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丁不明白，為什么他竟然體驗到那種令人作嘔的怨憤之情；為什么他到這兒來，只不過是希望推翻人們的傳言。他希望看到洛克猶豫不決，甘愿屈服。自從他聽說洛克的事后，那種感覺便一直縈繞于懷。在他忘記事情的緣由后，這種不愉快的感覺依然陰魂不散地纏著他。當(dāng)某種怨憤之情無緣無故地襲上心頭，心中蕩起一陣空乏無味的憤怒波濤時，他就捫心自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今天聽見的究竟是怎么回事？隨后他就想起來了：噢，對，洛克，洛克已經(jīng)注冊開辦了自己的事務(wù)所。他常常不耐煩地問自己：那又怎么樣？但是同時他心里清楚，要面對那些字眼是痛苦的，就像受過污辱一樣使他感到丟臉。

“霍華德，你清楚，我欽佩你的勇氣。真的，這你知道。我有更豐富的經(jīng)驗，而且我在建筑行業(yè)也更有身份和地位，別介意我這么說。我只是在客觀地講，可是連我都不愿走這一步。”

“是的，你不會。”

“所以，讓你搶了先。好了，好了。誰會想得到呢？……我祝愿你在這一行走好運。”

“謝謝你，彼得。”

“你知道你會成功的。我確信這一點。”

“是嗎？”

“當(dāng)然了！當(dāng)然。我有把握。難道你沒有把握嗎？”

“我從未想過。”

“你沒有想過？”

“沒怎么想過。”

“那你是沒把握了，霍華德？是嗎？”

“你為什么問得那么急切？”

“什么？唔……不，不是急切，不過當(dāng)然了，我這是出于關(guān)心嘛。霍華德，處在你這樣的狀況，現(xiàn)在還拿不定主意可不是好的心理素質(zhì)。那么，你還心存顧慮？”

“我沒有任何顧慮。”

“可是你說過……”

“彼得，我做事一向是有把握的。”

“你考慮過正式注冊你的事務(wù)所嗎？”

“我已經(jīng)遞交了申請。”

“你沒有大學(xué)學(xué)位，這你知道。他們在審批時會為難你的。”

“很可能吧。”

“如果領(lǐng)不到營業(yè)執(zhí)照，你打算怎么辦？”

“我會領(lǐng)到的。”

“好了。如果你不因為你已經(jīng)有了充分的資歷，而我還是個晚輩就對我擺架子的話，我想我會在美國建筑師行會見到你的。”

“我不會加入美國建筑師行會。”

“你說什么？不打算加入？你現(xiàn)在有入會資格。”

“可能吧。”

“你會收到入會邀請的。”

“叫他們別來煩我。”

“什么？”

“彼得，你知道，我們在七年前就像這樣交談過。那時候，你一個勁兒地勸我加入斯坦頓的大學(xué)生聯(lián)誼會。你又來了。”

“即使有機會，你都不愿加入美國建筑師行會？”

“無論什么時候，我都不會加入任何組織的，彼得。”

“可你沒有意識到那會對你有多大的幫助嗎？”

“在哪方面？”

“成為一名好的建筑師。”

“我不想讓別人幫助我成為建筑師。”

“你這是故意跟自己過不去。”

“我就是這樣。”

“而且，這樣做會讓你有吃不盡的苦頭，你明白的。”

“我清楚。”

“如果你拒不接受他們的邀請，你會樹敵的。”

“我無論怎樣都是他們的敵人。”

關(guān)于自己的事，洛克要告訴的第一個人就是亨利·卡麥隆。在與海勒簽署合同后，洛克第二天就去了新澤西。剛下過雨，他在花園里找到了卡麥隆。此時，卡麥隆正費力地拄著一根拐杖，一步一步地沿著潮濕的小路挪下坡。去年冬天，卡麥隆的病情恢復(fù)得很好，每天能走幾個小時了。他佝僂著身子，走得很費勁。看到腳下的泥土中冒出了新芽，他便不時舉起手杖，撐好他的身子穩(wěn)穩(wěn)地站一會兒，用手杖尖碰碰一朵含苞欲放的綠色花蕾，在薄暮微明中，看著它流出一滴晶瑩的液體。他看到洛克正向小山丘上爬來，皺了皺眉頭。洛克在一周前剛剛來過，由于這樣的來訪對于他倆來說都意義重大，誰也不敢奢望常有這種機會。

“怎么？你又來干什么？”卡麥隆沒好氣地問。

“我有事要告訴您。”

“可以等下一次再告訴我嘛。”

“我想我等不及了。”

“怎么啦？”

“我自己的事務(wù)所就要開業(yè)了。我剛剛簽了第一份設(shè)計合同。”

卡麥隆轉(zhuǎn)動著他的手杖，用手杖的末端在泥土里畫出一個大大的圈。他的兩只手摁在手柄上，手掌交疊在一起，隨著手的動作，慢慢地點了點頭。他把眼睛閉上，如此良久。然后，他注視著洛克說：“那么，可不能自大哦。”隨即又說，“扶我坐下來。”這是卡麥隆第一次說出這樣的句子。他的妹妹和洛克老早以前就知道了，當(dāng)著他的面，最使不得的就是流露出想要幫助他的意圖。

洛克攙扶著他的胳膊肘，坐到一條長凳上。卡麥隆直視著前方的落日，生硬地問：“什么建筑？客戶是誰？付多少錢？”

他靜靜地聽著洛克的講述，久久地端詳著那張鉛筆劃爛的卡紙。上面的水彩被鉛筆的線條蓋住了。接著他又問了許多問題，石頭啦，鋼筋啦，道路啦，承包商啦，成本啦什么的。他并沒有說祝賀的話，也沒有發(fā)表什么意見。

只是當(dāng)洛克快要走了，他才突然說：“霍華德，等你開業(yè)了，拍張快照——拿來給我看。”

然后，他搖著頭，有罪似的把視線挪開，鄭重地說：“我年老體衰，還是算了吧。”

洛克沒有說話。三天后，他又來了。“你的麻煩事兒可真是越來越多了。”卡麥隆說。洛克一語不發(fā)地將一個信封遞給他。卡麥隆看著那些快照，看著其中一張照片上寬敞的、光禿禿的四壁，看著一張照片上的大窗戶，還有一張照片上的事務(wù)所門口。他把其余的放下，久久地握著門口的那張照片。

“哎呀，我真是活著看到了這一天。”他最后說。

他丟下那張快照，隨即又說：“并不完全和我原先想的一樣，可是我的確想象過。它就像那些影子——有人說我們會在另一個世界里看到地球的影子。或許那正是我將要看到的其余部分的樣子吧，我越來越認(rèn)識到這一點。”

他又撿起那張快照，說：“霍華德，你來看。”他把照片放到他們中間。“并沒有多少字。只有‘霍華德·洛克，建筑師事務(wù)所’幾個字。可它們就如同那些刻在一座城堡的大門上，讓人們?yōu)橹皽富鸬捏鹧砸粯印Ｄ鞘菍嫶蠛诎档奶魬?zhàn)——人世間所有的痛苦——你知道人世間有多少痛苦嗎？——一切的痛苦都源自你即將面對的東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樣的痛苦，我不知道為什么它應(yīng)該沖著你來。我只知道它會來的。我知道，霍華德，如果你抱定這幾個字的宗旨不放，堅持到最后，那就是勝利，不僅僅是你的一種勝利，而且，對于那些應(yīng)該取勝，那種推動著世界前進，卻從來得不到承認(rèn)的力量來說，也是一種勝利。它將證明，許許多多在你之前倒下的，那些遭受和你將來一樣的痛苦的人們是正確的。愿上帝保佑你——也保佑任何一個能夠看到人類心靈中至善、至高的可能的人。洛克，你已經(jīng)踏上地獄之旅了。”

洛克走上那條通向那座懸崖頂部的小路，海勒宅邸的鋼筋骨架已經(jīng)聳入藍天了。外殼已經(jīng)建起，正在往上面澆注水泥。那些宏偉的階梯一級級傾斜而下，伸向大海。大海宛若一面銀鏡，在遠處涌動著波瀾。管道工和電工已經(jīng)開始鋪設(shè)管道和電纜了。

洛克看著由大梁和撐柱的纖細(xì)線條所劃出來的一個個四方的空間，看著他在空中開辟出的這一個個空蕩的六面體。他的手不自覺地填補著那些即將成為墻體的平面，它們將合攏成為一個個房間。一塊石頭從他腳下滾落，沿著山坡彈跳而下，鏗鏘有聲，在陽光燦爛、空明澄澈的夏日空氣中發(fā)出一聲聲清脆的共鳴和回響。

他站在崖頂上，兩腿叉得很開，倚天而立。他看著眼前的建筑材料，看著那些鋼制鉚釘頭在大塊的石頭上迸射出的火花，看著那未加工的黃色板材上纏繞的彎彎曲曲的螺線。

接著，他看見一個結(jié)實的身影正絆在一堆電線中，一張惡犬似的臉咧嘴一笑，瓷青色的眼睛洋溢著一種邪惡的勝利神氣。

“邁克！”他叫道，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幾個月前，邁克到費城接了一筆大活兒，那還是海勒出現(xiàn)在斯耐特事務(wù)所以前的事，他還沒聽說洛克自立門戶的消息——或許他料到了。

“你好，紅毛小子。”邁克說，有點過于隨便，接著又說，“你好，老板。”

“邁克，你是怎么……”

“你可真是個糟糕的建筑師。如此玩忽職守。我到這兒都已經(jīng)三天了，就等著你露面呢。”

“邁克，你怎么到這兒來了？為什么如此屈尊？”他以前從沒聽說邁克會不怕麻煩地做這種小小的私宅的活兒。

“你別裝傻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到這兒來的。你總不會以為我會錯過你承建的第一棟房子吧？你以為我這是屈尊？也許是吧。不過也許是我高就了。”

洛克伸出手去，邁克十分用力地攥住了他，仿佛留在洛克皮膚上的污跡把他想要說的話全都說出來了。而且由于擔(dān)心自己會說出來，他拉長了聲音說：“快走吧，老板，快走。可別這么妨礙工人施工哦。”

洛克從房子中間穿過去。有時候，他可以精確客觀地停下來發(fā)號施令，仿佛這并不是他的工程，而只不過是一個機械的問題；他的意念中只剩下了管道和鉚釘，自我卻不復(fù)存在了。

有時，他的內(nèi)心升騰起某種東西，既非思想也非情感，而是肉體熱烈的起伏與波動。然后，他想停下來，想靠過去，來體味他自身的真實性。他的身體被那些灰暗的拔地而起的鋼筋框架托起，圍在中間，顯得愈加光亮而突出。他沒有停，而是繼續(xù)鎮(zhèn)定自如地走著。可是他的手卻將他想要掩飾的東西暴露無遺。他的雙手伸展開來，慢慢地?fù)崦鞐l和接縫處。建筑隊的工人們注意到了這一切。他們說：“那小子八成是愛上這玩意兒了。他的手都拿不開了。”

工人們喜歡他。可是承包商的監(jiān)工卻討厭他。他在尋求承包商承建這座房子時就大費周折。好幾家大建筑公司拒絕這個項目。“我們不建那種東西。”“不，我們不找那個麻煩。像那種小工程也搞得太復(fù)雜了。”“到底是誰想要那種房子？完工后，從這種想法古怪的人那兒多半連工程款都收不回來。見他的鬼去吧。”“從來沒有承建過這樣的房子。也不想學(xué)著怎么去搞這種工程。我還是要堅持建筑就是建筑這個理兒。”有一位建筑承包商將那些設(shè)計方案看了看，便丟到一邊，下斷言說：“它修不起來的。”“會修起來的。”洛克說。承包商漠然地說：“是嗎？你算老幾，竟然這樣跟我說？”

他找到了一家小建筑公司，它需要這個活，便把它承包了下來，比正常的收費還要高——理由是他們要冒險進行一個奇怪的實驗。工程進展著。監(jiān)工整天繃著臉，聽任洛克的指揮，以沉默表示不滿，仿佛他們在等待著自己的預(yù)見變成現(xiàn)實，而且似乎如果房子從他們頭頂上坍塌下來，他們會很高興。

洛克買了一輛舊福特牌汽車，經(jīng)常開車去施工現(xiàn)場，本來沒必要去得那么頻繁。坐在他事務(wù)所的桌前，站在一張制圖臺前，強迫自己不去建筑工地——這對他來說有些勉為其難。有時候，在工地上，他希望忘掉他的事務(wù)所和繪圖板，而是抓過工人手中的工具干起實際的修建工作，就像他兒時所做的那樣，用他自己的雙手來修建那幢房子。

他穿過房子，靈活地從成堆的木板上和一盤盤電線上跨過去。他發(fā)出嚴(yán)厲而苛刻的命令。他避免朝邁克那個方向看。不過，邁克在觀察著他，透過房子在心里追隨著他的腳步。每當(dāng)他從旁邊經(jīng)過時，邁克總是心領(lǐng)神會地朝他眨眨眼。有一次，邁克說：

“紅毛小子，要控制好自己。你就像一本攤開的書一樣坦白。興高采烈、喜形于色，可不怎么得體！”

洛克站在施工中的建筑物前的懸崖上，眺望著周圍一帶的景色。道路像一條灰色的緞帶，順著海岸線蜿蜒而去。一輛敞篷車疾馳而過，遁入鄉(xiāng)村。車上擠滿了人，是要去野餐的。五顏六色的圓領(lǐng)絨衣或毛衣擠作一堆，圍巾和領(lǐng)帶迎風(fēng)飛舞，各種各樣的聲音毫無目的地混雜在一起，淹沒了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使格格的笑聲格外響亮。一位姑娘側(cè)身而坐，腿搭在汽車的邊上，鼻梁上垂著一頂男式草帽。她使勁兒地拉著一把尤克里里[9]的琴弦，驅(qū)逐著周圍的吵鬧聲，一邊在嘴里高叫著：“嘿！”這些人都在享受著他們一天的生活。他們高聲地向天空講述著他們擺脫工作的自由，將數(shù)日的重負(fù)拋在腦后。他們努力地工作，承受著這種重負(fù)，為的就是達到一個目標(biāo)——而這就是他們的目標(biāo)。他看著那輛汽車閃電般從眼前飛馳而過。他覺得在他與他們內(nèi)心對于這一天的意識上，有著某種區(qū)別，是某種重大的區(qū)別。他覺得他必須努力去領(lǐng)會這種意識。可是他又忘了去想——他看到一輛卡車噴著氣，滿載著切割好的亮閃閃的花崗石。

奧斯頓·海勒經(jīng)常來察看房子的工程進展情況，看著它一天天地升高、長大，覺得有些好奇，更多的則是驚訝。他用審視房子一樣的眼光，細(xì)致地審視著洛克。他感覺好像無法將他同房子區(qū)分開似的。

海勒自己是一個反對專制的戰(zhàn)士，面對洛克卻感到困惑——洛克是一個如此不受專制干擾的人，結(jié)果他自己本身就變成了某種專制，那是某種與海勒所無法界定的東西相對抗的結(jié)論。在不到一周的時間里，海勒知道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朋友。他明白這種友誼來自洛克根本上的中立。在深層的現(xiàn)實生活中，洛克并沒有意識到海勒的存在。不存在對海勒的需要，沒有懇求也沒有要求。海勒感覺到他們之間劃了一道界線，那是他無法逾越的。在那條界線之外，洛克對他無所要求，也無所給予。可是當(dāng)洛克贊賞地注視著他的時候，當(dāng)洛克微笑的時候，當(dāng)洛克稱贊他的某一篇文章的時候，海勒感受到一種陌生的純凈，感受到一種歡愉，一種既非賄賂也非施舍的認(rèn)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