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第二日的晨謁，桑珠遲遲沒有出現，衛夫人坐在申后一側喋喋不休地說道：“還當桑珠這小賤人懂得收斂鋒芒，知道規矩，可昨日大王剛剛臨幸，今日就不來謁見申后，也不知鄭夫人是怎么管教的！”
“衛夫人何必說我？你也說了昨夜是大王臨幸，關我何事？”鄭夫人反詰道。
“喲……桑珠昨夜可不在瓊臺殿內，今晨大王也不在瓊臺殿內，卻不知大王現在何處？”秦夫人聽著鄭、衛兩位夫人的爭執，看著申后正說著，就瞧見周王打了一個哈欠，從寢宮方向走了出來：“大清早的，就聽見美人們議論寡人，寡人倒當真是福緣不淺啊！”
“參見大王。”東宮中所有女子行禮拜謁。周王宮湦卻揮了揮手：“你們繼續問安吧。”他將申后攬在了自己的懷里，嬉笑著湊在申后的面頰上說道：“朝上那幾位怕死的老家伙應該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說罷，他就帶著笑意朝著門外走去。
“我當大王搬去了什么地方，原來是申后的寢宮！”鄭夫人面上帶笑，語氣卻咬牙切齒，“恭喜恭喜。”鄭夫人面色一僵，覺得自己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她同褒姒、桑珠在臺前相爭，卻把好處都推到了申后的懷中，想到這里，鄭夫人就站起身朝著門外走去，和一臉狼狽進門的桑珠撞了個正著。
二人都往后退了兩步，鄭夫人看著桑珠呵斥道：“賤人，若是沖撞到我腹中胎兒，你負得起這責任嗎？”
桑珠看著鄭夫人，冷哼一聲，滿眼怨毒的神色：“你將我鎖在后堂一夜，到底誰才是賤人！”
“啪……”鄭夫人一巴掌扇到了桑珠的臉上，借著桑珠發泄自己心中的怒火：“你不要在這里血口噴人！”
桑珠原本狼狽的樣子更加不堪了，怒目瞪著鄭夫人。
“一個夫人、一個嬪妃，在這里爭風吃醋，看看自己像什么樣子？”申后居于中央呵斥道。鄭夫人背對著申后說道：“申后要是覺得這賤人不錯，不如放在東宮！反正昨夜大王侍寢，你也代桑珠領用了，還真不愧是一家人！”鄭夫人拂袖而去，只留下一臉錯愕的桑珠站在東宮大殿，還不清楚發生了何事。
……
周王宮湦遲遲不上朝，叫朝臣們又開始起了猜忌，按照慣例，昨日封了桑珠為妃，也該昨日前去臨幸，大王必定是在瓊臺殿中過的夜。尹吉甫看著鄭伯友小聲問道：“如今卯時已過，怎的還不見大王出來？該不是又被瓊臺殿那妖女魅惑，荒廢朝政了？”
“那時褒娘娘未曾入宮，大王也一樣不理朝政！”
“鄭伯，話可不能這么說，大王若繼續寵幸那妖妃，大周的江山社稷就岌岌可危了！”
鄭伯友皺了皺眉，覺得這其中的道理簡直荒謬：“就因為在瓊臺殿中過了一夜，江山社稷就岌岌可危，尹公當大周的江山是用泥塑的嗎？”
虢石父站在一側，見二人抬杠，開口說道：“如此說來尹公的意思應該是申后誤國，這罪名可不小，尹公若是冤枉了申后，自己也不會好過吧？”
“什么？”尹吉甫同鄭伯友二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虢石父捋了捋胡子，不再多言，因為周王宮湦已經到了。他從前殿大門大步朝著殿上走去，斜倚在椅榻之上，微閉著雙眼，打了一個哈欠，滿面的困倦。群臣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袍，雙手作揖向大王行禮：“參見大王！”
近侍官侍立在大殿一旁，開口說道：“有奏章出班，無事散朝。”
“臣等有事啟奏，”尹吉甫站了出來，“今日街邊巷口、宮廷內外競相傳唱不祥童謠，恐妖女復出，乃不祥之兆。先王曾留有遺命，若妖人禍國，必將殺無赦！”
“當日先王因此事錯殺杜伯，寡人登基后，已為杜伯平反，今日尹公重提此事，可是要寡人重蹈先王覆轍？”
“妖人不除，只怕民心不穩！如今天下人心惶惶，還請大王定奪。”
“何為妖人？”
“當日后宮無故誕下女嬰，乃不祥之兆。這女嬰被送出宮去，先王斬殺未盡，宮中老嫗都言妖女右側肩膀上有一枚紅色胎記……”
尹吉甫的話說到這里，周王宮湦就聽出了他的目的。褒姒周身的每一寸肌膚他都熟稔于心，尹吉甫話中所指自然是褒姒，卻不知他是如何得知褒姒身上的胎記的。周王宮湦眉頭微皺，打斷了尹吉甫：“可還有些正事沒有？”
“臣等有事啟奏。”虢石父上前一步。
“虢上卿請講。”
“趙叔帶發回奏折，如今齊國水患治理得頗有成效，不日便可班師回朝。”
“好……他日趙公回朝，寡人必將封賞！以后這等消息就快快啟奏，那些市井流言就不必知會寡人了！”周王宮湦說完拂袖而去，根本不問其他人是否還要啟奏，幾人面面相覷，搖頭嘆息。
一位官員開口問道：“不想當日弄得后宮天翻地覆的女嬰又出現了？”
“是啊！”尹吉甫點了點頭，滿面心痛的神情。
太史伯借勢開口：“近日來我夜觀天象，不祥之兆已在紫微星附近，這妖女如今就在后宮，妖女不除，纏繞紫微帝星，必將禍及我大周百年基業啊。”
虢石父看著這幾位無聊的大臣，轉身朝著門外走去了。自從得知周王未曾在瓊臺殿過夜，他心中就惴惴不安，擔心群臣逼得太緊，大王會將褒姒推出去受死。而他作為舉薦褒姒入宮之人，必定受到牽連。為今之計是去一趟瓊臺殿，與褒姒商議對策。
此刻的瓊臺殿中，卻是劍拔弩張。
桑珠頭發披散、模樣狼狽、滿面香灰，身上的長裙也破碎凌亂，怒氣沖沖，瞪著褒姒的眼神充斥著怨毒，像個尋釁罵街的潑婦，說道：“枉我以為你對我好，不想你比鄭夫人還卑鄙！用這種殺人不見血的法子來求大王寵幸，真是一條搖尾乞憐的母狗。”
“昨夜發生了何事？”褒姒心平氣和，未曾動怒。
“你還在裝什么？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何必演什么好人？昨夜你明知大王臨幸，卻不差人叫我，分明就是你借鄭夫人之手擺我一道！求大王將我封為嬪妃，說是為了我好，不過是你知道自己大勢已去，借我邀寵！不過可惜……大王昨夜沒有臨幸我，卻也沒有寵幸你，他在東宮過夜，沒著了你的算計。如今就算是你脫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不會再看你一眼！”
“呸！”站在一旁的廿七聽不下去了，從后面沖了出來擋在褒姒的面前，雙手叉著腰指著桑珠罵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德行，你趁著我和娘娘不在瓊臺殿之時勾引大王，齷齪卑鄙，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嗎？你才是只母狗呢！”
“啪……”桑珠血涌上腦，反手給了廿七一個巴掌。這個罵人的陣勢她從未見過，一時之間竟然面色通紅卻不知該如何辯駁了。
廿七捂著臉，還未來得及做什么反應就被人拉了一把，再看清楚的時候她已經被褒姒護在了身后。“桑珠，今日我能讓你坐在這個位置上，他日我就能把你拉下來，比過去還要不如，比在鄭夫人身邊還要破落不堪！”她一字一頓，表情駭人。桑珠氣得手抖，抬起手準備打褒姒，身后的廿七忽然沖出來猛地推了一把桑珠，她往后退了兩步沒有站穩，跌倒在地，頭磕在石案上，血緩緩流出，暈厥了過去。
廿七張大了嘴，驚慌失措地看著褒姒：“我……我不是故意的！”
“宣醫官！”褒姒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深吸了幾口氣。廿七“哦”了兩聲也一動不動，被眼前血腥的場面給駭蒙了，褒姒從她身后推了一把，她才恍惚間回過神來，朝著太醫院猛跑了去，一路上只祈求自己不要弄出人命來叫褒姒收不了場。
廿七前腳出門，褒姒就聽見了虢石父拜謁的聲音：“娘娘！”
褒姒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深深地吸了口氣，手緊緊地攥在一起，面無表情、佯裝鎮定地看著虢石父，卻不敢開口說話，害怕顫抖的音調會出賣自己的情緒。虢石父上前探了探桑珠的呼吸：“還沒死。”
這話叫褒姒多少鎮定了一些：“廿七已經去太醫院了。”
“發生了什么事情？”
“我與桑珠爭執一二……”褒姒說到這里頓住了，“桑珠沒有站穩，磕在了石案上。”她不敢將實情和盤托出，害怕廿七受到責難，畢竟廿七是奴，桑珠是主，這罪責可大可小。虢石父斬釘截鐵地說道：“不能讓她活下來。”
褒姒搖了搖頭：“她不能死！”
“不論桑珠是什么原因受傷，只要叫她活過來，必會一口咬定是娘娘推她！如今朝野輿論對娘娘十分不利，若是任憑事情發展下去，會雪上加霜的！”
“朝野？”褒姒皺了皺眉，以為自己應該淡出這些朝臣的視野了。大王恢復了朝議，又任用鄭伯，如今搬回東宮看著是勤于朝政，她不明白大家為何仍舊如此咄咄逼人。
“不瞞娘娘，今日朝堂之上有人搬出先王遺旨，說先王在世時曾有妖女順水漂流出宮，流落民間，流落出宮，那妖女右肩之上有一紅色胎記，若是發現應當遵從先王遺旨……殺無赦！”
褒姒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右肩搖了搖頭。
“果然是娘娘。”
“不可能，知道此事的人不會超過五個。”褒姒咽了口唾沫，覺得有一絲驚恐。
“大王自然不會出賣娘娘，廿七又與娘娘同心，此人只怕……”虢石父的眼神朝著地上暈厥的桑珠看了過去，暗示褒姒務必斬草除根。
褒姒搖頭道：“我自有褒家庇佑，我乃褒家主母所出，趙公也可為證。”
“娘娘……”虢石父還要再進言，卻被褒姒打斷了：“虢上卿不必多言，瓊臺殿不能死人！”她說罷這話，廿七提著裙子跑了回來，滿面汗水：“娘娘，醫官到了。”
“這邊請……”褒姒將醫官請到了桑珠昏厥的位置，醫官切了脈象之后捋了捋胡子，斟酌著說：“桑娘娘的情況有些復雜……”
“若是救不活，你就去給她陪葬！”褒姒吼道。
“有娘娘這話就好辦了。”醫官叫自己的徒弟小心翼翼地挪動桑珠，將她從地上搬起來，抬回桑珠的寢宮。
褒姒站在空曠的大殿之中，猶豫了一番，差遣廿七去東宮知會大王一聲。
廿七不滿地努努嘴，轉身悻悻地朝著東宮走去。保桑珠實非不得已而為之，一旦桑珠就這么在瓊臺殿去了，滿朝大臣和后宮女人都會對褒姒不依不饒的。廿七看著自己的手，只恨它們怎么就那么快。
桑珠被移入里屋，褒姒站在大殿看著往來的下人們手中端著草藥、聽從醫官的使喚而愁眉不展。她木立凝神片刻，忽然伸出手，擺向一側：“虢上卿，借一步說話。”
“請。”虢石父緊隨褒姒的步子朝著大殿一側走去。
“虢上卿，桑珠不日轉醒，只怕她對我成見頗深，醒來后總會認為是我要謀害她的性命，卻不知如何是好？”
“老臣既然在此，桑娘娘若想不起事情的經過，老臣自然要提點她一二的。桑娘娘受傷一事，畢竟是小事兒，可其他事情，就得從長計議了。”虢石父如今的相幫，是將籌碼押在褒姒身上一賭，賭的就是日后褒姒得勢，自己將憑借今日的獻計獻策而獲得無上的權力。
“此事我自有對策。”
“如此甚好，在下愿隨時聽憑娘娘差遣。”
“虢上卿客氣了。”
“虢某職責所在。”
“他日有人問起，虢上卿為何會在瓊臺殿？”
“娘娘差遣老夫將褒大大送至褒城，昨日接到消息，他已平安回府，嬴德壓在褒國邊境的大軍已經撤回，娘娘盡可放心。”
褒姒長舒了一口氣，想笑卻笑不出來，她搖了搖頭，滿面悲戚。當日入京所為的便是解褒國之困、救獄中褒珦，如今她已經盡數做到了，而父親卻連她這個女兒都不再相認了。褒姒的語調之中有掩不住的悲傷：“有勞虢上卿費心了。”
“不敢怠慢。虢某是同娘娘一起待大王前來，還是先行回府，待日后傳召再來拜謁？”
“虢上卿先請回吧。”
虢石父再次拜謁，從瓊臺殿中退了下去。而大殿之上，人來人往，從日頭當空到夕陽西下，廿七才獨自一人回到瓊臺殿。褒姒瞧著她的模樣，就心知是大王不肯來，廿七不敢將剛才在東宮之中所見所聞轉達給褒姒，只說道：“大王正在忙著，沒有時間聽我說瓊臺殿之事。”
褒姒點了點頭：“這些小事，以后就不要去煩他了。”
廿七咬著下唇轉過臉快速地抹掉了臉上的淚，然后昂著頭帶著笑意看著褒姒說道：“娘娘不叫大王寵幸你是對的，他日大王再來，咱們也忙著正事，不搭理！”
廿七不敢告訴褒姒，周王宮湦所以不來，是正在寵幸申后。忙于東宮的情色之事中，周王宮湦見廿七來報便叫她從東宮滾出去。此刻的周王，急不可待地將申后抱入寢宮，扔在床榻之上，解開了她的衣裳。申后掙扎了片刻，便徹底投降，面色通紅得宛若一個嬌羞少女，依偎在情郎的臂彎之下。
周王將申后攬在身側，緊緊地貼著她的肌膚，炙熱的溫度讓她沉溺于他的身下，早已將東宮的大小事務忘得一干二凈了。這位大王繼位不過才三年而已，她卻已從天真爛漫的少女成為執掌后宮的天下女人之首，這地位賦予她的重重壓力，讓她步履艱難，幾乎快支撐不住。
尤其是最近幾日，申后覺得心頭越發沒了主意，就在她轟然墜地之前，周王寬大的手穩穩地將她接在懷中。僅此一點，就能讓申后忘卻過往所受的所有委屈，愿意聽他在自己耳邊的溫言軟語，懺悔多年來他的不是。他問她：“這些年，你可怪寡人？”
申后不說話，默認了。
“你是寡人求娶的正妻，寡人以為你會懂。寡人在這個位置上有多艱難，你陪寡人一路走來，怎么能當作看不見呢？”
申后的胸口緊緊貼著周王，仰頭看著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男人：“當年若不是姜后護著，如今坐在王后之位上的便是秦夫人了，若是秦夫人為后，她豈肯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