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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老多病遺臣卻聘歸隱 少年游才俊臨水登山(1)

曾家老祖母喪禮期間,曾文璞之痛哭,并不只是于禮當然,也是出自內心。由于對喪母的悲傷,由于自己的疾病纏身,由于關于素云的丑聞飛語,他的確非常難過。另外,國家多難,自己親見清朝滅亡,更加深了心中的悲痛。

素同有時來看他,不久之前斷言他患的是糖尿病,在西藥里有一種胰島素用來治療,極為有效。直到現在,曾先生,除去金雞納霜因為在中國很普通,用來治療瘧疾,都知道甚為靈驗之外,他從來不服西藥。女人較為實際,沒有什么不可動搖的思想非衛道不可,因此曾太太和桂姐都說試服胰島素看看。他聽說勸他試服西藥,而西醫又說這種病人尿中有糖,他不禁大笑。后來,木蘭查中國醫書,拿書給他看,中國醫書上也說此種病患者的尿是甜的。于是他說:“當然,咱們中國過去也知道這個。”雖然中國醫書也提出多種治法,卻沒有什么特效。素同提出忠言,并非是以西醫行醫的地位,而是以家中朋友的關系。因為他說得斬釘截鐵,曾先生終于屈服,答應一試。

但是他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傷害。他的自尊心已經漸漸地萎縮,受到好多事物的破壞。他被迫放棄了清朝皇室遺臣的一副尊容,一統的安全世已然落了個喪家之犬的模樣。他不得不屈服于妻子的壓力,讓自己的女兒進教會學校學英文,關于這種文字,他是一無所知,而且漠不關心,視如無物的。他怪現在官立學校教育之失敗,是由于傳統倫理道德的淪亡。他把現代稱之為“無君無父無師的時代”——君,父,師,就是人類生活中權威秩序的三個象征。他不會查考女兒在地理、科學、歷史學科方面的進步,可是他知道她們的國文確是已經不受重視。孩子們永遠不用毛筆,只是用自來水筆寫怪里怪氣搖搖晃晃的中國字。現在素同告訴他中國醫學不能治他的病,而西洋醫學能夠治!素同身穿西服,說的中國話毫不斯文典雅,甚至他若不用外國化學名詞,他還不容易解釋自己的病的性質。他遇到有難說明白的時候,常說“中文里頭沒有這個名詞”。但是曾先生不由得對他懷有敬意,因為他頭腦清晰,態度沉穩,除去文章經典之外,什么題目都能言之成理,有條不紊。

現在中國又受到外族征服的威脅了。

袁世凱在圖謀恢復帝制之時,曾經問曾文璞是否有意參加他新創建的袁記王朝。當時籌安會已經成立,力圖恢復帝制。但是曾先生看到民國思想的力量,深知當時的危機,以疾病纏身為理由,避免和袁世凱接近。袁大總統以茶會相邀之時,他應約前往,好讓袁世凱看看他是真實有病,不致他疑。這次,木蘭隨同公婆前往。她得有機會一見袁世凱的廬山真面。她深感到吃驚的是,袁世凱竟生得像她父親,身材短小而壯實,眼睛下面有皺紋,表現在臉上的精神的從容鎮定、克己自持的態度,都像她父親。袁世凱這時真看見曾先生面色蒼白而憔悴,于是才算把他放過了,曾先生的心里也一塊石頭落了地。

由于當時日本加諸中國政府的恥辱,是史無前例的,使袁世凱的政權受盡國人的唾罵。袁世凱一則受日本政府的壓力,一則惑于日本對于其稱帝的野心曾表示予以支持的狡猾暗示,竟接受了毒狠的“二十一條”。根據“二十一條”的內容,日本不但掠奪了中國的鐵路和礦權,并且允許日本控制中國一部分領土,并且在中國的內政、軍事、警政、財政、教育等機構派遣“顧問”。中國因此必須被奴役,而變成了日本的保護國。當時日本已經有“共同亞洲文化”的論調,意思是亞洲商人有一個共同市場,一個龐大的亞洲大陸,要在日本的刺刀脅迫之下,由日本的財閥、工業家,及其他追求錢財的人,共同來控制。中國以掙工資為生的人就成了外國拜金主義者經濟上的奴隸。這群拜金主義吸血鬼的國家,新近拋棄了亞洲文化的精華,染上了現代世界的兩大罪惡——經商貪財,窮兵黷武。

曾先生對這方面了解不到這么透徹,但是他了解外國征服的威脅和中國人會淪為亡國奴的危險,至少民國四年時的情形他看得很明白。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利用歐洲的混亂,從德國手里攫奪青島,然后憑武力占領膠濟鐵路,把力量伸入山東的心臟地區。在“二十一條”之中,山東已然分明標出,是日本在最短期間內要吞噬下去最大的一塊肉。

曾先生是山東人,對這個非常憤恨。他看見母親入殮之時,依照風俗,身上是清朝大員的夫人應穿的官服、褂子、裙子,那自然是一身榮耀。他覺得他那舊日的世界也隨著母親的棺材長埋地下了。他哭得極其傷心,竟至數度昏厥,桂姐和仆人把他扶起來,送進臥室,抬到床上,他呻吟不已,一臥數日。

他守制三個月,在前數周,他甚至拒絕服藥,桂姐和曾太太輪流伺候,曼娘和木蘭不許進入他的臥室,只是幫著烹茶煮湯,坐在門簾外侍奉,打聽病況。沒人叫素云去一齊伺候,她也不自行前去。

躺在床上,身體精神,兩皆委頓,最后只好屈服,經常按時服用胰島素。素同去看他,他感到非常欣慰,他的胃口漸開,體力漸復,后來居然暢談這種西藥的神妙,竟能使他康復,于是對西洋的仇視逐漸減弱。

數月之后,他可以下床行動了。在春天,他決定將母親的靈柩移至山東祖塋埋葬,墳墓在母親在時已經準備好了。

他急于離開北京,因為袁世凱的稱帝陰謀已經公開,各處叛離也已發動。蔡鍔將軍,裝作沉醉在青樓歌妓燈紅酒綠的生活中,已經逃出袁世凱的警戒監視,民國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云南宣布起義。袁世凱一崩潰,“二十一條”也隨之失效。秘密起義之舉,各地多有,即近在京畿,亦所不免,因此曾先生才急于暫時躲避。在次年夏天,袁世凱終被擊敗,陰謀成空,幻想破滅,旋即喪命。

曾先生自山東返回北京不久,因為在素同的手下,可以說是起死回生,心中非常感激。一天,他又拿起他那由來已久大官的嚴肅態度,對素同說:“我要招你做我的女婿。你救我一條命,我把我女兒嫁給你。”

他沒有說是哪一個女兒,素同也不敢問。

素同說:“曾老伯,得和您府上結親,真是在下的光彩。”

素同心里以為必是愛蓮,因為他曾經見過愛蓮,也跟她說過話,覺得是個好配偶,幸而正是愛蓮。

曾先生歡喜之至,素同在婚前把他女兒帶出去玩兒,他毫不反對,他接受了現代的自由生活方式,絕不責難。他決定愛蓮一畢業,就舉行婚禮,在民國六年夏天。

木蘭趁愛蓮在民國六年婚禮之便,和丈夫往南方游歷,以償夙愿。素同的母親住在上海,因為有病在身,不能北上,所以決定婚禮在上海舉行。因為曾先生怕不勝旅途和婚禮的勞頓,由桂姐陪同愛蓮南下。蓀亞請求代表父親前去,木蘭遂抓住機會一游上海杭州之勝。

阿非一聽說姐姐要到南方去,他說也想去。這是紅玉出的主意,因為她想倘若他倆能去,那該十分有趣。這表兄妹兩個人關在王府的家中久了,天天見面,春來則滿園春色,二人也滿心春意,使二人陶醉,青春相愛,已致意亂情迷。阿非的母親一心在想死后靈魂得救,又大部分時間臥病在床,何曾留意這小兒女間情事。因為病喑不能言語,所求者多是身體的需要而已。奇怪的是,她抽水煙則一如往常,水煙袋的呼嚕呼嚕聲,吹通煙管的聲音,這種近似清楚的語言的聲音,是她唯一能發出的聲音,因為她不能寫字,沒有人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事。姚先生雖然認為紅玉不是他兒子最好的配偶,但是因為紅玉美而慧,對她也頗為疼愛。而且,他也知道,若給阿非另擇配偶,一定會使身體嬌弱性格沖動的紅玉傷心而死,無異是雹碎春紅,霜凋夏綠。紅玉的父母自然是極力促成這件婚事,因為阿非是姚家財產的繼承人,所以這一對小情人無人約束,大可以放任自由。

在上年秋天,紅玉疾病纏身,輾轉床榻約兩個月之久,這樣使阿非對她越發疼愛,自從那時起,紅玉就輟學了。她的病,頗使人懷疑是肺病。這種病使她特別敏感不安,她越發急切于抓住人生不放,似乎是要把人生的甜蜜幸福擠到最后的一滴而后已。這病使她多么羨慕人家的健康,也使她多愁善感,見一葉飄零,隨風入室,便愁緒滿懷,無以自解。她叫阿非到外面拾取最美麗的秋葉,壓在書中,放在床側的桌子上。她養成了一種對自己,對她住的屋子,特別精細好挑毛病的習慣,無論如何,總難以取悅。她還顯出對蟲子特別的恐懼,有時花瓶子里插花兒,是難免會帶進個小蟲子來的。她要伺候她的女仆必須穿新衣裳,她母親也就放縱她,還有其他方面,無不盡量隨其心意。今年春天,身體比往年好得多,頗思返回童年的故里一行。到杭州一游,與阿非泛舟西子湖上,以實現夢中的甜蜜。

因為阿非的暑假也正好此時開始,父母就答應他和姐姐、紅玉同去。素同先一個禮拜出發,好準備婚禮。他妹妹素珍,因為學校放假前不能離開,就和姚家姐妹一同去,因為她們也是同學。莫愁懶得旅行,說她的孩子太小,不勝途中的炎熱,并且立夫不久即將返回,所以沒有同去。

這群無憂無慮的現代青年,是在六月底離開的北京。麗蓮還有另外每個人,都認為紅玉和阿非的訂婚,已經為期不遠,所以自然就不去親近他倆。一路之上,紅玉一直活潑愉快。木蘭對紅玉負起監護的責任,和她睡一個房間。紅玉不肯吃快車上的西餐,阿非則跑出跑進給她叫特別炒飯。她甚至叫阿非為她打開衣箱,給她拿衣裳,阿非也以這些親密的伺候服侍為樂。

木蘭說:“你伺候四妹伺候得多好。你真是個小姐的閨中良伴,簡直跟大哥體仁一樣,只是他的多情用錯了地方兒。今天早晨你已經把窗臺擦了三四次。我看你不久要找把笤帚給她掃地了。”

阿非微笑招認說:“我已經掃過了。”

紅玉啐了他一下。

木蘭這個少女監護人并不高明,因為阿非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紅玉的房間里。紅玉開始顯示出成年女人的一些不坦白的特點。在木蘭的面前,紅玉和阿非說話,竟似旁若無人,阿非的領帶松了或歪了,就替他系好,滿臉微笑望著他;在領帶系好之后,她那雪白如藕的玉臂還在阿非的胸膛上停留一會兒。

木蘭問他們:“你們還吵架不?”

阿非說:“我每次都聽她的話,怎么還會吵架?”

紅玉說:“好沒羞!”然后向木蘭說:“每次吵嘴我若不讓著他,他會更兇。他自己還不知道呢!”

阿非說:“天哪!每次爭吵她都占上風,還說讓著人家!”

紅玉說:“我跟你說過什么難聽的話沒有?”

阿非承認說:“妹妹,你沒說過。”

木蘭說:“好了,我但愿你們永遠在一塊兒幸福快樂,那就好了。”

所以那天晚上紅玉和木蘭住在一間屋里,紅玉向木蘭吐露了心事,討論了她和阿非情愛的事。她原先怕木蘭要和她父親一同促成阿非和麗蓮的結合,現在才知道木蘭是樂意幫助她。

紅玉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因為她已經十八歲,阿非十九歲,但是姚先生姚太太方面還沒談起訂婚的事。在這種情形之下,紅玉自然不能相信姚家會忘記,就難免心存疑惑。但是姚家從來連暗示也沒有,終屬有點兒蹊蹺。

紅玉如今沉醉在戀愛之中,其甜融之情,為人間所不可多得。阿非現在長成了一個英俊挺拔的青年,家雖富有,但無驕縱惡習,對她則用情至專,兩人相距,近在咫尺。在一個少女需要愛一個男人同時又需要男人的愛的年歲,能夠得到像紅玉現在的生活環境的,實在是少之又少。可是為什么姚氏夫婦從來沒有過兩家結親的意思呢?他倆是不是愛她?還僅僅是寬容她呢?因為紅玉天賦很高,因此也是個很任性的少女。她把真純的愛完全傾注在阿非身上,她富有才氣與嬌美,不屑于為了什么動機去取悅于人。她年輕、自傲、任性,不屑于去用陰謀狡詐。不論在阿非父親的面前,或是在阿非母親的面前,她還是出之真純自然,不稍虛飾。不喜歡誰還裝作喜歡,這是她不能做的事,而她就不喜歡阿非的母親。她雖然喜歡阿非的父親,卻偏偏流露出她的任性自是,只是因為,若不如此,怕被人疑作故意討好未來的公公。愛情,她認為是純粹自然真誠無偽的東西,不是年歲大的人滲入了利害陰謀之后的東西。愛阿非,她就愛得徹頭徹尾,有時在年長者面前會顯得太露骨。在求取阿非父母的歡心這件事上,她連一半兒都沒做到。結果,沒有正式提到兩家締結婚姻這件事,卻招致了她幾分心神不安。

紅玉現在對木蘭說了句良心話:“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那么怕失去了他。”

木蘭說:“這就是你愛得太深了。愛是永遠不能封口兒的創傷。女人愛別人的時候,一定會覺得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是她心靈的一部分,她于是各處去尋找失去的那部分靈魂,因為她知道,若不去找到,自己便殘缺不全,便不能寧靜下來。只有和自己的意中人在一起時,才又完整如初;但是自己的意中人一旦離開,自己又失去意中人攜走的那一部分,那就直到重新和意中人團聚時,才又得到安寧。”

木蘭說得那么認真,紅玉覺得她所闡述的不僅僅是愛情的真義。木蘭停下來,在那沉默的片刻,紅玉躺的是上鋪,她極想看看木蘭臉上的表情。

紅玉最后又問:“人若遇不到愛情上的知己,或是他若一旦死亡,那該怎么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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