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1)
書名: 毛姆經典短篇集作者名: (英)毛姆本章字數: 4958字更新時間: 2016-10-31 15:40:19
差不多是回艙睡覺的時候了,等他們明天一早醒來,久違的陸地就會映入眼簾。麥克菲爾醫生點上了煙斗,將身子斜靠在船欄上,在蒼茫的天穹中搜尋著南十字星座。他在前線干了兩年,本應愈合的一處傷口久久未愈。眼下令他高興的是,自己可以在阿皮亞[1]靜靜地休養一年了。這次旅行讓他感到精神煥發。船上部分旅客明天要在帕果帕果[2]下船,大伙兒在傍晚時分舉辦了一場告別舞會,至今他的耳鼓里仍然回響著自動鋼琴發出的刺耳樂聲,此時的甲板上終于曲終人散了。不遠處,只見他的妻子坐在一把長椅上,正與戴維森夫婦相談甚歡。他信步走到她的身旁,在婆娑燈影中坐了下來。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圈深紅色的頭發,頭頂處光禿一片,皮膚泛著紅色、長滿色斑。他年屆四十,身材精瘦,臉形干癟,行事干練,渾身透著學究氣,說話時帶著蘇格蘭口音,聲音非常低沉,語調平緩。
船行期間,麥克菲爾夫婦與傳教士戴維森一家早已結下了親密無間的友誼。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兩家人志趣相投,而是因為近距離交往的緣故。他們之間的主要紐帶還在于他們都看不慣那些在吸煙室內沒日沒夜打撲克、玩橋牌、亂喝酒的家伙們。一想到她和丈夫是戴維森夫婦在船上最愿意結交的人,麥克菲爾夫人就備感榮幸。連靦腆而精明的醫生本人也在不知不覺中對他們的好意欣然笑納了。不過,他生來一副斗嘴好辯的天性,夜半時分就在客艙內找著碴兒挑起傳教士夫婦的毛病來。
“戴維森太太一直在說,要不是遇到我們,這一趟旅行他們真不知道該怎么熬過去呢,”麥克菲爾夫人一邊說著,一邊熟練地梳著假發。“她說,整條船上,他們最樂于交往的就是我們倆了。”
“我總覺得傳教士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吧,竟然也裝腔作勢擺起了譜來。”
“那可不是擺譜。她說那話的意思,我倒是挺能理解的。要是讓戴維森夫婦與吸煙室里的那幫粗鄙家伙們攪和在一起,那可真是太不像話了。”
“他們教會的老祖宗可沒那么挑三揀四吧。”麥克菲爾醫生輕聲笑著說。
“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要拿他們的教會開玩笑,”他的妻子回應道,“我可不想染上你這樣的壞毛病,阿列克,你從來都看不見別人身上的優點。”
他眨著蒼白乏力的藍眼睛,朝妻子乜斜了一眼,但是沒有吭聲。結婚這么多年來,他早已學會了任她數落而不反駁,這樣對夫妻和睦相處倒是不無好處的。他趕緊寬衣解帶,爬到上鋪,躺下后看起了書,隨后進入夢鄉。
第二天早晨,他來到甲板上,船已經離海岸很近了。他用貪婪的眼睛朝陸地看去,只見一條細長的銀色沙灘蜿蜒伸向山丘,山頂上覆蓋著郁郁蔥蔥的植被。差不多靠近海岸的地方,密布著蔥綠的椰子樹。樹林中可以看見一座座薩摩亞人的茅屋。茅屋叢中,零星點綴著熠熠發光的小教堂。戴維森太太走過來,在他身旁站住腳。她穿著一身黑色衣服,脖子上戴著一條金鏈子,鏈子上吊著一個小十字架。她身材矮小,干枯的棕色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一雙暴突的藍眼睛上戴著一副不起眼的夾鼻眼鏡。她的臉精瘦細長,如綿羊的臉一般,但不會給人以傻乎乎的印象,相反卻透露出極度的機敏。她身形敏捷,頗似飛翔中的小鳥。她身上最引人矚目之處莫過于她的嗓音了——高亢,鏗鏘,毫無婉轉之色。那聲音落在耳膜上,硬邦邦的,干巴巴的,刺激著人的神經,仿佛是風鉆發出的無情轟鳴聲。
“這座島看起來很像你們待的地方啊。”麥克菲爾一邊說著,一邊擠出笑容來。
“我們那地方都是低矮的小島,和這些島嶼可不一樣,它們都是珊瑚島。這兒的島嶼卻是火山島。還要走十天的航程才能到我們那兒吶。”
“看著這些島嶼,就跟看著老家的街坊鄰里差不多。”麥克菲爾打趣道。
“是啊,你這樣說未免太夸張了。不過,在南海這地界,人們對距離的遠近卻抱有不同的看法。說起來,你的話倒也不能說不對。”
麥克菲爾輕輕嘆了口氣。
“很高興我們不是在這兒傳教,”戴維森太太繼續說著,“據說在這兒傳教真是困難重重。遠航的輪船不時停靠過來,把島上的人心都給攪亂了。再者,島上還駐扎著海軍,這對當地人來說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在我們那兒,可沒有這么多困難需要克服。當然,也有一兩個生意人跑來,但是我們會時刻提防著,叫他們恪守規矩。一旦壞了規矩,我們就打發他們卷鋪蓋走人。”
她用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隨后用冷峻嚴肅的目光凝視著這座綠色的島嶼。
“把傳教士們安排在這兒傳教,幾乎不可能達到目的。我們沒有被派到這兒來,真是謝天謝地啊。”
戴維森傳教的地方是薩摩亞北部的一個群島。那些島嶼星羅棋布,相距甚遠。他經常坐著獨木舟,在各個小島間長途奔波。這個時候,他的妻子就留守在教區總部,獨自處理教堂事務。一想到她處理教務時風風火火的樣子,麥克菲爾醫生不免心中一沉。她在說到當地人如何腐化墮落時,語調尖厲,慷慨激昂,那神情透著極度的惡心與憎惡。知恥明羞的本能在她身上異乎尋常地強烈。早在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她就說過:
“你知道嗎,我們最初去到那些島上的時候,土著人的婚俗惡習真是讓人觸目驚心啊,我簡直無法向你描述。我還是先告訴麥克菲爾太太,再讓她來講給你聽吧。”
隨后,他看見妻子與戴維森太太并肩坐在帆布長椅上,神情嚴肅,促膝相談,長達兩個小時左右。他在兩人身前的甲板上來回踱步。戴維森太太那情緒激昂的低語聲,猶如從遠方傳來的山洪暴發的悶響。他的妻子嘴巴大開,臉色煞白,看得出正在聆聽一段駭人聽聞的異域奇事。入夜時分回到艙房,她用低沉的語調向丈夫轉述了一切。
“怎么樣,我可沒有瞎說吧?”第二天,戴維森太太眉飛色舞地喊道,“還有比這樣的事更駭人聽聞的嗎?現在你知道我為什么不能親口跟你講了吧?盡管你是一位醫生。”
戴維森太太仔細端詳著他的臉,迫不及待地渴望從中看到自己精心安排所達到的預期效果。
“你能想象我們第一次去那兒時的沉重心情嗎?如果我跟你說,那些村子里找不到一個好姑娘,你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她使用“好”這個字眼時,純粹是從技術層面上來講的。
“戴維森先生和我反反復復商量過了。我們決心整治的第一件事就是廢除那兒的跳舞習俗。當地土人對跳舞真是癡迷瘋狂啊。”
“我年輕的時候并不反對跳舞。”麥克菲爾醫生說。
“昨天晚上,我讓麥克菲爾太太跟你提前通氣,我就料到了你會這樣說的。我覺得,丈夫和妻子跳一跳舞,確實沒有什么壞處,可是令人寬慰的是,你太太是不會跳舞的。在那種情形下,我想到的是,我們最好能循規蹈矩一點。”
“在哪種情形下?”
戴維森太太透過夾鼻眼鏡朝他瞥了一眼,但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可是在白人那兒,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她繼續說著,“盡管我必須要說的是,我同意戴維森先生的觀點。他說他不能理解的是,丈夫怎么能站在一旁,看著自己的妻子被摟在另一個男人的懷中?就我來說,自打結婚起,我就再也沒有在舞池里跳過一步舞了。可是土著人跳舞卻是另外一回事了。跳舞不僅不道德,而且肯定會傷風敗俗的。然而,我要感謝上帝,我們最后還是把跳舞的風俗給廢除了。如果說,八年里我們的教區都一直沒人跳舞,那可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這時候,輪船駛近港口。麥克菲爾夫人來到他們身旁。船突然轉彎,在鳴響汽笛后,緩緩駛入港口。這是一個被陸地環抱的大港,大得可以停泊整個艦隊。高聳而陡峭的綠色山巒將船包圍起來,港口附近,迎著徐徐海風,矗立著總督府的樓房,房子四周是花園,一根旗桿上懸掛著一面耷拉下來的星條旗。輪船經過兩三幢整齊的平房,還有一個網球場,隨后來到一個布滿倉庫的碼頭前。碼頭附近兩三百碼處,停泊著一艘縱帆船,戴維森太太用手指了指,他們將乘坐這艘船去阿皮亞。碼頭上擠著一群急不可耐、吵吵嚷嚷、心情愉快的土著人。他們從島嶼各處趕來,有的是出于好奇,有的和轉乘悉尼的船客做點生意。他們兜售著菠蘿,大串大串的香蕉,塔帕土布,用貝殼與鯊魚牙做成的項鏈,卡瓦碗,獨木戰舟模型。一些美國船員穿戴整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正在土著人中間閑逛著。那兒還有一小群當地官員。輪船卸載行李期間,麥克菲爾夫婦和戴維森太太打量著這群土著人。麥克菲爾醫生注意到大多數兒童與半大男孩似乎都患上了雅司病[3],皮膚上的破爛膿瘡就像是得了慢性潰瘍病似的。當他生平第一次看到象皮腫[4]的病例時,他做醫生職業的眼睛熠熠生光。這些得病的人在四周走來走去,不是有一條粗重笨大的手臂,就是拖著一條畸形變位的腿。男男女女的腰里都系著土里土氣的圍布。
“這樣的裝束真是太難看了,”戴維森太太說,“戴維森先生認為應該立法禁止。下身什么都不穿,只圍上那么一塊紅布,怎么能讓他們不做出傷風敗俗的事情來呢?”
“這樣的衣著倒是很適合這里的氣候。”醫生一邊說著,一邊抹去額頭上的汗水。
這時,他們已經離船上岸了。盡管仍然是清晨時分,但天氣已經酷熱難耐了。港口四周群山環抱,一絲風兒也刮不進帕果帕果來。
“在我們的那些島上,”戴維森太太繼續用尖厲的聲音說著,“我們基本上根除了圍布習俗。眼下只有一些老人仍然系著。女人現在都穿著女式大罩衣,男人們都穿上了褲子和襯衫。我們最初待在那兒的時候,戴維森先生曾在一份報告中說:這些島上的土著人永遠成不了基督徒,除非讓十歲以上的男人都穿上褲子。”
戴維森太太飛快地朝天空瞥了兩三眼。港口處飄來了濃重的黑云,天開始下雨了。
“我們最好找個地方避雨。”她說。
他們隨著人群來到一幢鐵皮屋頂的大房子中。大雨開始傾盆而下。他們在房子里站了一會兒。這時,戴維森先生也來了。航行途中,他對麥克菲爾夫婦一直彬彬有禮,可是他卻不像他太太那樣喜歡交往,所以大多數時間都在看書。他是一個沉默寡言、郁郁寡歡的人。你能感覺到,他的和藹可親只是因他的基督徒身份而強加給自己的一種責任。他天性矜持內斂,甚至帶著孤僻。他的外表尤為與眾不同。他又高又瘦,四肢頎長而松軟,臉頰凹陷,顴骨出奇地高聳。他的面色蒼白,猶如尸體一般,雙唇卻十分飽滿,充滿性感,猛一看見著實嚇人一跳。他蓄著一頭長長的頭發,深陷的眼窩中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眼神帶著悲戚。他的雙手優雅勻稱,手指又大又長,他的整個外表透著巨大的力量。然而,他身上最引人注目之處莫過于讓人感覺他是一團被遏制的火焰,這團火焰既令人難忘,又隱約讓人感到不安。要與他這樣的人親密交往幾乎是不可能的。
眼下他帶來了令人不悅的消息:島上的卡納卡人患上了麻疹。這種病很危險,經常置人于死命。縱帆船上的水手已經染上了一例,而他們將要乘坐的就是這艘縱帆船。病人被轉到岸上的防疫站接受治療了。可是從阿皮亞發來的電報上說,只有確認再也沒有其他水手染病后,縱帆船才能被允許開進海港。
“也就是說,我們要在這里至少待上十天了。”
“可是阿皮亞那兒急需我趕過去呀。”麥克菲爾先生說。
“那也沒有辦法。如果大帆船上沒有別的水手染病,那么就會帶上白人乘客啟程。三個月內,所有其他交通工具都要禁止通行。”
“可這兒有旅館嗎?”麥克菲爾夫人問。
戴維森勉強一笑。
“沒有。”
“那么我們該怎么辦呢?”
“我和總督談過這件事了。倒是有一位店主愿意拿出一些房間出租。我建議只要大雨一停,我們就到那兒去看一看。別指望能住得舒服啦。如果有一張睡覺的床,還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屋頂,我們就得謝天謝地了。”
可是大雨始終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后來,他們只好打上雨傘穿上雨衣動身了。那兒沒有市集,只有一些政府的樓房,一兩家商店,還有幾座土著人的草屋掩映在椰子樹和香蕉林中。他們要找的房子離碼頭五分鐘的路程。這是一棟兩層的木板房,兩個樓面都有陽臺,瓦楞狀的鐵皮屋頂。房主是個混血兒,名字叫霍恩,妻子是土著人,身旁圍著幾個棕色皮膚的孩子。他在一樓開了間商店,賣一些罐裝食品和棉布。店主領著他們看了房間,里面幾乎沒有像樣的家具。麥克菲爾夫婦的房間里,只有一張簡陋的舊床,上面掛著一頂破舊的蚊帳,還有一把快要散架的椅子和一個臉盆架。他們心情沮喪地朝四周查看著,瓢潑的大雨仍然沒有停止。
“我就不把行李打開了,實際上我們也不需要。”麥克菲爾夫人說。她在打開旅行箱時,戴維森太太走進房間。戴維森太太依然十分活潑而機靈,糟糕透頂的環境并沒有對她產生絲毫影響。
“我給你們提個建議,你們找根針和碎布,現在就把蚊帳補上吧,”她說,“否則,今天晚上你們就甭想睡安穩覺了。”
“蚊子真有那么厲害嗎?”麥克菲爾醫生問。
“這個季節正是蚊蟲肆虐的時候。要是在阿皮亞,你們被邀請去參加總督府的晚會,就能看見所有女賓都會拿上一個枕套,把她們的——她們的下肢給圍上。”
“我真希望雨能夠消停一會兒,”麥克菲爾夫人說,“如果有太陽的話,我會仔仔細細地把這個地方好好收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