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街的賤婦
- 好色一代女
- (日)井原西鶴
- 3380字
- 2016-10-26 09:32:14
夜半陪客十五年,
恐為世間最心酸。
難舍難分情難斷,
三藏法師作何看。
我年輕的時候,普通老百姓外出時可以身佩短刀,所以世風(fēng)平安,少有打架斗毆之事。如果世上除了武士之外都不允許腰間佩刀的話,那身材單薄的人遇到身強力壯的大漢,必然會受欺負。人們對佩戴短刀者心存顧忌,所以即便是月黑風(fēng)高之夜,只要有一刀在手,也敢獨自出門。妓女很容易被無學(xué)非才、徒有幾個臭錢的男人迷住,所以常常會與姐妹發(fā)生口角,大有劍拔弩張之勢,為了情義賠上性命都在所不惜。我雖是區(qū)區(qū)一介最低等的妓女,但也有極高的覺悟:只要是為了情分和義氣,即便有可能為此送死,我也絕不會退縮,而是毅然決然地挺身而出。然而,現(xiàn)在的我淪落到孤苦伶仃的凄慘境地,沒有愿甘心為之賭上生命的對象,真是想死也死不了啊。
從太夫降為天神的時候,我已經(jīng)滿心的不情愿了,現(xiàn)在又被降為鹿戀,可想而知心里有多難受。雖然仍舊繼續(xù)接客,不過我的性情大變。看來,無論何事,都會被當(dāng)時的心境左右而發(fā)生變化啊。當(dāng)妓院的下人招呼我說,來客人了,是位生客的時候,我心想哪怕多留住一位客人也好,顧不得多看看那男人何等模樣,便慌慌張張地跑走了,唯恐對方有什么變數(shù),又落得一整天接不到客的窘境。妓院的男仆們見了,總不忘大聲陰陽怪氣地挖苦我一番——哎呀,鹿戀這種等級的貨色就是好,剛派人去叫,一轉(zhuǎn)身就腆著臉來了。這種便宜貨色,再梳妝打扮可就得不償失了,反正玩一次的嫖資只有十八錢銀子,誰會多給一錢呢……聽了著實寒心。鴇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句多余的話都懶得跟我說。
百無聊賴的我走到廚房,只見在丹波口[48]開茶店拉皮條的男人剛巧站在那里。他向我示意上二樓去,并用一只手順勢摸了摸我的屁股。就這樣,我心里憋著一肚子怨氣來到了二樓的宴會廳。推門進去,只見有錢的財主們身旁分別陪著一位太夫,圍坐在主客周圍的幫閑也有人數(shù)相應(yīng)的天神相伴,另外還有四五個年紀輕輕小伙子,應(yīng)該是叫來湊趣的。我被叫到他們中間,卻不知是陪哪位客人的,只好客客氣氣地在末位落座。就在這時,有人遞給我一只酒杯,我也不知該放到哪里,又沒人替我斟酒,大家好像都沒有注意到我似的,連一句話都不跟我說。無奈,我只好把酒杯遞給了坐在我身旁的太鼓女郎。憋著一肚子的委屈好不容易熬到天黑,鉆進被窩里一看,原來是一名年輕男子,看上去略顯輕浮,極像走街串巷替人梳頭的梳頭匠。
此人貌似只懂得細奧町和上八軒那類下等私娼街的規(guī)矩,催人情欲的動作也極為滑稽可笑。他解開腰帶,袒露著全身,手握鼻紙。或許是想對我展示自己的闊氣吧,他湊到床頭的蠟燭下,從腰包里掏出來一枚一步金和三十錢碎銀子,不厭其煩地數(shù)來數(shù)去。這么顯擺,也太看不起人了,所以后來他搭話我也不理,假裝突然肚子疼痛難忍,便背過身去打算先睡了。誰知,這個男人沒猜到這是女人耍小性子呢,竟一本正經(jīng)地說自己的手比靈丹妙藥還管用,并不由分說地替我揉起肚子來,一直揉到黎明時分。我反倒有些過意不去了,便轉(zhuǎn)過身來,準備投入他的懷抱,與他共度良宵。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財主毫不客氣叫此人起床的聲音:“天已經(jīng)明了,你先回去吧,等你梳頭的人肯定已經(jīng)等不及了。”聽了之后,我的心情頓時如墜深淵,心想此人果真和自己猜的一樣,不過是個靠手藝吃飯的窮匠人。想到要是別人知道我竟然還陪這種賤客,肯定會看不起我,便一下子興致銳減,留也沒留地就讓他走了。
還是太夫或天神的時候,我并不覺得當(dāng)妓女有什么心酸的地方,可現(xiàn)如今竟落魄到與從前大相徑庭的地步,不由暗自傷感。粗魯下流的客人不招人喜歡,可稍有些品格的又難得遇見。偶爾碰上一位常常逛窯子的公子,才剛一鉆進被窩,對方便開門見山地說:“娘們,快把腰帶揭下來!”連一句撩人的情話都不愿多說。“還請大人少安毋躁,真想不到心急火燎的您是怎么在娘胎里熬了十個月的。”我半開玩笑地取笑他。還沒等我說完,對方便盛氣凌人地回道:“懷孩子不也得從這種事開始嗎。自古以來,討厭這種事的娘們都不是好東西。”說著便迫不及待地騎在我身上。若是再與他理論四五句的話,想必他肯定會急紅了眼說:“你到底是有什么不滿,不如先回去吧,我找別的女人過來便是。”我害怕會被他趕出門去,所以一看來者是這種霸道的老油條,便趕緊嬌嗔地在他面前裝可憐:“您若是做了什么不知趣的好事,叫您的可人兒知道了,兩人因此生了不愉快,可不關(guān)我的事啊。”這是鹿戀女郎的固定說辭。
倘若是比鹿戀等級還低、俗稱“端女郎”[49]的公娼,可說的故事就更多得無邊無際了。不過再說也是枯燥乏味。總而言之,每個等級的妓女都有其固定的閨房密語。
那些嫖資只有三錢銀子的下等妓女,身份尚算不上最為卑賤。客人來了,便大大方方地讓進屋里。隨后喚來身著棉布衣的侍女將房間收拾妥當(dāng),并在紅綢被子旁邊整整齊齊地放上折得端端正正的鼻紙。侍女把油燈挑弱后放到一旁,再理好兩只箱形木枕,說上一聲“請您到這里來休息吧”,便從偏門出去了。退一步說,就算那些找嫖資還不到三錢銀子的“見世女郎”的男人,也并非都是窮得叮當(dāng)響的鄙俗之人。比如,其中有因揮霍無度而不再放縱酒色肉欲的人,也可能是手里總算存下幾個閑錢的商鋪里的伙計,要么就是才具不顯、失魂落魄的俗稱“中小姓”的下級武士。上了床之后,這些妓女也不忙著寬衣解帶,而是拍拍手掌重新喚來侍女,柔情萬種地囑咐她把客人脫下來的衣物歸放在被褥旁邊。最后,她將目光停留在客人所拿的扇子上,問道:“這就是那位大官在黃昏時分的佐野一帶,遮在頭上擋雪的袖扇嗎?[50]”早就被迷得腦袋發(fā)昏的男人聽了湊上前來,赤裸裸地回道:“正是。快讓我摸摸你那如佐野之雪般潔白的肌膚吧。”說罷,兩人便抱成一團纏綿起來。
分別之前從不問妓女姓名的,多半地位顯赫。要想長期留住這種客人,辦法就是在依依不舍的臨別之際說:“我知道,您這個時候是要去格子門[51]里跟相親相愛的情人約會吧。”聽了這話,任何男人都會裝出一副在窯子里有一位素未謀面的老相好的樣子,并會在虛榮心的驅(qū)使下今后沒事就來捧場。這樣一來,妓女手上就算攥住一個跑也跑不掉的熟客了。如果對方是給主子跑腿的小角色,道別的時候妓女總不忘說上一句:“您看您,也不帶個隨從,我真不放心讓您一個人回去啊。”相信沒人會誠實地說“鄙人沒有侍從”這樣的傻話吧。客人聽了妓女的吹捧,自覺臉上有光,很有面子。當(dāng)然妓女也得了好處,待跟客人混熟了,張口讓他給自己買衣服,并用箱子[52]送來的時候,客人也就不好借口手下沒人而推辭了。
嫖資為兩錢銀子的妓女,接客時則要自己動手把油燈的芯子捻細,并在枕頭上鋪上一層紙。唱上一小段嘉太夫節(jié)[53]的高潮段落后,她們通常都會停下來這么說:“大人,您身邊肯定紅人不斷吧。到我這種貌不驚人藝不出眾的人屋里來,肯定正不知該說些什么好呢吧。您常光顧的是哪個園子啊?”
嫖資為一錢銀子的妓女,則是先唱上幾首當(dāng)世流行的小曲,然后取出藏在屏風(fēng)后面的鋪蓋卷,默默不語地開始脫下衣服,按著妓院老板要求的那樣換上侍寢的睡衣,那自顧自的樣子完全不顧客人內(nèi)心的想法,就連貼身穿的裙子也脫下來,放到看不見的地方收拾好。“我以為還是深更半夜呢,誰知晨鐘已經(jīng)響過四聲了。大人,您接下來回哪兒去呢?”雖然是簡單的問話,卻包含著對因擔(dān)心家里人發(fā)現(xiàn)而焦躁不安的客人的體恤。一番云雨之后,妓女把遣手婆叫來,叫她在底兒很深的茶碗里沏上兩杯熱茶,然后遞到客人面前。“喝口茶吧。”這樣的做派,倒也頗有情趣。
嫖資僅為五厘銀子的妓女,客人進屋后自己還得起身關(guān)上門,一邊單手拿出小塊的豐島席鋪上,一邊伸腳把歪倒的煙草盆擺正,然后一把將男人攬進自己懷里,對他說道:“剛才那位客人系的可是絲綢質(zhì)地的兜襠布呢,雖然料子舊了些,但終歸是個講究的體面人。您是做什么的呢?就讓我猜猜看吧,保管八九不離十。您在無風(fēng)的月夜才有工夫出來玩樂,想必是巡夜的打更人吧。”“你看你說的,我可是個賣涼粉的大商人呢。”“哎呀,您還是別吹牛了,賣涼粉的怎么會有閑情逸致在炎熱的晚上出來玩呢?再說,高津神社的夏日廟會就在今兒夜里舉行,就算生意不好,至少也能賺個八十錢吧。”下等妓女雖然身份卑微,但對人世的澆漓看得比誰都透徹,懂得底層貧民的疾苦。
我在降為鹿戀女郎后,又被人從京都賣到了新町,當(dāng)了兩年多的“見世女郎”。其間,我嘗遍了人世辛酸,早就對滾滾紅塵心灰意冷。十三年的賣身契到期后,我還是沒有找到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便乘淀川河的渡船,回到了多年未歸的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