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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彼得·吉丁(13)

“我沒有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霍華德。我打算讓你來面對它們。你能回答它們。回答所有這些問題,回答華納德的報紙以及所有使他報紙成功的因素,以及這件事背后所隱藏的一切問題。它賦予了你一個奇怪的使命。我不知道我們的答案會是怎樣的。我知道答案只有一個,而且它就把握在你的手中。霍華德,總有一天,你會找到描繪它的字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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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斯沃斯·托黑撰寫的《關于石頭的論述》在一九二五年一月出版。

這本書采用了特別講究的午夜藍封套和素雅的銀色字體,在書的一角還有一幅銀色的金字塔圖案。書的副標題是《民眾的建筑》,它獲得了非同尋常的成功。該書從一個街頭行人的角度對整個建筑史做了全面介紹,從土坯小茅屋到摩天大樓,但是作者所采用的字眼很具科學性。作者在前言中作了聲明:這是一個嘗試,“使建筑回歸于它原來的主人——人民”。他進一步說明,希望看到普通民眾“理解和評價建筑如同評價棒球一樣”。他的文筆明白曉暢,沒有“五大決議”里枯燥乏味的專業術語,沒有柱、楣、橫梁,飛檐和前扶垛,也沒有鋼筋混凝土。他以滿紙溫暖的家常語言敘述著埃及管家的日常生活、羅馬的補鞋匠、路易十六的情婦,描寫他們的飲食起居、購物消遣以及他們的建筑對其生存狀態所產生的影響。但是看了他的書,讀者會產生這樣的印象:他們在學習“五大決議”和鋼筋混凝土的必要常識。無論在過去還是現在,除了無名群眾的日常工作,并不存在所謂的問題、成就和思想境界。科學一旦超越了它對這種日常規則的影響范疇,就沒有了目標。僅僅在每一個微不足道的日子的度過中,他的讀者便獲得了任何文明的一切最高目標。該書論述精辟,邏輯嚴密,滴水不漏,完美無瑕。他的博學多識令人嘆為觀止,他關于古巴比倫的炊具以及拜占庭門口擦鞋棕墊的描寫無人敢提出異議。他用第一觀察者的筆調娓娓道來,對于幾個世紀的建筑,并沒有作冗長的論述。評論界說,他,作為一個愛說愛笑的人、一個朋友、一個先知,在時代的大道上一路歡舞。

他說建筑的確堪稱偉大的藝術之最,因為它像一切偉大的藝術一樣,是沒有個性特征的。他說世界上有許多赫赫有名的建筑,卻鮮有知名的建造者。理當如此,因為沒有哪一個人能因此而消除建筑或其他方面的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那些名垂史冊的極少數人其實不過是冒名頂替的騙子,他們如同別人剝奪人民的財產一樣去剝奪人民的榮譽。“當我們凝視著某一古代不朽的壯麗遺跡,把它的成就歸功于某某個人時,我們正在犯著盜用別人精神財富的罪行。我們忘了那千千萬萬未被歌頌的無名工匠。在那愚昧的時代里,他們是走在前面的先驅。他們低賤地辛苦勞作著——所有的英雄行為都是卑微的——他們每一個人都為創造那個時代的共同財富而盡了自己的微薄之力。一座偉大的建筑不是哪一個天才私人的發明創造,它只是一個民族精神的縮影。”

他說當私有財產取代了中世紀的公共精神時,建筑的墮落就已經開始了,還說,那些個體私有者搞建筑的目的不為別的,只為滿足他們庸俗的品位。“凡主張個人品位的東西都屬于低級品位。”他們的自私已經把城市有計劃的布局破壞了。他證明自由意志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因為像所有別的事物一樣,它是由人們所生活的時代的經濟結構決定的。他對所有偉大的歷史風格表現出無比的敬仰,但是告誡人們注意它們荒唐的混雜。他對現代建筑未做充分的論述,只草草地交代:“迄今為止,它除了表現個人孤立的突發奇想之外并沒有表現出任何東西,與自發的群眾運動沒有產生任何關系,而這是沒有絲毫意義的。”他預言了一個更美好時代的到來,到那時,四海之內,普天之下的人們都將成為兄弟,而他們的建筑會與古希臘的傳統——“民主之母”相稱而且完全相似。他沒有打亂一貫冷靜的行文風格,便設法傳達給讀者這樣的思想——現在印在紙上的規規矩矩的字眼,由于作者難以克制的澎湃激情,在他顫抖的手下,文筆有所毀損。他呼吁建筑師們擯棄對個人榮耀的追求,獻身于對人民情緒的體現。“建筑師是仆人,而不是領導者。他們的使命不是去維護渺小的自我,而是去表現國家的靈魂和時代的節奏;不是去追求一己的幻想,而是尋求建筑的普遍特征,這種共性將使他們的作品與民眾的心貼得更近。建筑師——啊,我的朋友們,他們的作品無須追問為什么,他們的建筑不是要支配我們,而是要為我們所支配。”

《關于石頭的論述》一書的廣告語引用了評論家們的原話:“宏大的作品!”“驚人的成就!”“在所有藝術史上都是無與倫比的!”“是你結識一位風趣的人物和一位博學多識的深刻思想家的大好機會。”“是任何胸懷抱負、渴望得到知識分子頭銜的人士的必讀之書。”

看來對這一頭銜懷著強烈渴望的人為數眾多。讀者不用學習便能獲得淵博的知識;不必付出代價便能獲得權力;無須努力即可增長見識。看著身邊的建筑物,回想著該書的第四百三十九頁,擺出一種很在行的派頭,對它們評頭論足,這種感覺是令人愉悅的。或者舉辦藝術討論會,彼此交換對同一段落的同一句話的觀點。在高雅的起居室里,很快就聽到人們談論起來:“建筑?噢,對了,埃斯沃斯·托黑。”

根據他的原則,埃斯沃斯·托黑在書中并沒指名道姓地列舉建筑師:“那種造神的,英雄崇拜式的歷史研究方法一直是我所憎惡的。”書中援引的建筑師的名字只是以腳注的形式出現。有好幾個腳注中提到了蓋伊·弗蘭肯:“一個過于傾向于華美裝飾的人,但值得一提的是他對于嚴格的古典主義的忠誠。”還有一個腳注中提到了亨利·卡麥隆:“所謂的現代主義建筑流派的重要創始人之一,隨后即罪有應得地無人問津。Vox populi vox dei[5]!”

一九二五年二月,亨利·卡麥隆從建筑師行業隱退。

一年來,他早已清醒地認識到這一天終歸會到來。他并沒有向洛克提起過,可是他們彼此心里都清楚這一點,并且繼續著他們的工作。只要還有可能,除了繼續工作之外,他們沒有別的期待。在過去一年里,還陸續有幾宗設計任務偶爾光顧他們的事務所——鄉村小屋,車庫,舊樓改造等。有什么活兒,他們就接什么活。但是就連這樣的點滴最后也停止了。水管干了——自來水被一個教區居民給關上了,卡麥隆從未支付過他的賬單。

辛普森和接待室的那位老人早就被解雇了。只有洛克留了下來。在冬日的傍晚,他靜靜地坐在那里,看著卡麥隆萎靡不振地趴在辦公桌上,伸出兩只胳膊,頭枕在上面。電燈下可以看得見一只酒瓶在閃著亮光。

卡麥隆已經有兩周滴酒不沾了。后來,在二月里的一天,他伸手去夠架子上的一本書,一下子就癱倒在洛克的腳邊,站不起來了。事情來得那么突然,又那么簡單。可是他永遠地倒下了。洛克把他送回家中,醫生說,企圖下床會要了他的老命。卡麥隆自己也清楚這一點。他靜靜地躺在枕頭上,聽話地將兩只手垂在身體的兩側,雙眼一眨也不眨。然后,他說:“霍華德,你幫我把事務所關了吧,好嗎?”

“好的。”洛克說。

卡麥隆閉上雙眼,別的什么也不愿意說了,洛克整夜守在病床邊,也不知道老人到底睡沒睡著。

卡麥隆的一個妹妹從新澤西的某個地方趕來。她是一個溫順的小個子白發老太太,顫抖著雙手,一張臉再平常不過,誰看過之后都不會記得。她已經聽天由命,而且漸漸地絕望。她有一點微薄的收入,便自愿承擔起了將哥哥接回新澤西的家里去照顧的責任。她從未結過婚,在世界上沒有別的親人了。她既不為這個負擔感到高興,也不為此感到難過。她在多年前就已經失去了表現強烈情感的能力。

離開紐約那天,卡麥隆把前一天晚上寫好的一封信塞到洛克手中,那是他在疼痛中費力地寫成的——膝上放著一個舊畫板,后背墊著枕頭。信是寫給一位著名建筑師的:那是為洛克找工作的一封介紹信。洛克看完那封信,看著卡麥隆,而不看自己的手,把信從中間撕成兩半,對折,然后再撕成碎片。

“不,”洛克說,“您不要去求他們任何事。別為我擔心。”

卡麥隆點了點頭,許久沒有作聲,然后說:

“霍華德,你把事務所關了。叫他們留著家具出租吧。不過,你把我辦公室墻上的那幅設計方案拿下來托運給我,我只要那個。其余的東西你全燒了吧。所有的文件、文件夾、草圖、合同,通通都燒掉。”

“好的。”洛克說。

卡麥隆小姐與抬著擔架的護理員一起來了,他們乘坐一輛救護車趕到了渡口。在通向渡口的入口處,卡麥隆對洛克說:“現在回去吧。”隨后又說,“霍華德,你要來看我……不要來得太頻繁了……”

當他們把卡麥隆抬向碼頭的時候,洛克轉過身,走開了。那是個陰沉的早晨,寒冷的空氣中彌漫著海水腐敗的氣味。一只海鷗忽地降下,低低掠過街道,在一塊潮濕的、有條紋的巖石映襯下,那灰灰的身軀就像一塊飄飛的報紙。

當天晚上,洛克來到卡麥隆倒閉了的事務所。他沒有開燈。他在卡麥隆辦公室的弗蘭克林式火爐里生了火,把抽屜里的東西通通倒進火里,并沒有低頭看它們。在靜默中,只聽見那些紙張文件發出沙沙的聲響。一絲淡淡的霉味隨著燃燒漸漸地升起,并在黑暗中彌漫了整個屋子。火焰發出嘶嘶聲和畢畢剝剝的爆裂聲,色彩明亮的火苗跳動著。隨時會有邊角變得焦黑的紙片從火焰中飛起來,他用一把鋼尺的頭再把它們撥回去。

這里有卡麥隆那些知名建筑的設計方案,還有從未建造起來的那些建筑的設計方案;這里有上面用細白線標出某條豎梁位置的藍圖;有與名人簽署的合同;時而,從紅色的火光里,還會閃出一組寫在黃色紙張上的七位數字,倏忽一閃,便飄落下去,迸發出微弱的火花。

一張剪報從一個舊文件夾里裝著的信件中飄落到地板上。洛克將它撿了起來。它已經變得枯黃易碎,在洛克的手指間,那些折疊過的地方碎裂開來。上面刊登的是亨利·卡麥隆所接受的一次專訪,時間是一八九二年五月七日。文中寫道:“建筑不是一門生意,也不是一種職業,而是為了一種證明地球存在的快樂而進行的一場圣戰或獻祭。”他將剪報丟進火里,伸手去拿另一個文件夾。他把卡麥隆抽屜里的每一截鉛筆頭都收集到一起通通扔進了火里。

他在火爐旁站著,一動不動,也不朝下看。他感覺著火焰的跳動,它們在他視線的邊緣輕輕地顫抖著。他注視著墻上那棟從未建起的摩天大樓的圖紙。

那是彼得·吉丁在弗蘭肯-海耶事務所工作的第三個年頭。他高昂著頭,身體故意挺得筆直。他看起來就像高檔剃須刀或者中檔小汽車廣告畫面上的成功青年。

他著裝考究,并且觀察到人們在注意他的著裝。他在離公園大街不遠的地方買了一套公寓,雖然不大,但很時髦,他買了三幅很貴重的蝕刻銅版畫,還有他從未讀過的某部古典名著的第一版,買來后他連封套都不曾打開過。偶爾,他陪同客戶到大都會歌劇院去。有一次,他在一場奇裝異服的化裝舞會上登臺亮相,身著一款中世紀石匠的服裝——那大紅色的天鵝絨和緊身衣引起了轟動。報紙社會版上有關此事的報道中提到了他的大名——這是他在媒體上頭一次被提到——他珍藏了這篇報道的剪報。

他已經淡忘了他設計的第一座大樓,以及它誕生時給他帶來的恐懼和疑慮。他已經知道,事情原來不過如此簡單。只要他為客戶們設計一個莊嚴的建筑物正面,一個威風凜凜的大門和一間足以使他們的客人大跌眼鏡的堂皇的起居室,他們就會全盤接受下來。這一招很靈驗,結果是皆大歡喜:吉丁才不在乎呢,只要他的設計能給客戶們留下印象就行;客戶們才不在乎呢,只要他們的客廳能給他們的客人留下印象就行;而客人們呢,什么樣的客廳,關他們什么事呢。

吉丁太太將她在斯坦頓的房子租了出去,來到紐約和他一起生活。不是他需要她,而是他沒法拒絕,因為她是他的母親,他就不應該拒絕她。去接她的時候,他表現出一種很熱切的樣子。至少他可以因為自己地位的提高而使她印象深刻吧。她并沒有印象深刻。她視察了他的每一個房間,看了他購置的衣物和銀行存折后只說了一句話:“還成,皮迪——暫時還成。”

她去他的辦公室造訪過一次,不到半小時就告辭了。當天晚上,他只得靜靜地坐著,抱著腦袋,頭痛地聆聽她的諄諄教誨,長達一個半小時之久。“皮迪,威澤斯那家伙的西服可要比你的高級多喲。那可不行。你得在那幫小伙子面前注意你的形象。那個拿著藍圖進來的小個子——我可不喜歡他同你說話的方式……噢,沒什么,沒什么,只是換上我,我就會監視他的一舉一動……那個長鼻子的家伙可不是你的朋友哦……別介意,我只是心里有數……你要當心那個叫做巴內特的。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會除掉他。這個人很有野心。我能看出些苗頭來……”然后,她又問,“蓋伊·弗蘭肯……他有子女嗎?”

“他有一個女兒。”

“噢……”吉丁太太說,“她長得好不好?”

“我從未見過她。”

“真的,彼得,如果你還沒有想辦法去會會他的家人,這對弗蘭肯先生可是真正的無禮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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