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銀河獎征文(1)
- 科幻世界(2013年2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4870字
- 2016-09-22 09:38:08
海市蜃樓
陳梓鈞/文
向海瑞特·斯萬·勒維特致敬,是你讓我看到了蒼穹的脆弱。
1
這是一段漫長的航程。從地球到“伊甸園”,七年的時間,五十光年的距離,連光都會走得疲憊……但這航程還沒有漫長到讓我忘記它的開端,忘記我來自的瀕死的世界,我的夢想,還有我所愛的人。
人最重要的便是有夢想。我的夢想,就是當一名領航員。
我出生在麥肯錫元年,也就是人類發現“伊甸園”的那一年。
剛上小學時,老師便告訴我們,偉大的天文學家麥肯錫發現了這顆距地球五十光年的藍色行星。它環繞一顆主序星運行,和地球大小差不多,其環境天然適合人類居住,沒有垃圾,沒有沙漠,從未染過黑煙的潔凈天空下蕩漾著藍色的海洋……美好的伊甸園就是天堂,而生態崩潰的地球只能是人類的墳墓,我們唯一的出路便是向著伊甸園遠航。
真奇怪,我們從未去過那顆星球,怎么知道那里的海是藍的?媽媽告訴我,這是因為光譜。在宇宙的深淵中,天文學家們用望遠鏡捕捉住那一點點擦過異星世界的大氣層的光,然后用巨大而復雜的計算機分析它們。這是人類的希望之光。
“所以,要想當一名領航員,必須要好好努力啊!我和你爸是不成了,咱家就指望你了。”
這段話我聽過多少次了?我猜,在這顆半死不活的星球上,每扇窗后都有一個望子成龍的媽媽在向孩子嘮叨這些話吧。飛船數量有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離開地球,而留下的人,在生態崩潰的地球上將難以維生。這是一場生死賽跑。
每當媽媽說起這番話,爸爸總會用筷子叮地敲一下碗,說:“別讓自己壓力太大!上不了‘云雀’號,其他慢一些的飛船也是可以的。人生的意義不在于上一艘快船,最重要的還是你有沒有純正的理想,純粹的愛。”
媽媽插話道:“哎,別凈說虛的。如果不是‘云雀’號,到了伊甸園,咱家航航至少會比別人多耽誤十年!”
“唉,我這不是給航航減壓嘛……”
“提個醒反正沒壞處的。”媽媽說,“還有,雖然幫助別人是沒錯,但航航也別老去幫丁丁,你自己時間緊張著呢!”
“媽!”我不滿地打斷她。
但媽媽說的確實沒錯。在培訓中心,無數孩子正努力證明只有自己符合星際移民的要求。為了追求效率,聯合政府組織了“素質測評”,成績最優者將搭上最快的飛船,先期抵達伊甸園。抵達時這些乘員恰是青壯年,將接管新世界的權柄。這無疑是一個誘人的目標,但我常常去教丁丁做題。畢竟,在任何時候,朋友永遠都是朋友。
“航哥,這個折射公式是什么意思呢?”丁丁問。
“哦,我覺得可以這么想,”我說,“光線在水里折射,就好像汽車轉彎一樣,左轱轆慢,右轱轆快;水里光速慢,空氣里光速快,所以,光就像汽車一樣轉彎了!”
“咦,那上次看到的扭曲的太陽光,也是因為折射嗎?”
“沒錯,不過和這里的不同。那是因為真空光速有變,比這要高級多了。”我說,“如果光速變化的規律恰當,不僅可以折射,還可以讓光打一個結呢!”
丁丁讓我憶起了飛船發動機在同步軌道試車的場景。那天,學校在操場上組織觀摩活動,外面街道上擠滿了興奮的孩子,無數雙憧憬的眼睛望著天空,每個人都懷著與我同樣的激情和渴望。
當倒計時數到零后,藍天中太陽的半邊臉突然扭曲變形,化為一道光弧,迅速掃過天穹。這道光弧在運動中勾勒出了一個無形的球體。
網絡解說員說,這是聯合政府最新研制的曲率飛船,飛船所處的是一個與我們的宇宙相獨立的空間泡,在曲率驅動下,可以用非常接近光速的高速航行。
“這就是‘云雀’號啊!好厲害!”丁丁說,那時候我和她正一起坐在教學樓的樓頂,“它可是現在最快的飛船了!”
“它還是我的夢想!”我說,“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坐進它的導航艙的!”
“但我不明白,如果大家的夢想都是對外移民的話……”丁丁看著城市周圍光禿禿的山巒,以及山巒對面漂滿垃圾的大海,輕輕說道,“為什么我們起初不保護環境,控制人口呢?”
“這就是文明發展的必然了……地球是個搖籃,人怎么能一輩子待在搖籃里?”我說。
“對于孩子,搖籃外面的世界是很可怕的。”丁丁輕輕嘆了口氣,望著遠山陷入了沉默。
街上人群漸漸散去,旁邊大樓上寫著“伊甸園三期置業無限制貸款”的廣告牌在夕陽下鍍上了一層金光,那畫中的一家三口在假想的異星世界的家園里開懷歡笑,顯得格外溫馨。
“咱們回去吧,還要晚自習。”我拉了拉丁丁的衣袖,說。
“你不想再多看會兒晚霞嗎?多美啊,等上了飛船,外面就只有又黑又冷的太空了。”丁丁出神地說,“不管是什么星球,晚霞都不會比此時此地的更美吧……”
我笑了笑,說:“那倒未必。我們要一起飛到伊甸園去,看那里的晚霞是不是沒有這里的美。”
“那……要是找不到伊甸園呢?”丁丁說,“你怎么補償我?”
我撓撓頭,說:“那我就繼續航行,直到找到一顆晚霞似的星星,把它送給你。”
丁丁笑了,“真的?這可不像你這塊木頭說出來的。”
“當然是真的,雖然很遙遠,但只要前進,總能到達啊。”
“那就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我堅定地點點頭,兩只年輕的手緊緊相握,“為夢想而努力!”
舉目仰望,在天空中仍能看到“云雀”號的航跡。在更遠的深空,伊甸園正閃閃發光。
2
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領航員。如今,我即將登上“云雀”號。
丁丁沒有通過素質測評,幾經周折,最后成了“庫克”號的勤務人員。與作為先鋒的“云雀”號不同,“庫克”采用的是普通曲率引擎,要比我晚十年到達。
我們要長久地分別了,但我并不感到特別悲傷。畢竟,我們依然后會有期。
麥肯錫17年,經過四年的封閉訓練,在北方一個寒風凜冽的戈壁上,我們這批在素質測評考核中取得優異成績的學員,開始了最后的集訓。教官叫沙普利,曾在偉大的麥肯錫手下工作過。我們極度認真地攥著筆和筆記本,渾身瑟瑟發抖,不僅是因為寒冷,更因為激動和崇敬。
“黎曼幾何,弦論,廣義相對論……”沙普利翻著我們的成績單,輕蔑地說,“重壓下的素質測評委不顧一切地向你們灌輸這些大而無當的知識,把你們教成了眼高手低的書呆子。我告訴你們,在太空中真正有用的,不過是三角測距而已,但恐怕連這個你們也不會。”
聽到這里,大家都保持著敬畏的沉默。
“迄今為止,人類測定恒星距離的方法,歸納起來大致有三種:三角法、周光關系法,以及哈勃紅移法。這就是三把‘量天尺’,人類目前天體測距的基石。”沙普利慢慢說道,突然伸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遠處的群山,“你告訴我,那些山有多遠?”
我極目遠眺。冷藍色的天光下,一望無垠的荒原上沒有任何參照,眼前的一溜小山好像匍匐在大地上的某種史前動物的脊骨,覆蓋著冰雪,除了幾根勉強可辨的電線桿外,沒有任何地物。我只好按照常見的電線桿的高度計算,伸出右手大拇指比劃了一下,然后說:“三公里左右吧。”
“好,那我們走過去看看。”沙普利說。
我們頂著寒風開始了跋涉。原先預計只有一小時的行程,我們趕了整整半天路,才看到那幾根電線桿的大小稍微有所改變。
等走近些看清細節后,我才發現那是一排至少有上百米高的金屬發射塔架。它們屹立在雪原上,仿佛上古傳說中的巨人戰陣,無聲地嘲笑著我的愚蠢。我的臉頓時變得通紅。
“這是‘庫克’號的備用塔架,不是電線桿。”沙普利說,“所幸,你不在太空……在宇宙中距離的判斷失誤是致命的。要是真的深空航行,你這次錯誤會斷送人類的全部希望!”
“教官,那‘云雀’號航線的可靠性有多高呢?有人說……”
沙普利敏銳地察覺到問題的意圖,“不要聽信社會上那些謠言!你們學過,三把量天尺都已經對這個問題進行了驗證。你把哈勃紅移的公式給我背一遍。”
我條件反射般念道:“退行速度等于哈勃常數乘以距離,距離正比于紅移量……”
“嗯,所以伊甸園的距離是可靠的,可靠到什么程度呢?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出錯,那就是你從未出生過!”
我們哄堂大笑。“你從未出生過”是船員間的俚語,暗指宇宙大爆炸。形容一件事荒謬,莫過于說大爆炸從未發生過。因為,這是我們目前所有天文理論建立的基石。
突然間,有人喊道:“咦,快看山那邊!”
我抬眼一望,只見黑色的山脊上涌動著跳躍的紅光,濃厚的黑煙正滾滾騰起。
“山上居然著火了!真奇怪!”有人嚷道,大概是驚訝于這樣光禿禿的山上居然還有東西可燒。畢竟,現在地球上已經沒有野生植物了。
看到那火光,沙普利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對我說:“寂航,我給你一個挽回錯誤的機會,你告訴我,現在你到山頂的直線距離是多少?”
這次我學聰明了。沙普利是在考我對于“周光關系”的理解,于是我答道:“小的火苗,在風中跳躍得厲害;大的火苗,就不太容易在風中擺動了。從山頂火焰擺動的情況看,我可以判斷它的絕對大小。哦,如果那是樹林著的火,火焰的大小就基本上是確定的。那我就可以從視大小判斷它的距離了。在太空,這樣的火焰叫做造父變星,它的脈動好像火焰的跳動,測距的原理是一樣的。”
沙普利滿意地點點頭,但沒過片刻,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你確定這是樹林著的火?”
“當然,不過……好像那邊有人聲。有人在那里嗎?”我說。
沙普利嘟囔了兩句,打開了一個全息窗口。等看清內容后,他的臉色頓時變得凝重,“糟了!五分鐘前,‘庫克’號發射基地遭到不明真相的武裝暴民襲擊,飛船的燃料艙被擊中爆炸,目前反物質儲存區已被暴徒包圍。”
我們大驚失色。不久前,我們曾聽到傳言,臭名昭著的環保激進組織——“蓋亞”,將有所行動,以交換被逮捕的該組織骨干成員——丁丁的父母,可誰也沒想到他們竟然會采取如此暴力的手段!一個標準體積反物質被引爆后爆發的能量,足以把地球變成一只被啃了一口的蘋果,所以一般反物質容器都儲存在同步軌道以外,但初始合成和裝載則必須在地球上完成。這次“蓋亞”組織瞄準“庫克”號下手,顯然早有預謀。
在全息顯示屏上,我看到“蓋亞”的隊伍已經密不透風地圍住了儲存區,他們的頭目正向著據守那里的基地人員喊話:
“公民們!你們都被騙了!你們生活在聯合政府編造的伊甸園謊言里,殊不知伊甸園就是地球本身!他們用這個謊言攫取巨額財富,排擠絕大部分窮人!你們知道聯盟航天署署長安德森家產有二十億美金嗎?你們知道素質測評考試中,名次前一百萬的人里八成都是富豪精英嗎?他們想藉此永遠霸占社會資源,假借達爾文法則為自己謀取骯臟的利益!”
“伊甸園就是地球本身!伊甸園就是地球本身!”人們開始喊口號。許久,儲存區里沒有任何回應。于是,那個頭目揮了揮手,一只鐵罐被推到了基地的通風口前,暴民們開始戴防毒面具。
但他們只戴到一半就停住了。
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基地的大門口,躁動的人群霎時安靜下來。我不禁一陣暈眩,周圍的空氣仿佛心臟般突突地跳動起來。
那是丁丁。她踏著堅定的步子走向那群握著激光槍、戴著防毒面具的暴民,用我從未見過的從容之態做了個手勢,林立的槍桿便如同被春風拂過的麥苗般低垂了下去。
“讓各位費心了,我的爸爸媽媽已經去世了……”她輕輕說道。輕柔憂傷的聲音里,我聽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堅決,“但是這里實在太危險,如果大家真的想為人類做點好事,還是散了吧。”
頭目嘆了口氣,說:“唉,我們把飛船炸了,現在你又該去哪里?”
“我加入你們,這是我一直以來的愿望。”丁丁說,“為了我的爸爸媽媽,也為了人類。”
轟的一聲,我突然聽到頭頂傳來一陣呼嘯,政府軍的戰斗轟炸機趕到了。我的同伴們興奮地歡呼起來,暴民們作鳥獸散。看著全息圖像上的丁丁淹沒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看著飛機向著人群掃射,兩行熱淚不由自主地劃過我的臉頰。
丁丁,這便是你的夢想嗎?我突然有了一種沖動,要翻越那座燃燒著火焰的山巒,不僅僅是去保護她免受傷害,還要去告訴她,我們都長大了。但我最終沒能挪動腳步。一堵比那座山更加不可逾越的高墻悄然樹立了起來,后來我知道,這堵墻的名字叫做命運。
一年后某日,木星軌道上,“云雀”號飛船在全人類的注視下出發了。群星的光芒瞬間被引擎產生的曲率泡扭曲,勾勒出一個顏色比周圍太空更黑的球形。
但是,意外在這時發生了:引擎啟動的剎那,來自太空軍港的一道強激光擊中了“云雀”號!
攻擊的發起者是誰,我當然無從知曉,但不難猜出是某些對“云雀”號心懷妒忌的團體。所幸,曲率泡內外光速差帶來的折光效應立即把這道激光向周圍回旋、散射,黑色球泡頓時化作一顆光芒四射的小太陽。
在萬丈光芒熱烈的歡送下,“云雀”號急劇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向著伊甸園飛去。
3
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領航員,為遠航付出我的一生。如今,這個理想已經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