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門年久月深,
聞尸臭香似白菊。
享佳肴美酒不盡,
好生活獨在寺中。
我脫下華麗的長袖禮服,換回從前鄉下姑娘的裝束。世人還給我起了個“女鐵拐”[54]的雅稱,這多虧了我身材嬌小,看上去并不顯老。那時,佛法盛行,寺廟香火不斷,善男信女眾多。但有不少和尚在寺里偷偷地養起了所謂的“寺小姓”[55],遮人耳目地供自己享樂。為了有口飯吃,我也剃光前額中部的頭發,梳成年輕男人的發髻,在下體系上兜襠布,沉下嗓子模仿起男人的聲音。雖然自己也為這齷齪的行為感到羞恥,但沒想到喬裝過后的自己竟像極了男人,也算是得到些許安慰。腰帶也換成男人常用的細腰帶,插上長短兩刀,可就是擺不出男人的架勢。即便披上外褂,頭戴斗笠,也總覺得滑稽可笑,自己常常忍俊不禁。為了讓自己看上去更加威嚴,我特地找了一位留胡子的伙計替我拿草鞋,帶上一位城府老到的幫閑,出門遍尋香火旺盛、有油水可撈的寺廟,假裝進去看櫻花,伺機悄悄鉆過泥墻溜進中門。這時,幫閑通常會先行一步找到方丈,然后再與無所事事的住持交頭接耳地嘀咕幾句。終于,我們被引到客廳。幫閑介紹我道:“這位是個浪人[56],尚未找到侍奉的主公,因此懇求在貴地休整幾日,還望諸事多多關照。”還沒等他說完,住持已經被我迷得神魂顛倒,竟莫名其妙地吐出一句妄語:“你昨晚想要的墮胎藥的制法,我已經跟別人學會了。”意識到自己的言行有失體統,他趕緊用手慌慌張張地遮住了涎水直流的大嘴。
隨后,住持設宴招待我們,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桌上擺的全是從廚房偏門端進來的葷腥菜肴,真是名副其實的酒肉和尚。最后,定下一夜風流的報酬是兩枚一步金。就這樣,我遍訪附近山頭的各宗寺廟,靠美色求生。我所到之處,沒有一個寺廟的和尚不為我破戒的。
后來,一位常常眷顧我的住持因鐘情于我,便以三貫銀子的價格與我簽訂了三年的賣身契,于是我成了這個寺廟的住持夫人,也就是世人俗稱的“大黑樣”。在那里待的時間越久,對寺廟花天酒地的內幕了解得也越加詳細。這個廟里以前聚集了一批虔誠的僧人,他們約定避開佛祖和開山祖師的忌日,將每個月的六齋日[57]定為可以不遵守清規戒律的日子,其他日子則必須嚴格受戒,并一起立下誓文。別看如此信誓旦旦,可到了六齋之夜就露出了本來面目,他們大魚大肉地先過完嘴癮,便摟著女人跑到三條街的鯉屋嫖妓去了,作風與平日簡直判若兩人。也許是這些人平素還算守規矩,佛祖也大度地默許了他們的做法吧,好在平安無事地過來了。
然而近年來廟宇越建越多,人員魚龍混雜,所以風紀紊亂,和尚的行為也愈加出格。白天倒是披著袈裟,一本正經地念誦經文。可一到掌燈的傍晚,他們便換上短外褂,打扮成郎中模樣鉆進花紅柳綠的妓院街,找嬌艷如花的女人去了。很多人還在自己的廟里金屋藏嬌,真可謂煞費苦心。比如,在臥房的角落里挖一個地下室,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開一扇極小的采光用的窗戶,地下室的屋頂則涂上泥土,墻壁厚一尺有余,以防從外面聽到聲音。深暗的地底確實隱蔽。我就住在這樣的地方。白天,我被關在這片狹小的彈丸之地,只有夜晚才能潛入臥房喘口氣,但畢竟不能明目張膽,故而精神極為壓抑,似受人私刑一般。若是為愛消得人憔悴,也罷了,可我不過是為了能在這個世上活下去,卻必須過如此窘迫的生活,想來徒生悲哀。我不分晝夜地委身于看著就讓人厭惡的和尚,每每共枕眠后,空留寂寞凄楚,毫無情趣可言。我的身體因此日漸衰弱,可無情無義的住持卻一點也不理會,仍像以前那樣摧殘我折磨我,還假惺惺地寬慰我說,等我死了就把我埋在廟前的空地上,那副嘴臉真讓人望而生畏。
這種日子習以為常了,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感到絕望無助。住持晚上去給人家做法事,回來晚了我便等得心急如焚,或是一大早出門參加葬禮,只不過才分開幾個時辰,便覺得難舍難離。我身子甚至沾染上他的白色僧服所帶的沉香之氣,并因此暗自慶幸。過去遠遠聽見便捂住耳朵跑開的銅鑼鐵镲,如今聽來也成了些許安慰。我并不介意燒死人時發出的難聞氣味,只覺得死了人是好事,而且盼著死人更多,因為只有這樣和尚的腰包才能越填越鼓。日暮時分,我從賣魚的小商販手里置辦齊食材,換著花樣地煎炸燉煮,做出剔骨的鴨肉、河豚魚湯或杉板燒魚等美味佳肴。當然,我始終不能不對外界有所顧慮,所以燒菜時務必用火盆蓋好,以防香氣外漏。在這種糜爛墮落生活的耳濡目染下,小沙彌也學會了把咸鹽沙丁魚偷藏在袖筒里,然后趁人不注意時用寫了佛名的廢紙包好,用火烤了打牙祭。不信你瞧,這些和尚個個面龐紅潤,體態豐腴,對念經誦佛當然也從不懈怠。那些遠遁山谷、過著清修生活的苦行僧人遠離喧囂,只管吃齋念佛,臉色蠟黃、形如槁木。兩者從外表一眼就能區別開來。
自從春天在這里扎下根,轉眼已到了初秋時節。住持最開始唯恐我借機逃走,出門時定要把我反鎖在房間里,可現在我已能隨便到后廚等地走動,別人見了也從不大驚小怪。我的膽子不知不覺越來越大,遇到寺內的香客也不會嚇得六神無主地四下逃竄了。
一日黃昏,秋風掠過梢頭,院中的芭蕉葉被吹得嗖嗖作響,一派蕭瑟之景。我獨自一人穿過竹籬笆,盡情觀賞著換季時獨特的景致,恍惚間如頭枕雙臂般做起了黃粱美夢。遠處突然踉踉蹌蹌走來一個老太婆,如幻影一般叫人好生心疑。她白發垂項,滿臉褶皺,佝僂龍鐘,手腳干瘦,枯如細竹。老太婆以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哀怨地說道:“我在這個廟里已經待了很久。論年齡我與住持的母親相仿,但出身并不低賤。也不怕人笑話,我比住持整整大二十歲,但為了偷得浮生,無奈只得與他暗結良緣,甚至定下白頭偕老之約。可沒想到現如今卻遭到如此報應。他見我人老珠黃,便忘了過去說過的話,把我關在陰暗潮濕的角落,只給我吃供品剩下的殘羹冷炙,還橫眉冷目地埋怨我為何不早點死去。他對我如此冷酷無情,我也不記恨他,反倒對你的仇恨日益加深。你肯定還不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吧?知道嗎,每每聽到你和住持在枕邊恩愛繾綣地耳語時,雖然已是一把年紀的老人家了,我依舊覺得妒火中燒。雖說紅顏已過、青春不在,但對你的妒恨久久難消。我早就想抓住你,一吐心中不滿了,今晚總算遂了心愿。”
聽了她的話,我大驚失色,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打定主意離開。為此,我還特地設計了一個絕妙的脫身之計。我在平日里穿的便服下面塞滿棉花,讓肚子看上去高高鼓起,并裝出一副大腹便便、行動遲緩之狀,對住持說:“我懷胎數月,已瞞你多時,應該很快就要分娩了。”大吃一驚的住持連忙說道:“立即動身回娘家吧,等順利產下胎兒后再回來。”還給了我一些平時積攢下來的香火錢,囑咐了我不少生產前后的注意事項,又慷慨地送給我一套窄袖和服作產服。那是一位香客因為幼子夭折,不忍再睹物思人而捐贈給寺院的,滿是傷心回憶。最后,住持給尚未出生的孩子起了一個寓意吉祥的名字“石千代”,以示聰明健康。
雖然三年的契約還沒到期,但我早已厭倦了寺院的萎靡生活,從此一別,便再沒有回去。住持雖然遭人毀約,但因為僧人的身份也不敢貿然對質公堂,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想來真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