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租的這間小屋位于這個村莊稍往北的一個小谷地里,很早以前,那一帶就建起了許多洋人的別墅——不用說,這間小屋自是在那些別墅的最邊上。來這里消暑的洋人們似乎把這個山谷叫做幸福之谷。可這樣一個荒無人煙的寂寥山谷,哪里像是幸福之谷?我一一看過那些所謂的別墅,它們如今全被埋在大雪之中,像是被人們忘得一干二凈。跟在姐弟倆身后慢吞吞地爬上山坡,冷不防一個與這山谷的名字正相反的詞語幾欲脫口而出。我微微嘆了口氣,將那名字咽了下去,可終于還是改變了想法,說了出來:死亡陰影籠罩的山谷……是的,這個名字聽起來于這山谷更為貼切,至少對于打算在這個寒冬時節在這里度過孤寂的鰥夫生活的我來說——它正合適。想著想著,我們終于來到我租住的最靠外的那間小屋前面。放眼望去,這是一間樹皮鋪頂的小屋,帶著一個聊以充數的小小陽臺。房子周圍的雪地上,布滿了不知是什么動物的腳印。做姐姐的先一步打開小屋的門鎖走了進去,打開了防雨窗。期間,那位小弟弟則指著那些奇怪的腳印,一一向我說明:這是兔子的、那是松鼠的,還有那個是山雞的。
接著,我站上一半被埋在雪里的陽臺,眺望四周。從這里俯瞰,我們剛剛爬上來的那個背陰的山坡是這小小山谷的一部分,景色小巧而雅致。哦,弟弟剛才乘著他那雪橇先回去了,小小的身影在光禿禿的樹與樹之間時隱時現。我目送他那可憐巴巴的身影最終消失在下面的枯樹林里,又把整個山谷看了一遍。看完以后,屋里像是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我才走了進去。整個墻壁都結結實實地貼著杉樹皮,頂棚也幾乎沒有。比想象中要簡陋,可給人的感覺并不壞。我馬上去二樓看了看,從床到椅子全都備好了兩人份。就像是特意為你和我準備的一樣——說起來,我以前曾經多么向往,和你在這種名副其實的山間小屋里寂靜相向地生活啊!……
傍晚,那位村里的姑娘把飯準備好后,我馬上就打發她回去了。接著我一個人把那張大桌子拉到火爐邊上,在桌上把要寫的東西和飯食悉數鋪開。這時,我發現房上掛著的日歷還是九月的,便站起來把它撕掉,在今天的日期上做了個記號。接著,我翻開了已經有一年未曾動過的日記本。
十二月二日
可能是北邊有一座山一直刮著暴風雪,昨天看似觸手可及的淺間山,今天卻完全被雪云埋住。看得出山里風雪很大,連山腳下的這個村莊也連帶著受了影響,盡管不時有耀眼的陽光照進村子,雪花卻仍舊不停的飛舞。即使有時雪的邊界不經意間蓋過了山谷,但在山谷的另一邊,一路向南蜿蜒迤邐的群山之間卻依舊是一片清澈的藍空。只有整個山谷陰霾著,一陣陣地刮著猛烈的暴風雪。可當你剛這么一想,剎那間卻又陽光普照了。
我一會兒站到窗邊遠看山谷里變幻莫測的風景,一會兒又回到火爐旁邊,如此往復。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整整一天我都莫名的心緒不寧。
中午,村里那位姑娘背著個大包袱,只穿了雙布襪子從雪里走了來。她的手和臉都凍得通紅,不過人看上去很樸實,特別是話不多,這一點最對我的脾氣。我還是像昨天一樣,讓她為我準備好飯食便回家。她走后,我就像這一天已經結束了似的,再沒離開火爐,什么都不干,只是茫然地守著自來的風煽動爐子里的劈柴。劈柴發出嗶嗶啵啵的響聲,燃起熊熊火焰。
就這樣入了夜。獨自吃完一桌冷掉的飯,我的情緒也穩定了不少。雪沒等下大就快要停了,然而風卻刮了起來。每當爐火漸弱、嗶嗶啵啵的聲音稍有止歇,山谷外面疾風搖晃枯樹林的聲響便忽地近在耳邊。
一個多小時后,我被這不聽話的爐火弄得有些頭昏腦漲,走到屋子外面透風。我在一片漆黑的屋外轉了一圈,臉上被凍得冰涼,正打算回房子里去,借著屋里透出來的燈光,我才發現仍然有細小的雪花不停地飛舞著。走進小屋后,我又坐到爐火旁邊,把身上的潮濕烤干。可當我再一次坐在火邊發呆時,心里的某個回憶漸漸復蘇,身上的潮濕不知不覺已經干了,可我卻渾然不覺。那是去年此時的一個深夜,我們曾住過的那間山里的療養院那邊,也像今天晚上這樣,飄著雪花。我拍了電報,幾次站到療養院門口,焦急地等待你父親的到來。午夜時分,你父親終于到了。可是你只睜開眼睛瞥了一眼匆匆趕來的父親,唇邊浮起若有若無的微笑。你的父親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目不轉睛地守著你憔悴不堪的臉孔,并不時向我投來不安的目光。可我裝作視而不見,只是欲罷不能地看著你。這時候,你突然動了動嘴,像是要說些什么。我走到你跟前,你用我幾乎聽不到的微弱的聲音對我說:“你頭發上,沾著雪花呢……”——如今我一個人蹲在爐火邊,被這忽然蘇醒的記憶牽引,我竟然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頭發。頭發還半干不干的,很涼。在這之前,我完全沒注意到自己這下意識的動作……
十二月五日
這幾天的天氣都好得沒話說。陽光一大早就照進涼臺,也沒有風,非常暖和。今天早上,我甚至把小桌子和椅子搬到涼臺,面對著依然被大雪覆蓋的山谷,吃起了早餐。大自然這樣的恩惠,卻只有我自己一個人獨享,這實在讓我有些羞愧。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吃著飯。不經意間看見眼前那棵光禿禿的灌木底下不知何時有了山雞,而且還有兩只,在雪地里沙沙作響地走來走去,尋覓食物。
“喂,你來看吶,有山雞耶!”
我想象著你就和我一起在這間小屋里,于是我一面壓低聲音自言自語,一面屏氣凝神地看著那山雞。還擔心著你的腳步聲會不會太大,嚇走了它們……
就在這時,不知哪間小屋屋頂的雪塌下來,轟隆一聲,響徹山谷。我不由得一驚,呆呆地望著那兩只山雞像從我腳下鉆出來一般飛去。幾乎是與此同時,我清晰并痛苦地記起:以前每每遇見這種時候,你都緊靠著我站著,什么都不說,只是瞪大了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下午,我第一次從這間山谷中的小屋走下山,繞著被大雪覆蓋的村子走了一圈。只見過這村莊的夏天和秋天的我,如今看到被大雪悉數遮蔽的森林、道路,和門戶釘嚴的別墅,覺得每個景象都似曾相識,但又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它們從前的模樣。以前我喜歡走的那條有水車的道路上,不知何時竟建起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尖尖的屋頂上蓋著殘雪,下面露出已經發黑的木板墻,讓我覺得這一帶更加陌生。接著,我踏過深深的積雪,走進經常帶著你一起散步的森林。走了一陣子,我總算看見一棵似曾相識的樅樹。但當我好不容易走近它時,樹上卻傳來一聲尖銳的鳥鳴。我停在當場,一只我從沒見過的羽毛泛藍的鳥像是受了驚嚇,拍打著翅膀盤旋升空,但隨即又跳到別的枝頭,嘎嘎地叫個不停,仿佛在向我挑釁。我再無心去看那樅樹,便走開了。
十二月七日
在禮堂旁邊光禿禿的樹林里,我好像突然聽到了兩聲杜鵑的啼叫。那啼鳴聽起來忽遠忽近,我將那一帶的枯草叢、枯樹以及天空找了個遍,可那叫聲卻再也沒有響起來過。
于是我想,這果然是我自己聽錯了。但在我這樣想之前,那周圍的枯草叢、枯樹以及天空,早已換上了夏天里那令我懷念的裝束,在我的腦海里復活,清晰得毫發畢現……
但與此同時,我也清楚地知道:三年前的夏天,我在這個村子里擁有的一切,如今已全部消失不見;再沒有什么還留在我身邊。
十二月十日
這幾天,不知道為什么,你再也沒有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記憶中。孤獨不時向我襲來,我幾乎快要不能忍受。就說今天早上吧,爐子里新添的柴火怎么也燒不起來,惹得我氣急敗壞,幾次想把它們搗得亂七八糟。只有在這種時候,我能猛然感覺到你就在我身邊,擔憂地看著我。——我這才漸漸恢復了平靜,重新把柴火碼好。
又到了下午,我想去村里走一走,許是因為這陣子正在化雪,往山谷下面走的時候,道路十分泥濘,鞋子上很快便滿是泥污,沉到難以舉步。沒辦法,我走到半路又返了回來。磕磕絆絆地走到雪還凍在一起的山谷,我好容易松了一口氣,這下卻要爬上從谷地到小木屋的那段讓人上氣不接下氣的坡道。我為了給自己這動輒晦暗的心情打氣,便背了一首記得不太真切的詩給自己聽:“我即使走入死亡陰影籠罩的山谷,也絕不畏懼任何災禍,只因有你與我同在……”可這些詩句,終究也不過為我徒增一片空虛。
十二月十二日
傍晚,我經過有水車的小道上那座小小的教堂,只見一個傭工模樣的男人專心地往泥濘的雪地上撒著煤灰。我走到他身邊,隨口問他教堂是否整個冬天都一直開門。
“今年再過兩三天可能就要關了……”那位傭工稍稍停下撒煤灰的手,回答道,“去年好像開了一整個冬天,今年因為神父要到松本那邊去……”
“這里的冬天這么冷,村子里有信徒嗎?”我冒失地問。
“幾乎沒有……神父基本上每天都是一個人做彌撒。”
我們站著說話的當兒,那位據說是德國人的神父正好從外面回來。這下子,輪到那位日語說得還不太利索、但待人親切的神父不停地問我問題了。最后他好像理解錯了我的意思,不停地勸我,叫我明天一定要來做周日的彌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