的用人來敲門,在門外說:
“老爺,太太,起來吧!不然就趕不上看日出了。”
木蘭把蓀亞叫醒。打開門,一陣子涼氣沖進。鼻子聞起來,和別處的空氣完全不同。她看見立夫已然穿好衣裳,正在院子里站著,往廚房里看。
木蘭說:“你起得這么早?”
“我起來一個鐘頭了。天冷,我睡不踏實。他們起來了嗎?咱們得趕快呀。”
木蘭進屋去,又穿上一件毛衣。蓀亞剛下床。
蓀亞好不耐煩,他說:“哎呀,日出!日出!”
妻子說:“咱們就是為看日出而來的呀!”
早飯轉眼擺好。仆人說:“大夜晚到外面去,要先吃點兒東西暖一暖。”木蘭要了點兒熱酒,她和蓀亞喝了,但是立夫一滴未飲。大家熱粥下肚,身上暖了,出去到“日觀峰”。紅玉又咳嗽,阿非帶了一個毯子,給她圍著。那時東海中的天邊,只有一片白光而已。然后有一片淡紅,漸漸爬進那一片白光,附近的山頂已經開始露出頭來。在北方有迂回曲折的白色帶子,人家告訴他們,那是流入大海的一條河。
云中靜悄悄,絲毫無動靜。在那片桃紅變深而成金色時,云彩,好像聽了什么命令,開始自夜中的睡眠醒來,在伸懶腰,在打呵欠。云彩的上層開始移動,移動之時,底層染上了起伏波動半透明的紫色。所有的云彩一齊向東飄去。云層上下堆積,成為天上金碧輝煌的宮闕。下面的山頂越發清楚,纖細可見,沒被云層遮蓋的大地,還在黑暗中靜止不動。再過了一刻鐘,一條纖細閃亮的金線,勾出了地平線的輪廓;再過幾分鐘,兩道霞光射入天空,預報太陽行將出現,使云彩金光耀目,也照亮遠處的海面。山風漸強。忽然間,一片赤紅由地平線上升起,大家異口同聲驚呼道:“太陽出來了!”一齊歡迎華嚴雄偉榮光顯耀的日出來臨。
“現在升上一半了!”
“看波光閃動的海面!”
“現在全升起來了!”
太陽巨大無比的圓盤,好像一跳而起,自地平線上升入了空中,觀看日出的人,臉上都照上了日光。木蘭看了看她的手表。才四點半。
紅玉說:“看!那云彩!”
因為黎明的手指已經點觸到依戀著群峰的云,那云,仿佛遵奉太陽的指揮,又悄然接受了山間微風的感應。堆堆片片,開始動起來,剛一移動,就沿著山谷飄去,猶如龐大的玉甲銀龍,舞蹈前進,山谷間的風光就越來越廣闊。大地覺醒了。
他們在清晨的空氣之中,立了半個鐘頭。
麗蓮說:“我覺得冷。”
紅玉說:“我現在好了。”說著把毛毯從身上拿下來給麗蓮,阿非幫著把毛毯圍在麗蓮的脖子和肩膀兒上。
木蘭興高采烈地說:“這次我們可看見大地怎么入睡怎么醒來了。值得看,你們說是不是?”
蓀亞說:“不錯,值得。可是現在我想去睡覺。我的腿都站僵了。”
他們這一批人漫步而歸之時,另一批人走來看日出,才知道已經誤過,大為失望。黎明之時,似乎特別安靜,除去足音、晨風吹動衣裙的聲音之外,可說是萬籟無聲。
木蘭說:“好安靜!鳥兒叫的聲音都聽不見。”
立夫說:“咱們在高處。鳥兒在下面山谷里睡呢,可惜莫愁沒有來。她若來了,也會深得其樂的。”
他們去看唐代的巨大的摩崖碑,然后回到屋里去。轎夫在南天門待了一夜,現在已經來到,催他們早點兒回去,希望能趕得及當天再抬人上山來。
一個鐘頭的吃早飯和休息之后,大家開始下山,只用了一個半鐘頭就到了山麓。蓀亞因為胖,自己坐了一頂轎,紅玉和桂姐也各坐一轎,別人大都愿走下去。每個人都拄著一根手杖。誠如立夫所說,他們往下去,才聽見山谷中禽鳥的婉轉歌唱。
木蘭和立夫自然而然地在一起步行,而且一直一路交談。并不是因為立夫剛剛回來,而是他倆確是有好多話說,而且兩人身體都輕,邁步也輕快,所以常需要停下來等著別人。到了“快活三里”,蓀亞下了轎,和他們走了一段,木蘭則從“第二天門”坐轎直到“下馬隘”。由那兒又下了轎,和立夫走得很快,轉眼把別人撂在大后頭。現在只剩他們兩人了。木蘭過去從來沒有像這次在如此美好的天氣和立夫走下山來,心情又如此之愉快。因為她對妹妹莫愁有深愛,又對立夫有信心,所以自覺十分安全,不敢有何意外的發展,何況又喜愛與立夫獨自在一起這種無可比擬的感受,所以兩個人誰也沒有說減慢腳步,好等待別人。他們到了杉木洞,覺得杉木清涼的樹蔭,實在誘人,于是走到樹蔭中休息,等候后面的人下來。
立夫移動過來一個樹樁子,木蘭在樹根上鋪了一塊手絹兒坐下。木蘭太快樂了,亂找些話來說。最后她說:“這比到圓明園的廢址去好多了,你說是不是?”
立夫說:“是啊,我們說定要一起去游一次呢。”
木蘭微笑說:“你還記得!”
立夫回答說:“我還記得。”
木蘭手托著臉一邊沉思一邊說:“人生很怪,是不是?”
這問題無法回答。立夫問她:“你的話是什么意思?”
木蘭說:“是嗎,就是怪呀……我以前從沒想到咱們會有這么一次快樂的游山,你看現在咱們在這兒……這些樹。”她向上看,向四周圍打量,又說,“我不知道,太陽一出來,使人間才有人性的溫暖——把人內在的抑郁黑暗,清洗凈盡,使人發善心,對所有我們地球上的人類懷有善念……還有你的回來。一切都那么出乎預料。”
立夫站在那兒,注視著木蘭對他說話,也可以說是自言自語,在杉木之下,聲音柔和,態度從容,人又高雅美麗,低的音調,和杉木的微風細語相混和。微風吹過,她的頭發便橫散在前額上,她就用手指掠開,但微風又再度吹來,送來杉木的香味,在空氣中浮動。
立夫說:“你不會說日出也是出乎預料吧?每天照例如此的。”
木蘭說:“我說也是……日出也是出乎預料的,和你的自國外歸來是一樣的……你知道,我三度在山上遇到你……第一次那時咱們還都是孩子……現在我們姐妹都做了母親,你成了父親,我母親成了啞巴。”
立夫開始問她母親,她妹妹,還有那個嬰兒。木蘭把她母親的怪病告訴他。
不久,紅玉的轎子自他們的上面出現,阿非和別人徒步走近,木蘭站起來,心中難免有一半恨意,恨這段如此美好的時光竟會如此之短暫,不過雖然嫌其過短,倒覺得美好達于極點。來的人都到杉樹林中休息,一小會兒之后,蓀亞和桂姐也都來到。再度出發之后,不到半點鐘,就回到登山的原處。這次游泰山十分愉快,不知不覺中回到了山麓。
當夜,坐夜車返回北京。
這次旅行留給木蘭一個永久無法消除的影響。她深深體會到,只要和立夫在一起,她就會永遠幸福,永遠滿足。他們一同看見泰山的日落日出。同是日落日出,不知為什么,在平地上看見就大為不同。立夫緘默無言,站在秦始皇無字碑前的黑影,黎明以前的那段散步,在杉木洞中幾分鐘的談話,都富有精神上的深義。木蘭不太了解那深義為何,也不能以言辭表達出來,但是她知道由于那些得之不易的剎那,又那么天造地設的機會,她把人生看得更透徹,更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