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老多病遺臣卻聘歸隱 少年游才俊臨水登山(2)
- 京華煙云(下)(紀念典藏版)
- 林語堂
- 4242字
- 2016-10-24 17:15:18
木蘭回答說:“誰知道這種精神方面的事情呢?也許自己失去的那一部分永遠一去不歸,也變成靈魂了。陽界和陰界似乎是不相交往的。不過還活在陽間的人若是再婚配,陰陽的和諧就又重新恢復了,那本不可治療的創(chuàng)傷,由于有人來填補,就又可以痊愈。雖然痊愈,但究竟和原來不相同。”
莫愁向來沒有把這種愛的經驗告訴過紅玉,也許是她不能說。紅玉也沒從別個女孩子口里聽說過這種話。
木蘭接著說起素丹。素丹已經離婚,現在住在北京,以那筆離婚贍養(yǎng)費維持生活。她拒絕去參加哥哥的婚禮,大部分生活是自己一個人過,離群索居,深居簡出。
紅玉說:“他們結婚之前,還不是相愛很深嗎?”
木蘭說得語氣很重:“不是,那不是相愛!”
這話使紅玉感到意外,她想到自己和表姐,心緒煩亂,不知不覺睡著了。
婚禮舉行之后,一對新人離去。木蘭買了幾雙絲襪,就同蓀亞、阿非、紅玉、麗蓮,和麗蓮的母親桂姐往杭州去了,坐火車四個鐘頭就到。他們在湖濱的舊家度過了五天美妙的時光。那棟房子靠近岳王廟,一面是一條大道,一面正對西湖,所以房子是建筑在湖邊幽靜的角落里,而將一片湖水圍入,作為池塘。
杭州城的美,使木蘭非常迷戀。沒有北京的壯麗,但是秀雅宜人。一片湖城,高山環(huán)繞,古塔寺院,散在山巔。游完北京,再游杭州,猶如飽饜甘脂之后,再喝一杯龍井。北京美景之中,木蘭最愛西直門外的高亮橋和北海以北的什剎海,因為此兩處具有田園之美,使人想起了江南。現在眼前的正是杭州,正是江南,也正富有江南的秀麗。頤和園的昆明湖,是慈禧太后在虛榮奢侈之下由人工挖掘而成的,其構想只不過模仿西湖而已,而現在擺在目前的,才是真正的西湖。頤和園的昆明湖雖然美,比起真正的西湖來,只似影子與實物,只似玩偶娃娃與活美人。西湖,常被比作古代美人西子,常被人看作一個嬌嫩風流的江南美女。風和日麗時,她面露微笑;煙雨迷蒙時,她緊鎖眉頭。也像西施一樣,她緊皺鎖眉頭時,更令人神蕩魂銷。楊柳掩映下的島嶼,似乎是飄浮在銀灰的霧靄之上,究竟山巒飛騰而上接云霧呢?還是云霧下降而環(huán)抱山巒呢?實在令人煞費疑猜。
木蘭現在知道了人多活一歲多聰明一分。除去西湖的自然之美以外,西湖過去是,而且現在也是詩人美人向往的圣地。西湖的傳統(tǒng)比北京更悠久,在蒙古的大都還沒建筑之前,杭州便是南宋的國都了。杭州的歷史傳統(tǒng)與文學藝術關系之深,實超越政治而上之。西湖的兩道長堤叫白堤蘇堤,就是唐朝白居易和宋朝蘇東坡所構筑的。過去一千年之間,詩人、名妓曾經居住于此地,尋樂宴游于此地,且死后葬埋于此地。其住所,其墳墓,歷歷可見。木蘭打定主意,將來父母百年之后,自己獨立自由時,便舉家遷來此地居住。那時節(jié),她那寧靜樸質的家庭生活的美夢就實現了。
木蘭對她父親那些商店甚感興趣,花了幾個上午和商店的經理暢談,那些經理自然對他們熱誠招待,其余的時間便在自然景色中悠閑懶散地消磨了。在夜間,湖面為輕紗似的白霧所籠罩,他們乘小舟徜徉于湖面,享受湖面輕柔的微風,聽遠處船上青年男女的歌唱。
一天下午,他們游月下老人祠,并且抽了簽。簽上的文字既含混不明,措辭又陳腐不堪。桂姐戲為麗蓮抽了一簽,上面寫著:
枝頭花開笑迎春
梅花爭盛與芳鄰
看他蜜蜂忙終日
甜為何人苦自身
蓀亞說:“沒人信這些東西。和尚賺錢而已。”但是紅玉又戲抽了一簽,上面文句如下:
點畫娥眉閨閣中
牡丹階上樂融融
莫將真幻來相混
芬芳香過總成空
紅玉雙眉緊皺著將簽文撕作碎片兒,對阿非說:“你抽一個。”
阿非回答說:“干什么?花錢給和尚,看兩句胡言亂語?”他不肯抽。
但是木蘭卻不由得對簽文納悶兒,上面的“芳香”二字使她想起暗香來。
那天夜里在湖上,紅玉不高興,但是阿非和蓀亞依然興致甚佳。麗蓮和她母親都沒拿簽上的文字當一回事。紅玉說她曾看見湖上遠處有一小舟,上面有一個青年男子和一個姑娘,二人在船上閑談,忽然消失在霧氣之中,連一絲痕跡也不曾留下。據傳說,明朝末年有一對情人,曾一同跳西湖自殺,后來在月明之夜,游人有時看見一只鬼船,載著那一對情人,出現在水面,共同玩賞。那一對情人永遠那么年輕,還是穿著明代的服裝。男的身穿灰藍色長袍,頭戴文人的黑帽,女人的頭發(fā)梳在頭頂,身上老是穿著紫衣裳。女的總是吹簫,據傳說,她過去是青樓歌妓。
不過,那天晚上,除去紅玉,誰也沒有看見他們。
大家在杭州之時,接到立夫一封電報,說他已經從日本回來,那時正在上海。蓀亞打回電報去,要立夫和他們在杭州相聚,但是回來的電報說,他須急速回家。所以大家叫他在上海等候,五號他們回上海。
立夫到上海火車站去接他們。立夫顯得瘦了一點兒,但蠻健壯。那天晚上,大家在飯館兒為他設宴洗塵。
木蘭說:“你在日本研究的哪一科,跟我們說一說。”
立夫說:“是關于細胞,關于細胞怎么生長,還研究了關于昆蟲的學問。”立夫并沒有說他的主科是生物學,因為他不像別的大學生,他是不肯談論他主修的學科的。他向大家問:“辮子遺老張勛的復辟是怎么回事?”
蓀亞說:“我們也不知道。也只是看了看報。北京城一定鬧得很熱鬧,聽說南河沿兒都燒光了。”
“今天早晨報上說一切已經都過去,基督將軍馮玉祥的兵現在正占著天壇呢。”
事實上證明,關于北京新近的局勢,立夫比他們還都清楚。辮子將軍張勛確曾發(fā)動了一次政變,又把兒童皇帝宣統(tǒng)擁上寶座,中間經過正好十天。立夫知道,袁世凱死后,真正的權力是握在段祺瑞手里,擊敗了復辟政變,那就是為人人所深恨的親日派安福系即將大權在握了。他談論政治之堅決熱情,遠非他對生物學的熱誠可比。
坐火車在七月天回北京,是夠熱的。他們決定在曾家故鄉(xiāng)山東泰安稍停,乘機會一游東岳泰山。立夫、阿非、紅玉都沒游過泰山。木蘭打算登泰山看日出,于是決定在山頂過夜。他們早晨十點到了泰安。轎夫去催他們午飯后立即動身時,他們已經休息了兩個鐘頭。
在中國,若論登山的路徑寬廣,鋪砌得好,石級磴道構筑得好,爬上去感覺到舒服,只有東岳泰山。
在過去,登泰山的路的保養(yǎng)維護,一則來自政府的經費,一則由私人捐獻,才使寬廣的石頭路一直完好整齊。過去兩千年來,皇帝屢屢舉行封山大典,以示對泰山的尊崇;多少世紀來的詩人,好多作出詩歌,贊美泰山,刻在巖石之上,一直留至今日。歷史漸久,古物漸多,民俗傳聞亦漸富,香客的故事口耳相傳,越使圣山生色。從“孔子登山處”的“第一天門”,經過半途中的“第二天門”,一直到山頂的“南天門”,一路上都有極其方便的休息處所和里程碑石。
木蘭這一批人共乘用了七頂轎,另外還有兩個挑夫挑著他們過夜要用的鋪蓋。天是灰陰多云,所以大家都感覺涼爽舒適,尤其對轎夫來說。巨大的圓石,由多年溪流的沖擊,已經光滑圓潤,錯落躺在路旁的溝渠之中,半露在外面,半浸在水中,看來像是水牛,又像河馬。
木蘭登泰山,從來沒有像這一次在青年群中這么輕松愉快。這泰山,正是她在童年時和蓀亞辯論的那個泰山。立夫的泰山之游,還是生平第一次,木蘭可以看得出他臉上的興奮。
自寺院再往上行,風景越險怪,越雄壯,路旁翠柏夾道,遠處山峰上怪巖奇石如野獸蹲伏,姿勢各異。過了水簾洞,見一飛瀑,高在頂端,水勢下落,恍若銀屏,水星飛濺,人衣盡濕。在歇馬崖,轎夫停轎,暫息片刻,蓀亞、立夫、木蘭就在附近漫步,回顧遠處來時蜿蜒的山路。路旁溪溝的水清澈可喜,阿非就脫下鞋襪,涉水而行,別的男人也涉水相隨,木蘭、麗蓮、紅玉、桂姐則在岸上徘徊。
阿非向她們喊說:“下來。”
紅玉從來沒想到要到溪流里去,可是麗蓮看了看她媽,問她可否下水。
木蘭因為自己想下去,就對麗蓮說:“下去。”
麗蓮說:“你若敢下去,我就下去。”
蓀亞說:“下來吧,妙想家。好涼快。”
木蘭坐在大圓石頭上,大笑一聲,脫下了鞋襪,露出了雪白的腳,那兩只腳一向很少露在外面,現在輕輕泡入水中。
桂姐微笑說:“木蘭,你瘋了。”
木蘭說:“好舒服,好痛快。你若不是裹腳,我也就把你拉下來。”
麗蓮也脫了鞋襪,把腳泡進水去。蓀亞過來,拉著木蘭,進入了小溪中的淺水之處,木蘭搖搖擺擺地走,幾乎要摔倒,幸虧由蓀亞拉住。轎夫覺得很有趣,笑了又笑。立夫坐在中流的石頭上,褲腿兒向上卷起來,作壁上觀。他覺得那確是非常之舉,因為那時離現在少女在海灘上洗浴,還早好多年。一個轎夫喊說:“洗個澡吧,洗個澡吧,小姐!只有你們城里的小姐才怕水呀。”
木蘭向立夫說:“你應當打電報給莫愁,叫她也來,大家可以在這兒過一個禮拜。”立夫只是微笑。
現在轎夫告訴他們說,若打算日落之前到山頂,可應該出發(fā)了。蓀亞又怕木蘭上來擦干腳,會費時太久。立夫上了岸,看見了木蘭雪白的腳腕子,又光潤,又細小。木蘭根本就沒想掩藏,反而抬頭看了看,向立夫低聲說:“拉我起來!”不勝木蘭的撒嬌與美麗的魔力,立夫就把她拉起來。木蘭的真純自然,竟使尷尬的場面,一變而為天真美麗。立夫覺得木蘭真是異于凡俗,也與自己的信念不謀而合。
紅玉一邊站在那兒看他們,一邊想起木蘭論愛情的一席話。
一個轎夫問立夫:“您太太多大年歲?她看來好年輕啊。”
立夫回答說:“她不是我太太,是我的親戚。”
木蘭聽說,不由得有點兒羞愧。
大家坐上轎,又繼續(xù)向前走。不久過了“杉木洞”,那是一個大杉木林,枝葉茂密得猶如屋頂,上不見天,據說嘉慶皇帝在此植杉木兩萬兩千株,造成了這座樹林。木蘭希望在此地盤桓一番,但是已經耽誤了時間。
過了“第二天門”,他們到了“快活三里”。他們問轎夫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轎夫說,爬過了三里陡坡,這兒是一段平路,有三里長,爬山的人到此自然很快活,所以叫“快活三里”。由此地再往前,風景越發(fā)雄偉,高峻的山坡上的松樹林,在山風中搖動,松聲如海濤吼嘯,自遠而至。過了“十八盤”,“南天門”在望,在幾乎垂直的懸崖之上,如危樓聳立。中間鑿劈為門,有石級可登。轎夫現在將轎子斜著抬進,這樣,前面的轎夫就在右邊走,后面的轎夫就在左邊走,因為石級太陡了。
到了南天門,他們下了轎,順著“天門街”走向“玉皇閣”,那是山上最高之處,就預備在此處過夜。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小道士,出來迎接他們,蓀亞叫了七個人的飯。這時大家都立在石頭鋪地的庭院中的陽臺上,庭院是圍著一塊拔地而起的巨大巖石而建,那塊巖石據說是全山最高的巖石,叫泰山絕頂石。他們進了正廳,等著吃飯的時候,立夫問蓀亞:“你累不累?咱們還要去看秦始皇的‘無字碑’呢。”
蓀亞回答說:“現在我只想一件事,就是吃飯。”
立夫說:“去吧,就是幾步的道兒。”
木蘭也催他說:“去吧!過天門街的時候,我回頭看,見身后的落照好輝煌燦爛哪。”
但是蓀亞,因為身子胖,走得喘,說他要坐著輕松一下,桂姐忙著指揮仆人鋪床,麗蓮、紅玉也正幫著她,所以只立夫和木蘭、阿非三個人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