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2)
- 毛姆經典短篇集
- (英)毛姆
- 4982字
- 2016-10-31 15:40:19
“唉,要是你等太陽出來的話,還不知道等到猴年馬月呢。帕果帕果是太平洋島嶼中雨水最多的地方。你看看那些山巒,那座海灣,它們可都是招惹雨水的主兒。不管怎么說,每年這個時候,人們都知道雨水會連綿不斷地下起來。”
她看看麥克菲爾醫生,又看看麥克菲爾夫人,只見他們倆一籌莫展地站在那兒,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她抿緊了嘴巴,覺得自己應該主動請纓幫幫他們了。像他們這樣中看不中用的人,盡管使她感到很不耐煩,可是她的雙手總不免癢癢,恨不得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對她來說,這樣做是多么順理成章的事情啊。
“好了,你們把針和布給我,我來替你們補補蚊帳吧,你們繼續整理你們的旅行箱。一點鐘吃午飯。麥克菲爾醫生,你最好去一趟碼頭,看看你們的大件行李是不是放在雨淋不到的地方。你知道這些土著人是什么樣子,他們放行李的地方,很有可能會淋到雨的。”
醫生又把雨衣穿上,走到樓下。霍恩先生正站在門口與人說話,一個是輪船上的舵手,另一個是二等艙的乘客,麥克菲爾醫生在甲板上見過幾次。那舵手身材矮小,渾身邋遢,見他走過來時朝他點頭示意。
“碰到麻疹真是一件倒霉的事兒,醫生,”他說,“我看到你們已經安頓下來了。”
麥克菲爾醫生心想,這家伙真喜歡隨便套近乎,但是他一向謹小慎微,所以也不太容易動怒。
“是的,我們在樓上租了間房。”
“湯普森小姐和你們同船去阿皮亞,所以我把她帶到這兒來了。”
舵手用手指了指站在身旁的女子。她大約二十七八歲,體態豐滿,一身俗氣打扮,但人長得漂亮。她穿了一身白色衣裙,戴著一頂白色的大帽子,粗胖的小腿裹在白色的布襪子中,鼓鼓囊囊的,腳上穿著一雙綿羊皮革的白色長靴。她朝麥克菲爾醫生嫣然一笑。
“這么糟糕的房間,老板竟然要收我一塊五的房費。”她用嘶啞的聲音說著。
“我跟你說,她可是我的朋友,喬,”舵手說,“她最多只能付一塊錢。你就降價照顧她一下吧。”
又胖又圓的店主嘿嘿一笑。
“好了,斯萬先生,既然你都幫她求情了,我就看看能不能做點什么。我會和霍恩太太商量一下。要是可以的話,我們會給房費打折的。”
“別找這樣的借口來搪塞我了,”湯普森小姐說,“我們現在就把價錢講好。房費一天一塊錢,再多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麥克菲爾醫生笑了。他比較欽佩湯普森小姐討價還價時的大膽。他自己卻是那種別人要多少錢自己就付多少錢的主。他寧可多花一些冤枉錢,也不愿喋喋不休地砍價殺價。店主嘆了口氣。
“好吧,看在斯萬先生的面子上,我就收你一塊錢吧。”
“這才是生意之道嘛,”湯普森小姐說,“快進來吧,我請你們喝杯土酒。我的那個提包里有些地道的好酒呢。麻煩你把包拿過來,斯萬先生。你也過來喝一杯,醫生。”
“噢,我想我不能喝酒了,謝謝你,”他回應道,“我正要去碼頭,看看我們的行李是不是放好了。”
他邁步走入大雨中。大雨從港口處一陣陣席卷而來,港口對面的海岸模糊一片。他從兩三個土著人身旁經過,只見他們身上只圍了塊土圍布,其他什么也沒穿。他們手里撐著一把把大傘,都小心翼翼地走著,顯得從容不迫,腰板挺得很直。他們面帶微笑,從他身邊走過去的時候,用一種陌生的語言向他問好。
差不多午飯的時候,他趕了回來。他們的午餐擺在店主的客廳里。客廳原來不是供房客起居用的,只是為了裝點門面,里面的空氣散發著霉味,令人難受。沿著墻壁整整齊齊擺著一套長毛絨沙發,天花板上鋪著防蒼蠅的黃色紙巾,中央處吊著一盞鍍金的枝形吊燈。戴維森沒來吃飯。
“他拜訪總督去了,”戴維森太太說,“我想總督留他吃午飯了。”
一個土著小女孩端來一盆漢堡牛排。過了一會兒,店主走過來,看看他們想要的東西是不是都有了。
“我想我們又多了一個同住的人了,霍恩先生。”麥克菲爾醫生說。
“她只是租了一間房,沒別的,”店主回應說,“吃飯的事她自個兒解決。”
他帶著討好的神情看著兩位女士。
“我把她安排在樓下,所以是不會妨礙你們的。她不會給你們帶來任何麻煩。”
“也是從那條船上下來的嗎?”麥克菲爾夫人問。
“是的,夫人,她是二等艙的乘客。她要去阿皮亞。那兒有一個出納員的工作正等著她呢。”
“哦!”
店主離開后,麥克菲爾醫生說:
“我想,她在自己房間吃飯,一定覺得很沒勁的。”
“如果她是二等艙的乘客,我想她也只能這樣了,”戴維森太太回應道,“我還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呢。”
“舵手帶她來的時候,我碰巧見過她。她名叫湯普森。”
“是不是昨天晚上與舵手跳舞的那個女的?”戴維森太太問。
“那一定是她了,”麥克菲爾夫人說,“我當時還在想她是做什么的。我覺得她的行為相當不檢點。”
“根本就不是端莊淑女!”戴維森太太說。
隨后他們談論別的話題。因為今天起得早,午飯后大家感到困倦,所以各自回房睡覺。他們一覺醒來后,天空仍然是灰蒙蒙的,烏云依舊低垂著,但大雨已經停了。他們來到美國人修建的海灣公路上散步。
他們回來的時候,發現戴維森先生剛好進門。
“我們可能要在這兒待上兩個星期,”他急躁地說,“我與總督還發生了爭論,可他說他也毫無辦法。”
“戴維森先生渴望著早點回去工作呢。”他的妻子說完,用焦急的目光看著他。
“我們離開那兒已經一年了,”他邊說邊在門廊里來來回回地走著,“傳教的事情由當地土著傳教士在負責。我特別擔心他們會把事情弄得更糟。他們都是好人,我是不會說他們一句壞話的。他們敬畏上帝,為人虔誠,是真正的基督教徒——他們的基督精神會讓國內很多所謂‘基督徒們’感到臉紅的——可遺憾的是,他們的工作能力較為有限。讓他們管一管教堂里的事務,一次可以,兩次也可以,但一直讓他們管下去就不行了。如果讓土著傳教士負責傳教的事情,不管他們如何值得信賴,可到了一定的時候,就不難發現,他們又會不自覺地沾染上各種壞毛病的。”
戴維森先生靜靜地站著。他的身材又瘦又高,蒼白的臉上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他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從他的激情的手勢和深沉、響亮的聲音中,他的真誠顯而易見。
“我盼望著能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去。我要行動起來,立刻行動起來。如果大樹已經腐爛透頂了,那就應該連根拔除,將它們扔進火堆里去。”
傍晚時分,他們吃過茶點——這也是他們當日最后一餐——坐在空氣沉悶的客廳里,兩位女士在忙著針線活,麥克菲爾醫生抽著煙斗,傳教士跟他們講起了他在那些島嶼上的工作經歷。
“我們剛到那兒的時候,土著人根本沒有什么原罪的概念,”他說,“他們違反了一條又一條上帝的戒律,卻從來不知道自己犯下了罪孽。我想,我的工作中最為艱難的部分,就是給土著人灌輸原罪的思想。”
麥克菲爾夫人早已知道戴維森先生曾經在所羅門群島工作過五年,后來才遇到戴維森太太。戴維森太太此前在中國傳教。他們倆在波士頓相逢相識,當時他們正好都利用假期在那兒參加一個傳教士大會。結婚后,他們被選派到那些島嶼上傳教,打那時起就一直工作到現在。
在他們與戴維森先生的所有談話中,有一件事對他們來說顯而易見:這個人具有不屈不撓的勇氣。他是一個能出診行醫的傳教士,隨時都有可能被叫到某個島上,去診病治病。每逢雨季,在肆虐狂暴的太平洋上,即使搭乘捕鯨船也很不安全,可他卻經常坐著土著人的獨木舟,甘冒巨大的風險往來海上。但凡有人身患疾病,或是遭遇意外,他都隨叫隨到,毫不遲疑。有那么十幾次吧,他在船上整夜苦熬自救,才得以保全性命。他經常久去未歸,毫無音信,戴維森太太曾不止一次陷入痛苦的絕望中。
“有時候,我哀求他不要出門了,”她說,“即使要出門,那也應該等到天氣好轉、風平浪靜的時候,可他總是置之不理。他早已固執成性了。他一旦做出決定,就堅定不移,絕難動搖。”
“要是連我也畏畏縮縮,那又怎么能讓土著人篤信上帝呢?”戴維森大聲說道,“我這不是固執,根本不是固執。他們一有困難就會找我,也知道我肯定會趕過去,只要人力尚可為之。我替上帝講經傳道,上帝怎么能把我棄之不顧呢?要知道狂風大作,是因上帝的吩咐;波濤洶涌,是因上帝的指令。”
麥克菲爾醫生性格膽怯。炮彈從戰壕上空呼嘯而過時,他都感到膽戰心驚,難以習慣。他在前線醫療站做手術時,汗水從額頭上汩汩流下,模糊了他的眼鏡,他也只能盡力穩住瑟瑟發抖的雙手。他看了傳教士一眼,脊背有些寒戰。
“我真希望自己能毫不畏懼。”他說。
“我真希望你能信仰上帝。”戴維森先生反駁道。
那天晚上,傳教士的思緒穿越時光,回到了他與妻子在那些島嶼上共同度過的早年歲月。
“有時候,戴維森太太和我只要相互對視一下,就會淚流滿面。我們馬不停蹄、日日夜夜地工作著,卻沒有取得任何進展。當時,要是沒有她的話,我真的是一籌莫展。每當我心情沮喪,或即將陷入絕望的時候,都是她給了我勇氣,給了我希望。”
戴維森太太低頭看著手上的針線活,瘦削的臉頰上泛起一絲紅暈。她的雙手微微顫抖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當時沒人能幫到我們。我們孤立無援,我們的家人遠在千里之外,黑暗把我們包圍了起來。每當我萎靡不振或疲憊不堪的時候,她總是放下手中的活計,拿起《圣經》對我朗讀起來,直到我心神完全恢復寧靜,猶如睡意爬上了孩子的眼皮。最后,她合上《圣經》對我說:‘不管他們如何冥頑不化,我們一定要讓他們得到救贖。’我覺得,我的心智在主的引領下再一次強大起來。我就回應她說:‘是的,在上帝的幫助下,我一定能讓他們得到救贖,一定要讓他們得到救贖!’”
他來到桌子旁,站在那兒,猶如站在傳道臺旁。
“他們的天性是那么腐化墮落,要讓他們看清自己的邪惡真是異常艱難。我們就是要從他們習以為常的行為中定出罪惡來。我們不僅將通奸、謊言、偷竊定為罪惡,還將赤身裸體、跳舞、不做禮拜定為罪惡。我們將女人袒胸露乳定為罪惡,也將男人不穿褲子定為罪惡。”
“是嗎?”麥克菲爾醫生略顯驚訝地問道。
“我對他們處以罰款。讓他們意識到某個做法是罪惡的,唯一的辦法就是:他們一旦犯錯就實施處罰。他們不做禮拜,我處罰他們。他們跳舞,我處罰他們。他們衣著不當,我處罰他們。我列出了一張處罰清單,每一樁罪惡都處以相應的罰金,或判處勞役。最后,我終于促使他們幡然醒悟了。”
“難道他們從來就沒有拒絕處罰嗎?”
“他們怎么敢呢?”傳教士反問。
“誰站出來反對戴維森先生,那一定是膽大妄為之徒了。”戴維森太太說完后抿緊了嘴唇。
麥克菲爾先生充滿困惑地看著戴維森。他對所聞之事感到震驚,但又不想直言不諱地表示反對。
“你們不要忘記,我還擁有最后的撒手锏,那就是將他們革除教籍,逐出教堂。”
“他們很在乎教籍嗎?”
戴維森微微一笑,輕輕地搓起了雙手。
“沒有教籍,他們就賣不了椰子肉干。人們出海捕魚,他們就得不到應有的分成。這就意味著他們要忍饑挨餓。他們當然是很在乎教籍的。”
“你跟他講講弗雷德·奧爾森的故事吧。”戴維森太太說。
傳教士用惡狠狠的眼神盯住麥克菲爾醫生不放。
“弗雷德·奧爾森是個丹麥人。他在這些島嶼上做生意已經很多年了。就像其他生意人一樣,他相當有錢。我們剛來的時候,他很不高興。他在島上一直為所欲為,作威作福。他對土著人的椰子干強買強賣,從不付現錢,只用商品和威士忌交換。他娶了一個土著女人為妻,但他明目張膽地出軌。他還是一個酒鬼。我給了他悔過自新的機會,但是他拒不領情,還公然嘲笑我。”
戴維森說到后來,聲音越來越低沉,最后沉默了一兩分鐘。那沉默帶有濃重的威脅意味。
“時過兩年,他就變得貧困潦倒了。他在二十五年中積聚的財富喪失殆盡。是我讓他一文不名的。最后,他迫不得已來找我,就像乞丐一樣,哀求我放他一條生路,給幾個錢能讓他買張船票回到悉尼去。”
“他哀求戴維森先生的情形,我真希望你們能親眼見到,”傳教士的太太說,“他原來是一個健康、強壯的人,身型偏胖,嗓音高亢洪亮。可是現在,他瘦骨嶙峋,渾身哆嗦,似乎一夜之間就變得老態龍鐘了。”
戴維森朝室外的夜色看去,眼神空曠迷離。外面又開始下起雨來。
突然,樓下傳來一聲轟響。戴維森轉過身來,兩眼困惑地看著妻子。那是留聲機發出的刺耳的、響亮的音樂聲。
“怎么回事?”他問。
戴維森太太將鼻梁上的眼鏡夾緊。
“二等艙的一位乘客在這兒租了間房。我想聲音是從她那兒發出來的。”
他們靜靜地聽著。不一會兒,他們又聽見了跳舞的聲音。這時,音樂聲停下了。他們聽見開瓶塞的聲音,以及越來越大輕快活潑的交談聲。
“我敢肯定,她正在與船上結識的朋友搞派對呢,”麥克菲爾醫生說,“輪船要在十二點鐘起航,是不是?”
戴維森未作評論,但他看了看手表。
“你做好了嗎?”他問自己的太太。
戴維森太太站了起來,疊好手中的針線活。
“是的,我想我做好了。”她答道。
“現在就去睡覺,是不是太早了?”醫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