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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銀河獎征文(2)

航程規劃如下:以百分之九十光速穿越奧爾特云,向赤經14h39min赤緯-60°40′飛行兩年十個月,到達南門二雙星系統,航程四點二光年。補充燃料后,以此為基點折轉向赤經17h05min赤緯-40°21′,以百分之九十九光速飛行五年到達“伊甸園”,航程四十八光年。這條曲折的航線是精心選擇的,避開了太陽系與伊甸園間的一片塵埃云,最快,最省,最安全,每一次點火,每一次轉彎,都是計算機精確分析后找到的極值點。

飛船上的生活無可挑剔,秩序井然,每個人都承擔著最合適的責任,忙碌而有序的生活讓我十分滿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到達伊甸園后,丁丁會比我大七歲,那時,恐怕就換成她來嘲笑我不成熟、沒見識了吧?

我對任何事情都抱著最美好的期望,不抱怨,也不嘆息。丁丁曾批評說這是麻木,但我覺得有時候麻木點兒挺好的。我待在船首的觀察艙里,不停地工作,筆尖不歇地顫抖,噴涌而出的數字幻化為電子圖表上的滿天繁星。工作讓我充實,讓我愉快。我努力不去想在那次動亂后丁丁是否還活著,不去想爸爸媽媽,不去想那個美麗的約定。

與地球的通信還在繼續,一封封給丁丁寄出的郵件都杳無回音,從地球傳回的卻盡是不幸的消息:

“《聯合早報》特別關注,‘蓋亞’組織東亞分支發起武裝叛亂,政府軍立即進行了有力鎮壓。截至發稿時間,已有超過兩萬人在炮火中喪生……”

“……聯合政府黑鷹突擊隊擊斃‘蓋亞’組織二號人物,但發言人稱這只能部分緩解世界大戰爆發的危機……”

“……本報訊,‘堅壁清野’政策開始實施,聯合政府第一批拆除戰區一百二十八座糧食合成工廠。專家表示,此舉可能令亞洲陷入大規模饑荒……”

這些消息對于我,仿佛荷葉上滑落的水珠,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我依舊對一切抱著美好的期望,期待著伊甸園那紅色的太陽,和煦的風,美好的未來。但夜深人靜時,卻總難以驅散對丁丁的思念。

丁丁當然會平安的。我執拗地想,可也感到心中有種難言的滋味。這種滋味,就好像我仰望星空時,總覺得宇宙間真正存在的不是星星,而是星星之間無可名狀的虛空和荒無,它們仿佛奇形怪狀的黑色幽靈充斥在宇宙間,沒有人看見過,更沒有人到達過。

我是個領航員,可以精確計算上億千米的航程,對未卜的人生航程卻無能為力。

麥肯錫21年,飛船掠過南門二,這是人類第一次到達系外恒星系統!

飛船在該星系黃白色的雙星構成的火焰峽谷中緩緩穿過,宇宙在峽谷兩頭蜷縮成狹小的一線天,壯觀的場景令每個人都為之窒息!

可是我們不能在這里耽誤太久。在把參照系由太陽換成南門二之后,“云雀”號將馬不停蹄地趕往下一個目標。

然而,一場災難才剛剛開始。

為了校準參照系,航行長立即命令我核對航線和精確的時刻。航線準確無誤,但到達時間比預計早了三天。其實,我在一個月前就注意到時間誤差問題了,但那時我還寄希望于南門星內稟光度的歷史數據有誤,而現在,一切的證據都表明,我的計算出了差錯!

三年的航程,三天的誤差,足夠毀掉一個領航員一生的前途。

我立即被停職調查。曾經無數欣羨的目光,此刻全變成了鄙夷、失望和譏誚。批評會上,幾百雙眼睛看著我,那感覺猶如萬箭穿心。甚至有人懷疑我是“蓋亞”組織的人,潛入“云雀”號欲搞破壞。我氣憤不已,但百口莫辯。

飛船上是不養閑人的,我很快被分配到輪機艙去維護曲率引擎的冷卻環路。這是一個監獄似的差事,一舉一動都要受人工智能的指示監控,低級而無聊。相比以前,這個崗位更讓人體會到作為一顆螺絲的無奈。

輪機艙悶熱昏暗,好像吉卜賽人的帳篷,再加上脾氣古怪的輪機長“老鬼”,簡直令人發瘋。老鬼是這里年齡最大的船員,因為臨行前染上了慢性重金屬中毒癥,再加上某些別的原因,所以被分配到了這個最低級最惡劣的崗位。

“聽著,孩子。”每次看到我發呆走神,老鬼都會神神叨叨地湊過來,露出兩顆發黃的門牙,這次也不例外,“我告訴你,生活就像這次航行,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遇到些什么。所以,那些理想啦、幻滅啦、愛戀啦,大可不必用來折磨自己,讓自己沒法好好工作。”

我心中一凜,慚愧地說:“前輩指教的是,我以后一定專心工作。”

“嘿嘿,嘿嘿……話是這么說,不過我才不像那些心理管制官,你心里想啥東西,關我屁事。”老鬼冷笑兩聲,“唉,現在地球上的生活可難得緊喲,你可能要與你牽掛的人永別了……”

“啊?你說什么?”

“最近他們不讓你看新聞吧?唉,太空產業金融泡沫全面破裂,全球性的大蕭條,上百萬人失業……真是一塌糊涂!而戰爭期間政府根本無暇救濟難民。官老爺們一面鎮壓‘蓋亞’,一面抓緊撈錢,準備坐著自己的曲率飛船逃跑,留下百姓在饑荒和輻射下掙扎……”

我不知道他說的這些真實性到底如何,但腦海中不可抑制地出現了一幅幅可怕的畫面。那曾經生活過的溫馨小鎮,現在已經變成戰亂中的廢墟;曾經歡笑著跑過的小街,現在筑起了張牙舞爪的街壘。天空中翻滾著黑煙,空氣里飄著刺鼻的碳氫化物的惡臭……我生平頭一次有了想哭的沖動。

然而我最終沒哭。雖然大受挫折,但我的理想尚未破滅。希望雖然渺茫,但彼岸依然存在。

“散布這些消息是違禁的,要是被發現,你會被嚴懲的。”我低聲說。

老鬼嘿嘿一笑,“你以為我是怎么被關進這里的?三年了,我也見識了不少像你這樣的倒霉蛋,都一副慫包樣。跟這么多慫包相處,我也開悟了。一時倒霉算不了啥,好人好報,惡人惡報。我相信他們終究會明白過來,你我本來沒錯,是宇宙錯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宇宙錯了?”

老鬼湊近了,低聲說:“對,伊甸園根本不存在,存在的是人性中的丑惡和貪婪!”

“哦,那我們看到的是什么呢?”我愣了一下,然后就被他的認真勁兒給逗笑了,“在地球上就算是用一架傻瓜望遠鏡都可以看到伊甸園。”

老鬼說:“伊甸園的光的確存在,不過,它只是一道光而已,真正的星球根本不在那個距離上。你聽說過‘鏡室宇宙論’么?”

我點點頭,由著他繼續胡扯。“鏡室宇宙論”是上世紀一群天文學家為解釋費米悖論創立的,它聲稱宇宙的邊緣有著特別的光學特性,好似幾面相互對放的大“鏡子”。群星的光在鏡子里來回反射,所以看到的星空便充滿了形態各異的星系。同一個星體可以有不同形態的虛像,因為據這個理論,光在長距離的傳播中會逐漸變質。該理論聲稱,宇宙的半徑其實只有一百光年,當然形成生命的幾率就小得多。不過現在是科學昌明的時代,在此時談起這種古老的謬論,就好像跟愛因斯坦討論地球中心說一般可笑。

“這么說來,這個宇宙肯定很小吧?”我順著他的話問道。

“是的!”

“那么,我們是怎么在超新星、伽馬射線暴、類星體那些怪獸的陪伴下活到今天的?”我調侃道。要是這種規模的能量爆發發生在一百光年直徑的宇宙中,地球早就被蒸發了。

“它們也都是幻影,光線反復反射疊加后的幻影,整個宇宙都是虛假的。我們唯一的出路,是愛護自己的星球,伊甸園就是地球本身!”

這句話讓我突然想起什么,我的笑容頓時凝固了,“你是‘蓋亞’分子!”

“鏡室宇宙論”是“蓋亞”組織信奉的理論之一,在宣傳時,他們經常拋售這個理論:既然宇宙中的光都是海市蜃樓,伊甸園的距離又怎能確定為五十光年?移民又怎么有希望?許多人由此被他們迷惑,走上了反對星際殖民的道路。

“沒錯,我是‘蓋亞’。”老鬼笑了,露出他招牌式的發黃的門牙,“但別擔心,我不會把這艘飛船炸掉,我只是抱著一種惡趣味,想上飛船來看看你們是怎樣在一個虛幻的影子上浪費一生,看看你們的夢想最后是怎么破滅的。”

我站起身正色道:“抱歉了,老鬼,按照條令,我不得不去舉報你!”

老鬼滿不在乎地揮揮手,好像想趕走一只蒼蠅,“去吧,世界在我眼里早就是一坨屎了,我還會怕死?”

然而,我最后并沒有舉報他。

當我踏出輪機艙,懷著找回自己清白的愿望大步走向治安室時,我碰到了飛船上的通信員。他用一貫的冷漠遞給我一份白得刺眼的文件,上面寫著我父母的名字:

“寂航先生,很抱歉地通知您,您的父母于麥肯錫29年(飛船坐標系麥肯錫27年)在饑荒中不幸去世,遺體已火化。請節哀順變,化悲痛為力量,為人類的偉大事業繼續奮斗!”

訃告從我手中飄落,我心中一片茫然。

饑荒?這個詞離我是如此遙遠,以至于悲痛都來得異常遲鈍。

我記得,小時候不好好吃飯時,媽媽就給我講述古代饑荒時的悲慘景象——明晃晃的太陽下,成百萬渾身浮腫的饑民組成的龐大隊伍在荒野上蠕動,不斷有餓昏的人倒下去,瞬間就被旁邊的人撕成碎片吃光了……

我不敢想象這樣的場景發生在現實中,更難以相信這樣的慘劇會發生在我父母身上。難道我那滿口人生哲理的爸爸,還有嘮叨不停的媽媽,也會餓得昏倒在地,然后被旁人撕成碎片吃掉?環境污染,經濟危機,戰爭,叛亂,饑荒……也許我們的飛船還未到達伊甸園,人類就已在搖籃中夭折了。那樣的話,我們的遠航還有什么意義?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輪機艙,在墻角頹然坐倒。耳朵里一片嗡鳴,我仿佛能聽見空氣里的每一個原子都在痛苦地尖叫。

看到我可怕的臉色,老鬼也被嚇著了。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掏出了一沓白花花的紙遞給我,“你……看看這個……”

“怎么,又是訃告?”我有氣無力地說。

“我哪里會那樣混球?你都成這樣了,我還來刺激你?這是被心理控制官扣下的你的信件,準備用來檢舉你的!要不是我剛才把它們偷出來……”

“別煩我!我現在想自己靜一下。”

“你不會煩的,來信的那個女孩,叫什么來著,哦,丁丁吧……”

丁丁?我仿佛被雷電擊中,雙手顫抖著接過那沓剛剛打印好的、還帶著溫度的信紙,小心地展開,一行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22歲的丁丁寫給21歲的航哥:你還好嗎……”

大悲與大喜的交錯刺激下,我幾欲昏厥。

“好久不見了,嗯,應該有三年零六個月了吧?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二十五歲了。但習慣改不過來,還是叫你航哥吧。”

“不知為何,最近我老是想起我們還在為素質測評奮斗時的情景。那黃昏下的運動場,亂糟糟的馬路,油印室里試卷的味道,花樣百出的題目。可能人總是看到過往美好的一面吧。唉,現在我們的母校已經變成了軍營,大家都外出逃荒,地球上一片混亂……”

“我現在為拯救地球而戰斗,但別為我擔心,‘蓋亞’的兄弟們舍生忘死地保護我,我也在盡力幫助他們。航哥,這幾年我東奔西跑,走遍了各大洲,經歷了各種各樣有趣的事,也看到了各種各樣的晚霞。可惜你不在,我只好把它們畫下來給你看。而星際通信信道太窄,沒法發過去,所以等見到你時我會好好讓你看個夠的……”

“叔叔阿姨對我一直很照顧,我非常感激他們。對一個與反動組織關系密切的孩子能如此照顧,真的不容易。唉,他們走得凄慘,你又不在身邊,我只好代你為他們料理了后事,愿他們在天堂安息……”

“航哥,我們現在已經走向了兩個不同的方向,但我還是會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我是了解你的。你好像一支箭,不顧一切地射向你的目標,不在乎前方是什么,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我尊重你的理想,但如果你真的到達了伊甸園,也別再找什么星星了,回地球吧。我等著你。”

我使勁忍住淚水,將臉深深埋進那沓信紙。在彌漫著機油味、靜電臭氧味和汗臭味的輪機艙里,在三年的航程中,我第一次聞到了白丁香的芬芳。

飛船仍在前行,災難仍在繼續。三個月后,飛船以百分之九十九光速遠距離掠過巴納德星,航行長發現時間再度出錯,而且流失的時間量已經增長到了一周,更可怕的是,該恒星的光譜也出了問題!按地球上的觀測結果,巴納德星是一顆M4Ve型紅矮星,但接近后,發現它的顏色偏向橙黃!與上次相比,這次的差錯后果更為嚴重,飛船的軌道偏航量需要重新設置,隨之而來的是能量的損失。接替我的領航員倒霉了,等待他的不是發配輪機艙,而是寒冷的太空。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執行死刑前,他絕望地喊道,“我保證,我絕對沒有把發射架當成電線桿!”

但這無濟于事,詭異的事情仍在繼續。

半年后,飛船掠過羅斯780星時,時間流失已經達到一個月之多!領航員換了三個,艦艏的觀察艙成了被魔鬼詛咒的地方。懷疑的空氣在狹窄的艙室里彌漫開來,人們互相猜忌,一旦發現某人工作效率不佳或是言行不當,便將他檢舉為“蓋亞”的潛伏人員。船員很快分成兩派,彼此明爭暗斗,每派都聲稱自己是忠誠的,攻擊對方應該為時間流失負責。陰謀論層出不窮,飛船伙食中心里見到的熟面孔越來越少,我知道,他們此時已經被拋進了冷寂的太空。

到底是什么怪物在作祟,讓這些訓練有素的領航員一個個栽了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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