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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夜行·春山夜行
“四萬三千瓶”,“八萬六百五十七瓶”。有人問起酒的銷量,周德光便以這兩個數字應對,前一個數字給普通人,后一個數字給同行。說起來,兩個數字都所言不虛,前一數字是他開店第一年的銷量,后一數字是第五年的銷量,這一年的銷量為開店八年來最高。事實上,他所代理的那種白酒,銷量常年在五萬瓶到六萬瓶之間,尤以八十九塊一瓶的最低端入門級為多,單是這一種,就要占去五分之三的銷量。但周德光認為,自己恪守了商人的職責,在不同場合給出了不同的應答。
二十三歲之前,周德光已有六年商人生涯。他家世代種植蘋果樹,到他父親這一代,果園已有二十三畝。周德光習慣跟隨果樹生長周期干活,春季拉枝、刻芽、環剝、復剪,這些均在四月前完成,夏季打藥、施肥、澆水,秋季采摘、運送、種植新苗,冬季清理土壤。每畝收益,相當于在縣城打工兩月所得。
周德光的父親,曾經嘗試做果商,他怕觸怒本地大果商,只敢以“遠方親戚家做果脯廠”為名,聯絡較為熟絡的幾戶果農,收購他們的蘋果。收購、包裝、尋覓儲存地點、運送,都由他完成,他甚至考慮置辦卡車,讓三個兒子學大車,以省下付給長途司機的費用。第一年勉強盈利,第二年就遇到果價下跌,果商的卡車甚至不肯開進他們村子。第三年在蘋果成熟期遇到冰雹,該地區蘋果產量縮減,蘋果品相欠佳,連縣城水果店都開始銷售河南蘋果。周德光父親稍事休整,于兩年后再度啟動蘋果生意。不料,那年非典暴發。
蘋果花照舊依時開放,花瓣白中透粉,方圓幾公里都是清甜味道。周德光父親選擇繞路,穿過果園回家。修剪果枝的工具在工具箱中靜止不動,分量和一塊生鐵無異,他卻覺得那和提著生鐵是兩種感覺,遇到溝壑時,他跨步越過,工具箱里的刀剪嘩嘩作響,卷尺滑動,發出輕輕的撞擊聲。瞬間激活的工具,似在響應他的感觸。
周德光警覺地觀察著父親的生意,待父親偃旗息鼓之后,也不再提起做果商的事,本村果商投資兩億五千萬在附近建起果品冷庫的事,他也沒有第一時間轉告父親。他的野心啟動,全因為一件小事。父親因為非典遭遇重挫那年,他十七歲,乘班車去省城看親戚,在途中小縣城停靠時,幾個神色焦慮的中年人上車來,跟司機交代幾句,滿車搜尋,隨后要捉一個孩子下車。那孩子手抓椅背,放聲大哭:“我十五歲了還要吃家里的,我要做生意,我不念書,你們不讓我做生意,我跟姑父做去。”
周德光深受震動,到省城就開始尋覓機會。此后六年,他做過各種生意,起初都與節氣有關,春節販賣鞭炮焰火,開春倒騰化肥,清明前后販賣紙貨,中秋擺攤賣月餅,乃至操辦紅白喜事,以及用卡車拉運雜貨下鄉。小生意不外如此,如同打獵,聽到風吹草動就趕去放槍。
漸漸地,他敢于操持長線生意,租賃攤位或者小店面,賣酒,賣化妝品,直至獲得執照,開起一家彩票經營點。店面十平方米,員工兩名。彩票店開張三個月后,他又有新發現,到店里買彩票的人并不急于離去,而是買好彩票后拈在手里,或坐或站,和周圍的人聊天,彩票似是聊天的門票。他由此發現新商機:人希望和人在一起。他又在居民區租下一套一樓住房,開設麻將館。麻將館顧客,多數由他從彩票店引流而去。
三年時間中,由他售出的彩票,中獎的最大數額為五十一萬元,中獎者是附近旅館的老板。周德光將這張彩票用手機拍照,打印成圖,過塑鑲邊后,懸掛在店里最醒目處。照片半年后就褪色了,新的大獎并沒產生。但他很快找到新的生意。
麻將館顧客中,有人無意間透露信息,某種白酒的銷售連年增長,意欲增設縣級代理點,本縣已經有人獲得加盟資格,準備裝修店面,店鋪就在兩條街外。這位顧客極為厭惡白酒,這在小地方也算罕有,他以這樣的句子作為結語:“把這些狗日的喝死去。”
周德光轉身招呼一聲,就去那條街上搜尋,找到那家正在準備裝修的店面,向裝修工討到店主電話,詢問加盟事宜。兩天后,他乘火車前往酒廠實地考察,隨后在酒廠接受培訓,參觀酒窖,與加盟店店主懇談,與其他考察者交換名片。十天后,他打電話給家人,希望家人幫助湊出二十萬塊。
他已通過從鞭炮到彩票的各種生意攢下了三十萬,而加盟該白酒品牌,需要五十萬。到這一步,前來考察者已經離去大半,多數人是因為拿不出這筆資金,少數人是因為疑慮。他想起報紙上看到的數字,月收入五千塊,就已超過95%的人。果然如此。
家人以為他遭遇傳銷,便在家鄉報警。等到他回家,才解除警報。但如此一來,他的積蓄盡數曝光。此前六年,家人并不知道他的生意是賺是賠,他也時常含糊作答,多數時候回答“還過得去”,偶爾對賠錢的生意大肆聲張,存款也分別存入五家銀行。
學會這些并不困難,如果你有一個戰戰兢兢做著生意的父親,如果消息從村頭傳到村尾只需一個上午,而且銀行職員也時常在酒桌上抖摟別人的存款數額,或者漫不經心地詢問朋友的妻子,她的丈夫一周前在金店刷卡買下一件金飾,怎不見她戴出。
父親對他的生意,一向持縱容態度,所以假裝不知道他時常逃課,也假裝不知道他在高二輟學,只是對他要去四千里外的另一個省開店,表現出某種不舍。父親也并無挽留,只竭力打聽那邊有沒有人可以照應,很快得知,有位親戚在那個縣城工作,這位親戚算是他的堂妹,周德光可以叫她姑姑。
周德光依舊記得初見那座小城時的感觸。在省城火車站下車,在附近客運站乘坐大巴,一個半小時,到達縣城。進城之前,大巴在加油站加油,加油站在城外小山的山坡上,縣城位于山下一片沖積扇地帶,乘客剛好可以俯瞰縣城。
長空碧藍,似是一揮而就,小城就是天空下灰色和赭紅色相間的一片。小城往左,是一片荒野,黃褐色的土地上,有墨綠色的樹帶;再遠一點,是無盡的荒山,似黃色的海浪,一直推遠,直到和天空相接,相接之處的天空,泛著淡淡的蛋白色。小城往右,地勢漸高,綠色漸濃,隨后就是一帶高峻的綠色山脈,山間有霧氣和白云繚繞。他已查過,知道那是祁連山的一支,海拔將近四千米,從山下到山頂,是垂直景觀。
進城的時候已是黃昏。小城被落日的金光籠罩,雖然那金光來自落日,卻仍舊給人來歷不明之感,金光悍然、廣大,人們走在街上,像是失了魂一般,向著金光而去。八點之后,金光減弱,八點半之后,余光徹底卷入山后,替換而來的藍色天光,依舊廣大、悍然,四周的語聲,在這廣大的天光下,有種寂寥之意。
這是他第一次離家如此遙遠,一切都給他新的刺激。那時一個叫脈脈的應用軟件剛剛上市,他也下了脈脈,上傳了自己的真實照片在頭像資料里,其中一張是特寫,照片上的他面帶笑容,穿著淺灰色衛衣,戴著耳機,抱著滑板,照片一角,可以看見他的麻將館。照片均用油畫效果加以修飾,資料里寫著他的真實電話和QQ號碼。不論在何時何地刷新,他的頭像在該屏頭像里都是最醒目的。
隨即他發現,自己的頭像、衛衣、耳機、滑板,都和這座小城格格不入,尤其和自己的白酒生意風格迥異。店鋪裝修了一半的時候,他用身著襯衣的照片,替換了原有頭像,但他也有所保留,穿著淺藍色襯衣拍照。但半年后,他只穿深色襯衣,深藍或者深灰。
店鋪位置稍偏,但臨街,一百二十平方米,另有八十平方米地下室,租金六千,裝修耗時兩月,耗資二十萬,沒有超出預算。店招和店內裝修,均按酒廠要求定制。紅色牌匾,飾以金色大字,店內另有一塊LOGO,同樣紅底金字,旁邊擺設綠蘿和發財樹。他并不喜歡這種寶光璀璨的風格,但他一直記得,剛剛開始做鞭炮焰火生意,他的伙伴就印了名片給他,名片上,他們的公司叫作“金鑫”,雖然這個公司并未注冊。他的伙伴告誡他,做生意,就要起這樣的名字,“這樣才像個做生意的”。
生意是一瓶一瓶喝回來的。所有人都認定,賣酒的人,必然是喝酒的人,也必定用喝酒來拓展生意。尤其是他這樣的外鄉人,要在這里站穩腳跟,更要以酒開路。開店第一個月,喝一瓶酒,才能賣出五瓶酒,第二個月,這個數字略有變化,喝一瓶,能夠賣出去二十瓶。他忽然覺得,自己對這門生意的代價估計不足。直到喝一瓶酒,能賣出去一百瓶酒。
喝酒亦會產生破窗效應。人們覺得,他既然已經以酒為生,就不妨再多喝一點。從聚會到婚宴,都喊他作陪,這種作陪者在此地被稱為“支客”。用他的酒喊他去,不用他的酒也喊他去,理由無非“你酒量好”。他雖然唯唯諾諾,但聽到“你酒量好”時,還是覺得頭腦轟然一炸,像是腦子里有個氣球猛然脹大,把大腦都擠扁了,要一兩分鐘后才能回彈。他逐漸學會在大腦尚未回彈的時間里,只點頭,不說話。
生意也是一瓶一瓶親手送出來的。起初,一瓶也要送,兩瓶也要送,白天晚上都要送。即便凌晨一點兩點,酒桌上酒不夠了,大家也打電話喊他送。起初他親自上門送酒,把關系理出輕重緩急后,就籠絡了幾名三輪車車主,多數時候讓他們代送。半年后,他置辦一輛二手五菱面包,用以拉貨送貨。
開車也給了他理由,讓他躲過一些酒場,但多數時候仍無法幸免。交警運管都是本地人,即便有人因酒駕被攔截,去警隊的一段路上走走停停的,也足夠他打電話找人救駕。所以,“兄弟,你要是給抓下,我負責撈你”也是勸酒金句。
兩年后,酒駕入刑,小城盛傳,若酒駕被判,就要在看守所里摘辣椒剝蒜,一天兩麻袋。五菱面包車,配合兩麻袋辣椒大蒜,終于發揮效力。他發現自己漸漸不必每天喝酒,于是在朋友圈寫下:“有的時候,路雖然難走,但熬一熬也就過去了,有一天回頭看,你會感謝當初堅持的自己。”
但他遇到自己的妻子,恰恰是因為一場爛醉。姑姑的兒子,他的表弟,在附近大學看中一間空鋪,想開水果店,鋪面是校產,由后勤部門負責,寧可空置,不肯輕易出租。表弟輾轉托人,終于約到后勤管事人,在縣城請了一桌海鮮。表弟把他認作場面中人,要他作陪,他帶著自家最貴的一款酒前去,到場卻發現表弟已經帶了茅臺。那天他殷殷勸酒,強撐到酒局散場,與所有人告別,并把自己帶去的酒,放進對方的后備箱中,轉身就在路邊睡倒。
她那晚正好從那里經過,看到路邊橫臥醉漢,繞道遠走,邊走邊回頭,卻看到他有一張憨厚英俊的臉,睡姿尤為特別:眉心舒展,面帶笑容,雙手合十,枕在頭邊,雙腿并攏,伸得筆直,“像一個臥佛”。后來她屢屢提起這第一印象,不忘補上一句:“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他則打趣:“還不是看我長得帥起了歹心。”
即便同為醉漢,較為英俊的那個也能獲得更好待遇。她過去拍拍他的臉,把他喚醒,伴以恫嚇:“你睡在這里會睡死。”看他坐起后又軟軟倒下再睡,她的口氣變得像斥責孩子:“你就等著睡死吧!”她去附近小賣部買了礦泉水,喂給他喝,他嚅動嘴唇含著瓶嘴,宛如嬰孩,她再度扶他起來,又攔下一輛三輪車,把他送回店里,還不忘拉下卷閘門才離去。
第二天她來看他,他已清醒,穿著襯衣西褲招呼顧客。認出她來,轉身向顧客介紹“我的救命恩人來了”,以緩解尷尬。又向顧客解釋:“要不是她把我叫醒,我就睡死在萬里香門口了。”她起初不明白,他為何只提到“叫醒”卻不提“送回家”,轉瞬就懂了:他是顧及她,所以只說“叫醒”,以免那顧客聯想。隨后兩人相對,他反而不知道怎么開口,思謀許久,以一句問話開場:“你還會拉卷閘門?一般女的都不會呢。”她微笑回答:“我家就在民心市場賣魚,我們店里也有卷閘門。”
所以,婚禮上,雞鴨魚用她家的,酒用他的。總算有一次婚禮,他不用當支客。
需要交代的在婚禮前都已交代清楚,包括他家的果園,他父親失敗的果商生意,他的鞭炮攤、月餅攤、彩票店和麻將館,大巴上那個十五歲男孩的哭叫。還有一件事,他本已遺忘,憑借給她講述才再度想起。他曾打算在麻將館里向來賭錢的人放貸,借一千,還一千兩百,貸款期限為一周,一周后利息疊加。這個想法被他父親嚴厲呵止。來這里做白酒生意后,他聽到一個放貸者被人殺死的消息,慶幸自己聽了父親的話。
她也問過他這家店的投資規模。在此之前,他一向恪守自己在豕突狼奔的生意之路上悟出的一點點為商之道:做商人的,一定不要句句是實,務必讓人看不清自己,面對同行時尤其如此。遇到這位民心市場水產女郎的提問時,他卻據實回答,一共投資五十二萬,其中有他的三十萬積蓄,家里給的二十萬,還有兩萬,是在裝修最后關頭,從朋友那里借來周轉的,但對外一律聲稱投資百萬。
但他又覺得,這樣徹底坦白有點不妥,所以又以玩笑為自己找補:“五十萬四舍五入就是一百萬了,再說,我也是這個店的資產啊,我難道不值五十萬嗎?喝了多少酒才喝出來的生意。”
第二年,他在朋友圈曬出嬰兒照片,同時不忘趁勢來波營銷:“為慶祝我兒滿月,店內所有商品一律九折,新上市的500ml高原藍寶石低至八折,為期三天。”
白酒生意漸漸遇到瓶頸,在2014年銷出八萬六百五十七瓶之后,再也沒能重回巔峰。他曾考慮再投其他生意,比如火鍋店或者奶茶店,但始終沒遇到可以下手的項目,也曾打算接手一間砂廠,隨即打聽到本地砂廠生意均由強人把控,于是望而卻步。而白酒銷量還算平穩,他便暫時放棄擴張的想法,偶爾到附近彩票店購買彩票,算作投資,同時在朋友圈轉發題為“走不出舒適區的你,無法實現階層躍升”的文章,算作自我激勵。
他也發展出一點不太奢侈的愛好,釣魚和爬山。漁具是他花費八百塊購置的,山也很近,距離縣城五公里,就是他當初在進城前看到的那座祁連山支脈。山上的景觀,每幾百米一變,山下有松樹,往上是樺樹與楊樹,再往上就只剩灌木,有大片杜鵑在六月開花,到了山頂,卻又變作高山草地,望向四周,山頂連成片,一派草原景象,完全看不出是在山上。
廠家每年增添新品,淘汰舊品,他做到第八個年頭時,所有產品均已更新換代,產品的名稱和包裝,與他剛入行時已經全然不同,入門級的那款產品,由八十九塊升至九十九塊,且取消贈品。春節后開區域經銷商會議時,經銷商們大倒苦水,挨個上臺講述利潤下降的困境。并非只有自己遇到了麻煩,這使他稍感安慰。
也有有用的消息。就是在經銷商會議上,他聽說旁邊縣城即將劃進市區,縣城內的零售點要重新確定歸屬,其中有一家零售商,是萬瓶級別零售商,位于三縣交界,目前正在搖擺不定,不知自己該歸入哪個片區。他身在會議現場,卻已委托朋友要到該零售商的資料與電話,看完資料,小心措辭,并在會場門外,把自己要說的話練習一番,隨后打電話給這位零售商,希望自己能為他們供貨。
朋友用微信發來的資料顯示,零售商叫金耀明,五十二歲,當過兵,在鄉里開設五家門店,兩家大商店(所謂大商店,是鄉鎮上經營日用百貨、生鮮食品、大小電器以至化肥薄膜、電機配件的綜合性商店),兩處煙酒門市部,一家小超市。朋友還特意注明:脾氣不好。
五十二歲,比他父親小兩歲。對這個年齡段的男人,周德光并無把握,甚至有輕微懼怕,盡管如此,他也還是順利地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了。那邊稍頓一下,以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哦,你在外地啊,等你來了再說。”
他第二天就踏上歸程,一路上反復琢磨“等你來了再說”的含義。自鞭炮生意至今,十四個年頭過去,他逐漸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若想有進展,猶如在虛空中抓住飛絮,一星半點的話語,捉摸不定的眼光,就是抓住飛絮的依據。他學會反復琢磨那些語句,覺得它們大有深意,隱藏了一些路徑、一些線索,但有時候并不能把它們當真,因為話語猶如天氣,烏云轉眼翻作晚霞,晚霞轉眼成灰。尤其對卑微的人來說,他們從不被看重,也從不被期待,所以隨口拋出話語,隨時任它消散,他們學不會在語句里蘊藏他意,即便有也不必當真。但更多時候,他還是深信它們必有深意,不信這些就再無可信,再無依據,也再無線索。
“等你來了再說”,似乎就是留有氣口的,金老板還沒有決定歸屬哪個片區,還沒有確定供貨商。以他的年紀、他的五家門店,他必然不是隨口一說,肯定留有商榷的余地。
回到店里,周德光再度電話聯絡,得到的答復是“那你方便了來一下”,卻并沒有約定時間地點。周德光兩次去他的店里等候,順帶觀察他的經營狀況,并請他的店員轉告自己來過,依然沒得到確認。妻子在親戚里放出消息,隨后得知有個親戚是金老板的戰友,與他相熟,于是托親戚側面打聽,最后收到親戚轉告的一句話:“我問了,耀明子說,你們心不誠嘛!”
周德光又反復琢磨“心不誠嘛”的含義,并且據此復盤自己從第一個電話后的所有措辭。事實上,他對“心不誠”這種表達極為反感,每次聽到這幾個字,他都會產生大腦被擠壓的奇異感覺。這種感受源自裝修店鋪的經歷。他托姑姑找了裝修隊,裝修隊負責人來店里看了一圈之后就轉身離去,隨后在門外告訴他,他們裝修隊活多得很,做不過來,沒時間接他的活。他不免愕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姑姑轉頭打聽,隨后告訴他,負責人進店時他連煙都沒有讓一根,“心不誠”。
有了這次經驗,第二支裝修隊上門時,他備下兩條煙,此后一切順利,他買材料時,瓦工木工還替他砍價。經此一役,他意識到,四千里距離,人情風俗都有差異,身為異鄉人,自己周圍會有許多隱形紅線,需要小心避讓。他在心理上有了退讓,但每次聽到“心不誠”,依然會惱怒異常,那分明提示著他的無知,他和世界的隔膜,他和周遭的一切之間有一層朦朧不明的薄紙,而他無力穿越。盡管他知道,絕大多數人都和世界有這一紙之隔。
他決定依據自己的直覺行事,再次打電話給金耀明,并直接表示:“到你們家來轉轉。”“轉轉”是他到本地以后學會的表達方式,到親戚家、朋友家拜訪,都叫“轉轉”,既親昵又隨意。這一次,那邊出奇地爽快:“后天我給孫子做滿月,你過來吧。”
他一大早便出發,帶著一件自家的酒,算作賀禮,妻子比他起得還早,收拾好頭天買的準備送給滿月嬰兒的衣服鞋子。他開著五菱面包,出城,進山,向著祁連山的深處而去。
五十公里山路,歷時一個多小時,他到達金耀明家所在的村子,略加打聽,就找到他家的院落。院子在半山坡,周圍被棗樹環繞,有一半院墻是用石頭堆砌的,院子異常寬敞,卻只種植了兩棵梨樹,堂屋門前,一左一右,種著兩株牡丹,每株直徑總有兩米。山里的春天,比山下晚一個月,不論棗樹梨樹還是牡丹,都還在萌芽狀態,一眼望去,周圍都是金綠的芽點,金綠的點子散在四面八方,像是散播下一片霧。
院子里擺下五桌酒席,一個精悍的漢子正在張羅,周德光估計那就是金耀明,上前叫了一聲“叔”,而之前在電話里,他都管他叫“金總”。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這位意向中的生意伙伴,金耀明個子不高,頭發很短,皮膚是一種上釉的陶器才有的深棕色,眼睛不大,卻精光四射,說起話來,聲音雖然低沉,卻像是變聲后期的少年聲音,有一種高顆粒度的沙啞。
“你就是小周啊?一表人才。”這樣開場后,金耀明又用一種狡黠的語氣說:“這樣就對了嘛,有啥事情見面了說。不過確實不好意思哈,第一次見面就讓你們搭禮,反正你們小嘛。”然后把他們安頓坐下,交代旁邊的人:“這是我的生意尕伙伴,你們給照顧著,讓吃好喝好,不要讓他們兩口子臉吊下。”一陣爆發式的沙啞的笑之后,他指指廚房:“你們先坐下,我忙去了啊?”走開兩步,又回頭看看他們:“你們先坐下啊。”
和周圍的人寒暄過,妻子也到廚房里去問“有沒有什么要幫忙的”,到里屋看孩子,在孩子襁褓里塞上五百塊禮錢,然后入席吃飯喝酒,周德光以開車為理由,一直用沙棘汁擋酒。就這樣喝了一陣,突然里屋一陣騷動,金耀明帶著兒子兒媳,抱著滿月的孩子出來。一輪亮相后,各自歸位繼續喝酒。金耀明穿梭在桌子中間,不時可以聽到他那沙啞的笑聲。
到底是春天,雖然頂著大太陽,坐久了還是有點涼意,周德光有點坐不住了,看這情形,也絕無可能談生意,就和妻子低聲商量著,準備回家。就在這時,金耀明一手酒壺一手酒杯,笑著過來了:“把你們給怠慢了,不過,你們小嘛,稍微坐一會也沒啥。這些老幫菜,我也好長時間沒見了,多喝了幾杯,多說了一會,說不定下次就見不到了,你不知道,才到我這個年齡,戰友里已經走了好幾個了。”
周德光喏喏地回答:“你身體這么好。”
金耀明:“也不好了,不過是一口氣撐著。”然后摸摸腦袋:“腦子已經有問題了。”然后指指眼睛:“眼睛也不好,眼壓高。”又咧開嘴:“牙齒換了好幾個。”這樣一路指下去,到腳后跟:“痛風,恨不得砍掉。”
周德光:“那要少喝些酒了。”
金耀明:“就好這么一口,山里人嘛,沒啥?事,不喝酒干啥。你的酒還不是山里的幾個鄉賣得最好。”
周德光:“平西鄉不在山里,也賣得好。”
金耀明:“平西鄉喝的酒有我們喝的度數高嗎?”
周德光:“那倒沒有。”
金耀明:“我掌握著數據呢,我啥都掌握著呢。”然后,他拉拉周德光的帽衫,似在指出他的穿著與本地人有異:“你在這邊恐怕是沒啥朋友吧。我剛剛當兵回來時,也沒啥朋友。沒朋友,就啥事難辦,沒朋友,就沒人說話,也沒人管你想的啥。要多交朋友呢。”
他開始滔滔不絕講述自己的一生,在他參軍之前,他家祖祖輩輩都在山里,從沒踏出一步,靠種植卷心菜和菜花為生,直到他在鄉政府的墻壁上,看到紅色的征兵告示。他離家參軍,在邊境參加過自衛反擊戰,收到過女孩們寄給軍人的情書,1987年他退伍,電視上正在播《凱旋在子夜》,雖然他對其中的細節不以為然,覺得電視劇沒有拍出戰爭的殘酷,但還是逐集看完,重播時又看一遍。
回家之后,他被安置到縣汽車公司,開兩年客車后,決定自己做買賣,從春節擺攤賣對聯(對聯均由父親撰寫)和鞭炮,到在人口較為密集的鎮上開起第一家小店。幾筆成功的投資之后,他決定涉足餐飲,開設一家驢肉館,半年后慘淡歇業。他從此牢牢守住商店零售生意,不做他想,慢慢在兩個鎮子上,做起五家門店。
他最后悔的是,因為信心不足,沒有及時在縣城開超市。縣城開起第一家超市時,他前去參觀,超市規模之大,超乎他想象。他粗略估算,開起這樣一家店,至少需要一千萬。一年后他才知道,超市店主開店之前,手里的資金不過百萬,但店主在銀行有熟人,聽說銀行在投放一種惠農貸款,數額甚為巨大,于是動員親戚,虛構項目書前去貸款,由此獲得開超市的資本。
但他甚為驕傲的是“有朋友”。他反復提及,他開第一家門店時缺少資金,戰友把買房子的錢借給他兩萬:“當時的兩萬啊,那時候縣上一套房子才三萬多一點。”后來他把生意拓展到電器領域,也是戰友出資。他知恩圖報,戰友用錢,他出錢,招呼客戶需要撐門面,他開著車去接送,說自己是司機。戰友中有人生怪病住院,需要輸血,他們排隊去醫院獻血。“十二個人,五個不合格。哈慫們,一天天喝酒吃肉的,把血吃壞了。”但他顯然對能夠吃壞身體甚為得意,“以前窮的時候,還想三高?都是貧血!”
聽到金耀明講賣對聯賣鞭炮,周德光找到了對話的契機,在他的講述告一段落之后,開始用自己的故事作為回報。周德光先從賣鞭炮講起,然后倒敘,提到自家的二十三畝蘋果園,十七歲時的際遇,一直講到自己遇到妻子的那個晚上。金耀明時常臨時發揮打斷周德光的講述,他插入的話題往往還離題萬里,但他的話題告一段落的時候,他還是會對周德光說:“繼續講你的。”
周德光漸漸有了在他面前講述自己的自信,不那么磕磕巴巴了,也不那么生澀了,講得異常流利,偶爾伴以自黑:“我當時就想,放高利貸又怎么了,這些人,你不賺他的錢,還有別人賺,都是當韭菜的命。”他以為金耀明會反駁,但抬頭看看金耀明的眼神,似乎很有贊許之意。這都有悖于金耀明此前表露的為人為商之道,但他頻頻點頭贊許,不是因為其中的意圖,而是因為表露這種意圖的這個人。
周德光突然明白了他們所說的“心不誠”的真實意思。所謂心誠,就是要有儀式,要給對方小小抬舉,也接受對方的小小倨傲,要亮出自己的一生,泥沙俱下,無論善惡,來換取對方的一生。雙方都不求甚解,也不當這是告解,要有過耳就忘的準備,就像在沙地上澆水,不期望能夠有多少滲留。這其間也有分寸,有權力高低的試探,較為卑微的那個,要亮出更多不堪,說出更多秘密,地位略高的那個,則可以適度保留,但誰也不能當真,話語過后,酒醒之后,這就是沙地上的水痕。而盟約已經悄然締結。
他也明白了,在此時此地生活,是多么孤寂的一件事。尤其對那些出走后再度歸來的人,孤寂更深一層。對金耀明是這樣,對他也是這樣。所以,金耀明會頻頻提及自己的戰友,那是他血火人生的證人,他頻頻詢問周德光有沒有朋友,也是問周德光有沒有證人。甚至,這里面還有一種對友情的渴求,對另一個從家鄉出走的人的友情征詢。
周德光把話題扯回自己在這座小城的生活。他釣到過八斤重的大魚,那魚池子是岳父的供貨商開的;爬山的時候,遇到過一只動物,疑似金錢豹,可惜沒有拍下照片。周德光看到金耀明突然抬頭,有悠然神往之意,然后聽到他說:“還說啥呢,你明天把合同拿來,我們簽上。”
周德光突然心血來潮,拿起酒杯和金耀明碰杯。今晚能否開車回家,住在哪里,都不在考慮之中。終于喝到恍惚,周圍金綠的色點變成一片金色,像他初到這座小城那天,悍然、廣大,有君臨之意。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妻子睡在身邊,房間和床鋪都非常陌生。他翻開手機看時間,是凌晨四點,距離他倒頭睡去,應該已經過去了十二個小時,酒該消了,大概率不會被抓去摘辣椒和剝蒜了。他叫醒妻子:“咱們走吧,去取合同,到車上再睡。”
無星無月的夜晚,有一種凝滯,似乎夜不是一口空氣,而是一層沙子,堆積在他周圍。他在門口站了一會,適應了這種凝滯,走進夜色里去,夜就突然流動了起來,夜變淺了,夜光調亮了一點,腳下有濃霧纏繞。他和妻子走出院子,關上門,曠野一片凄清,樹影層層疊疊,偶然透出的一兩點燈火,也有凄清之意。
他找到自己的車,讓妻子坐在副駕駛座上,拿出毯子給妻子蓋上,啟動車子,看看儀表,慢慢駛出村子。
起初有一兩聲狗叫,然后喚起更多狗叫,他有點擔心狗叫會驚擾到別人,似乎自己不是回家,而是在做一件不懷好意的事。漸漸狗叫淡了,漸漸沒了狗叫。繞個彎子,村子已經在身后,遠遠看去,是黑黑一叢,那一兩點燈火忽明忽暗,像是隨著村子的呼吸在波動。
車燈在為他開路,似乎在黑夜里開出一條隧道,讓他走遠一點再走遠一點。路兩邊是春天的樹和灌木,急速地向車子撲來,春天的樹,在燈光里照舊是慘白的,卻已經和冬樹的慘白有所區別,冬樹的慘白,是骨架的慘白、鬼怪的慘白,向著車燈撲過來,又在黑暗中退去,像骨架被照了X光,又在光消失的時候灰飛煙滅;春樹的白,卻是玻璃的白、瓷器的白,有了生氣,也有一點捉摸不定的青意,來來去去,像是穿著白色緊身衣的演員,掩口竊笑著在側幕退場。
然后看到301省道,道路像是一卷布,被他的車卷進車底,路上的黃線白線,也被他的車吞掉了,卻怎么吞也吞不完。路兩邊的樹,變成高大的白楊樹,樹身刷著白石灰,白楊樹剛剛出葉時的苦香撲鼻而來。他想起夏天經過這里時這條林蔭道給他的感觸,白楊樹一片青碧,葉片在風中搖動,風過時,葉子一律背過身去,露出葉背的銀白色。
他停下車,在白楊樹下撒尿。沒有聽到白楊樹葉子在風里的那種聲音,多少有點遺憾。還要等。再回到車上,妻子還在昏睡,只是身子換了個方向。他又啟動車,走得盡量慢,似乎這樣能把他對夏天白楊樹林蔭道的想象拖久一點。
進了山谷,白楊樹變得稀疏,兩面的山坡倒越來越近,近到像是活的,懷著兇念逼近。然后他看到山坡上的青稞地,還有青稞地里去年插下去的草人,甚至草人兩只手上的塑料袋也在,在風里一會揚起來,一會垂下去。再看山坡,似乎就靜下去了,山脊上的松樹,被夜光襯得黑黝黝的,如同一列魚鰭。
轉個彎,前面又是一個急彎,一列峭壁豎在眼前。夜光照著石壁,石壁上或黑或灰,似乎是潑墨而成,連石壁上的褶皺,都像是用一支大筆刷下來的。被他的車燈照著,整個石壁都恍惚起來,聳動著,淺一點的暗影下面疊著一層深一點的暗影。直到他的車走到石壁下,又把石壁丟在身后。
一條較為平坦的山間公路之后,是一道石橋,橋下有黑色的樹叢,河水在夜色里泛著銀亮的光,隱隱聽得見水聲。他想起夏天的時候和妻子來到河邊,脫掉鞋,踏著鵝卵石過河,然而還是踩進水里,河水有鉆心的涼意。一瞬間的慌亂里,他看見河對岸有人正把一整只西瓜浸進水里,以及他們搭在河邊草地上的彩色帳篷和燒烤爐子。
山口景區里的亭子和長廊接連出現,他一直覺得這亭子和長廊設計修建得極為拙劣,實在大煞風景,但有一年秋天,朋友帶他去長廊里喝酒,透過窗子,他看見一棵大樹,葉子已經全部變紅,枝葉在空氣中簸動,像是要把什么簸出來。他頓時原諒了那座亭子和長廊的設計者。
出了景區,就可以看見縣城了。那些房屋,那些燈火,隔著一大片田野,他也能辨認得出屬于哪座樓宇,哪條街道,自己家的房屋在哪里。經常是看一會又覺得不確定了,似乎每座樓都在變,每條街也都串上了別的街道,只能找到一個較為確定的標志作為中心,開始新一輪的確認。
他看看身邊沉睡的妻子,停下車來,打開車門走出去。山已經在身后了,面前是一大片平原,如果在高一點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出這片平原的沖積扇特質。這片平原上,有無數的田地,種著小麥、油菜、蕎麥、胡麻、大豆,也有小片的果園,種著杏樹、梨樹、蘋果樹、櫻桃樹。人們用各種形式來分割田地,有時候是田埂,有時候是一道玫瑰花墻,或者一架金銀花。所以,四野里盡是甜香。
他站在那里,聞到空氣中的各種香味,他辨認得出它們來自哪里,由什么植物散發出來。現在的味道都是春天獨有的味道,夏天之后,空氣里就會有野蒿草的味道,那種味道是如此強烈,如此強橫,四處飄散,足以覆蓋其他草木的味道,甚至在沒有蒿草的地方,也會摻一點進來。
現在還不是蒿草的季節,他聞到杏花的味道,味道很純,他甚至聞得出那是新開的杏花的味道,沒有經雨后的土腥,也沒有衰敗殘落的氣息。他要趕在蒿草的味道來臨之前,吸幾口杏花的味道。他知道妻子盡管在沉睡,也是睡在杏花的香氣里。
他遠遠看見自己家的燈光,他從沒像此刻這樣對家充滿渴慕,他感覺自己恍若身在深海,像一條魚一樣向著燈光游過去。要經過礁石、暗流,每一寸皮膚都要承壓,每一寸皮膚上,都有幾萬噸海水的分量。還要這樣走很多次,走幾萬里路,喝幾萬瓶酒,向成千上萬個人展露真心或者假意,才能回家。
2019年5月18日—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