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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起風了(8)

十二月十三日,周日

早上九點鐘左右,我并無所求地去了教堂。在那點著小小蠟燭的祭壇前,神父已經和一名助手一起開始了彌撒。我既非信徒,也不是什么特別人物,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輕手輕腳地坐在教堂最后面用稻草作的椅子上。等我的眼睛適應了教堂里昏暗的光線,我才發現那本以為空無一人的信徒席的最前面一排,有一位穿著一身黑衣服的中年婦人在柱子的陰影里跪著。我意識到這位婦人應該是從剛才開始一直跪到了現在,頓時覺得這大堂當中有一股陰森冷徹心脾……

彌撒又差不多進行了一個小時。臨近結束的時候,我看到那位婦人忽然取出手帕捂住了臉,可我并不懂得各中緣由。這時候,彌撒總算像是結束了,神父沒有朝信徒席看一眼,徑自走進了旁邊的一間小屋。那位婦人依然一動不動,我則趁機悄悄地從教堂溜了出去。

那天有一點薄云。此后,我在雪已經融化了的村莊里,漫無目的地徘徊,總覺得心里空蕩蕩的。我還去以前常常陪你去畫畫的那片當中有一棵白樺挺立的原野看了看,那棵白樺的根部還留有殘雪,我站在那里,懷戀地伸手摩挲著樹干,直到指尖快要被凍僵。但我卻怎么也想不起那時你在這里的樣子……后來我終于離開了那里,懷著無法言喻的寂寞,穿過干枯的樹木,一口氣爬上山坡,回到我那小屋。

我大口喘著氣,不由自主地坐在陽臺的地板上。就在這個時候,心煩意亂的我突然感覺到你正向我走來。可我裝作渾然不覺,手托著下巴發呆。我沒想到,這一次你能這樣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身邊——我仿佛覺得你的手正放在我肩上,那不正是你才有的習慣嗎……

“您的飯已經準備好了——”

村里那位姑娘叫我去屋里吃飯,她好像剛才就一直在等我回來。我猛然回到現實中來,她要是稍微晚一點再叫我就好了——我滿臉不悅、有些反常地走進小屋,一句話也沒有和那姑娘說,像往常一樣一個人吃了起來。

到了傍晚,我依然怒氣難消,就這么把姑娘打發走了。過了一會兒,我頗為后悔,漫無目的地再一次走上陽臺,像剛剛那樣(只不過這次沒有你……)茫然地俯瞰雪依然積得很深的山谷。只見有人在枯樹林間緩緩穿行,在山谷里左顧右盼,一點點地爬上這一邊的山坡。我好奇這人的來歷,便一直盯著他看,等他走近了,才發現是剛才那位神父,像是在尋找我住的地方。

十二月十四日

因為昨天傍晚和神父有約,我今天去了教堂。神父明天就要關閉教堂,之后馬上前往松本,所以他在和我說話時,免不了偶爾起身關照幾句替他收拾行李的勤雜工。他反復地對我說,本想在這個村子里收一個信徒,但現在卻不得不離開此地,感到萬分遺憾。我立刻想到昨天在教堂看到的那位像是德國人的中年婦人。在我向神父詢問那位婦人的事情時,隱約覺得他好像又把我的話聽錯了,恐怕是以為我在和他說自己的事了……

我與神父的對話東差西錯,愈發接不上彼此的話頭。于是,我們不知不覺間沉默下來,在旺得過火的爐子旁邊,透過玻璃窗看一片片碎云飛過天際。盡管今日朔風凜冽,但的確是個冬日的晴空。

“如果不是風這么大、天這么冷,恐怕是見不到這么美麗的天空的呀……”神父隨口說道。

“是啊,如果不是風這么大、天這么冷……”我鸚鵡學舌般地回應著,覺得只有神父剛才這句無心之言出其不意地觸動了我的心……

我在神父那里待了一來個小時,回到小木屋,看到郵差送來的一個小包裹。是我很久以前訂購的里爾克[1]的《安魂曲》和其他兩三本書。包裹上貼著許多轉寄單,看樣子是輾轉投送了多處,才終于寄到了我現在的住處。

夜里,我將睡前的準備悉數做好,坐在爐火旁翻開里爾克的《安魂曲》,窗外不時有風吹過。

十二月十七日

又下雪了,從早晨起就一直下個不停。眼見著面前的山谷又一次變得雪白,隆冬就這樣漸漸降臨。今天我也一整天都待在火爐旁,有時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走到窗邊恍惚地望著那飄著雪的山谷;接著又馬上回到火爐邊,捧起里爾克的《安魂曲》。讀著詩集,我那顆柔弱不堪的心追悔不已:已經這么久了,我為何依然不愿讓你靜靜離去,依然對你渴求不已……

我有許多死去的親人,我聽憑他們離去,

我訝異地看到,他們并不似傳聞中的樣子。

他們如此篤定,很快便安于死亡,甚至相當愉快。

可只有你——只有你返身歸來。

你擦過我的肩膀,你在我身邊彷徨,你撞到了些什么,它們發出聲響,

告密你的歸來。啊,請別帶走那些

我花費時日學到的東西。我是對的,而你錯了。

你是被誰的物什引發了鄉愁。即使我們看到了它,

它也并不在此處。它僅僅存在于我們的感受當中,

僅僅是我們自身的折射。

十二月十八日

雪終于停了,我見機會難得,便來到那片還沒去過的樹林,一步步向深處走去。時不時會有棵樹上轟隆一聲,一團雪便砸下來。我被濺得滿身雪花,但仍舊興致勃勃地走過一片又一片林子。這里顯然沒有任何人走過的痕跡,只有野兔從當中奔跑跳躍的印子隨處可見。偶爾還能看到一串像是山雞的腳印,輕快地橫穿過徑……

但無論往哪里走,森林永遠無邊無盡。這時,雪云似乎已經在樹林上空鋪展開來,我斷了繼續往深處走的念頭,半途折返。但好像哪條路都是錯的,不知不覺間,我連自己的腳印都看不到了。我頓時心慌起來,可還是在積雪里跨著步子,憑著感覺,飛快地朝自己小木屋附近的那片林子走去。恍惚之間,我真真切切地聽到自己身后有另一對腳步聲,那聲音絕不是我的,可是很輕很輕、似有似無……

我大步流星地走出樹林,一次也沒有回頭。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揪住,我任由昨天讀完的里爾克的《安魂曲》中最后的幾行詩脫口而出:

請別再回頭。若你能夠忍耐,

就從死者們當中逝去吧。死者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只是若不至令你分神,還盼你助我一臂之力,

就如遠方的種種屢屢給予我力量一般——在我心深處。

十二月二十四日

夜里,我被村里那位姑娘邀去她家,度過了一個寂寞的圣誕。盡管這座山村每到冬天便人跡罕至,可畢竟夏天有大批洋人紛至沓來這片土地,所以這里的普通人家也學起了洋人的樣子,以此為樂。

九點左右,山谷里映著雪光,我獨自從村里回來。穿過最后一片枯木林的時候,我忽然發現,路旁被雪蓋成一個雪球的灌木叢上,撒著一束不知從哪里來的幽光——這樣的地方怎么會有這種光呢?我不禁有些好奇,環視這條有點點別墅散落其間的狹窄山谷,發現只在山谷最上面的地方有一座小屋點著燈,那好像就是我的屋子……“看來那山谷頂上只住著我一個人啊!”我一邊這么想著,一邊慢慢爬上山坡。“以前我從來都沒注意過,原來我那小木屋的燈光居然能照到這谷底的林子里來。你看……”我自言自語般地說著:“看啊,這邊也有、那邊也有,差不多照遍了整個山谷。灑在雪地上這點點光亮,原來都是我那小木屋里發出的燈光啊……”

總算爬上了坡,來到小木屋前。我直接走上陽臺,想再看看這么一間小屋的光究竟能將山谷照亮到什么程度。但從這里看去,小屋的燈火卻只能在房子周圍投下微光。而這有限的光亮也隨著與小屋距離的拉遠,變得愈發昏暗,最后和山谷里的雪光融為一體。

“什么嘛!從下面看上去明明那么亮,從這里看過去,居然只有這么點光。”我有點泄氣地自言自語,卻不經意間想到:“——不過,這光影的情形,不正像我的人生一樣嗎?我以為自己這一生的光亮,就只有自己周圍的這么幾許;而實際上,就像這小木屋里的燈光一樣,遠比我想象得多得多。而且,那些光芒似乎并不跟從我的意識,它們就像這燈火一般,兀自在各處閃亮,將我的生命延續下去……”

這從未有過的想法,使我久久佇立在那個雪光晶瑩、寒氣逼人的陽臺上。

十二月三十日

真是一個安靜的夜晚。今晚,我又獨自一人,任憑種種思緒涌上心頭。

“我既沒有超乎常人的幸福,也并非不幸。那些與幸福有關的各種話題,曾令我們那樣地焦慮不安;可現在如果我想忘掉它們,也隨時都能忘得一干二凈。我反倒覺得,最近這段日子里的自己更接近所謂的幸福。嗨,硬要說的話,最近我的心離幸福很近,只是比幸福多了一點點悲傷——話雖這么說,可這并不代表我一點都不快樂……現如今我之所以每一天都過得旁若無人,可能與我一直以來盡可能避免與世人交流、堅持一個人獨來獨往有關。可其實,我這么一個沒出息的家伙能夠做到這一點,完全都是因為你。可是啊,節子。即使如此,我之前也從來沒想過,全都是因為你,我現在才這樣孤獨地過活。我所做的一切,怎么看都像是我隨心所欲地只顧著自己的感受。但也或許,說不定我做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你,我卻一直讓自己覺得,我全都是為了自己才這么做。也許我已經習慣了接受你對我的愛,習慣到即使對不起自己,也在所不惜。而在你給予我的愛里,當真是對我一無所求的嗎?”

我反復思忖著,似乎又想到些什么,起身走出小屋,如往常一般站在陽臺上。似乎正有風在這座山谷的背面不斷地咆哮,聲音聽起來像是來自十分遙遠的天邊。我就這么久久地站在陽臺上,仿佛只是為了諦聽那遙遠的風聲。橫亙在我眼前的這座山谷里的一切,起初在我眼中不過是雪光映照下微微發亮的一個壘塊,但不經意間,許是我的眼睛習慣了這片視野,許是我在不知不覺中憑著自己的記憶填補了它的輪廓,它漸漸在我眼中有了清晰的線條和形狀。這個人們口中的幸福之谷,頓時讓我感到它的一切都變得那么親切——是啊,只要習慣了這里的生活,想必我也會和大家一樣,喚它幸福之谷時不必再帶著勉強……當山谷對面的冷風呼嘯時,只有這里依然如此安寧。哦,我有時能聽到小木屋的后面傳來輕微的聲響,恐怕那就是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在令樹木光禿禿的枝椏相互碰撞吧。另外似乎還剩下一些像微風一樣的力量,沙啦啦地將我腳邊的兩三片落葉撥開,把它們挪到其他落葉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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