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的樣子?……我想起不久前讀到的故事里的一句話:“再沒有什么比幸福的回憶更妨礙幸福的了”。現在我們給彼此的幸福,和之前給彼此的幸福相比,竟然已經有了這么大的變化!我們現在的幸福,和從前的幸福有些相似,卻又有著根本的不同,它讓我們愈發體會到心痛的苦楚。如今這令我緊追不舍的幸福,尚未向我展現它的本來面目,它究竟能否給我們幸福的故事帶來一個相稱的結局呢?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覺得,在我尚未摸清的我們人生的另一面,潛藏著某種對我與節子的幸福抱有敵意的東西……
我不安地想著這些,熄了燈,本想從已經睡著的病人身旁走過,可還是停在她的床前,默默守護著她在一片昏暗中顯得格外皎潔的面龐。她的雙眼微微有些下陷,像是正受到什么東西的威脅,眼圈周圍不時一抽一抽地痙攣,令我不忍再看下去。我會有這樣的感受,僅僅是因為我心里那種無法名狀的不安在作祟的緣故嗎?
十一月二十日
我認真地將自己這段時間寫在筆記本上的文字從頭讀了一遍。照這樣寫下去,那些我有意著筆的地方,似乎還勉強能讓自己滿意。
可另一方面,我在閱讀的過程中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體會到作為故事主旨的、我和節子的那份“幸福”。沒曾想過,我竟在故事里讀到了一個滿心憂慮的自己。于是,我的思緒不知不覺地出離了故事本身。“在這個故事里,我和節子相信,只需品嘗我們被允許擁有的小小的生之愉悅,就足以讓彼此感受到獨一無二的幸福。至少我覺得,這便足以俘獲我的心靈——可是,我們的要求是不是有些過高了呢?還有,我是不是太小瞧自己對生命的渴望了?是因為這些原因,我的心如今才幾乎要被扯得粉碎嗎?……”
“可憐的節子……”筆記本依然攤在桌子上,我一點也沒有把它收起來的樣子,接著想下去。“她總是沉默,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但早就看穿了我對生命的執著,并對我百般同情。這又恰好成為了我痛苦的根源……我居然連把自己的這一面在她面前隱藏起來都辦不到,為什么我竟是如此的軟弱?……”
我一看到躺在床上、在燈影里半閉著眼睛的她,就難過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我離開燈,慢慢踱到陽臺那一邊。今晚的月亮小小的,僅得勉強照出云霧繚繞的山峰、丘陵和森林的輪廓,其余的一切全都融進了濃青色的黑夜當中。可我的眼中看到的卻不是這些,我回憶起某個初夏的傍晚,我和節子曾懷著深深的同情一起眺望過這些山峰、丘陵和森林。那時,我們堅信能夠將屬于彼此的幸福進行到底。如今回憶起來,一切依舊歷歷在目,一個都不少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在那個瞬間,我們自己仿佛也成了風景的一部分。而后隨著我無數次的回憶,那些景物也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景物們的模樣隨季節而變,現在我們幾乎要找不到它們了……
我問自己:“是否只要我們曾擁有那無比幸福的瞬間還在,就足夠支撐我們現在共度的這些日子呢?”
我身后忽然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那一定是節子。但我沒有轉過身去,依然呆立在那里。她什么也不說,在離我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站著。可是我卻覺得她離我很近,近到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陽臺上偶爾有冷風悄無聲息地掠過,遠處不知什么地方傳來枯木在風中搖擺的聲音。
“你在想些什么?”她終于開了口。
我沒有馬上回應,而是突然轉過身,含糊其辭地笑著反問:
“你應該知道的吧?”
她像是怕中了什么圈套一樣,小心翼翼地看著我。見她這樣,我緩緩說道:“當然是在想我工作的事情了”。“我怎么也想不出一個好的結局。我不想以我們碌碌無為地活下去作為故事的結尾。怎么樣,你也來幫我想想好不好?”
她對我微笑,可微笑中似乎隱藏著一絲不安。
她終于小聲地說:“可我連你寫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呀。”
“也對哦。”我又一次含糊其辭地笑著說,“那我這幾天挑一段讀給你聽吧?不過這還只是初稿,沒有凝練到能讀給人聽的程度。”
我們回到屋子里,我又坐在燈下,重新把散落在桌上的筆記本拿在手里。她依然站在我身后,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想隔著我的肩膀偷看。我馬上轉過臉去,用有些干澀的聲音對她說:
“你該睡覺了。”
“嗯”,她順從地應著,戀戀不舍地把手從我肩上拿開,在床上躺下。
“我怎么睡不著啊”,兩三分鐘后,她在床上自言自語似的說。
“那我把燈關了吧?……我已經差不多了。”我說著,熄了燈,來到她枕邊。坐在床邊,我拉過她的手。我們就這樣在黑暗中沉默了一陣。
風似乎比剛才更大了。四面八方的林子不斷傳出風的呼嘯。不時有風打在療養院的建筑上,不知哪間屋子的窗子給刮得啪啪作響,最后也來敲了敲我們的窗戶。她像是害怕聽到這種聲音,一直握著我的手不放,閉著眼,仿佛在依靠自己內心的某種意志,叫自己不要分神,盡快入睡。漸漸地,她的手抓得沒那么緊了,看樣子似乎已經睡熟了。
“好,現在該輪到我啦……”我和她一樣,不想睡又不得不強制自己睡下,于是我自說自話地走進了自己那間漆黑的小屋。
十一月二十六日
最近,我總是在黎明時分醒來。每當此時,我都輕手輕腳地起床,細細地注視她的睡臉。床沿和瓶子都漸漸染上一層黃光,唯有她的臉永遠蒼白。“真是個可憐的姑娘啊!”這句話似乎已經成了我的口頭禪,常常不知不覺地脫口而出。
今天早晨我也是在天快亮的時候醒的,我久久凝視著病人的睡臉,接著踮起腳尖走出病房,走進療養院后面幾乎已經完全干枯的林子。每棵樹上都只剩下兩三片枯萎的葉子在寒風中顫抖。在我走出這片光禿禿的樹林時,朝陽剛剛越過八岳山的山巔,從南向西一列排開的群山頂上俯著的云塊轉眼間就被染得通紅。不過,這曙光還遠遠無法照到大地。夾在群山之間光禿禿的森林、農田和荒地,現在就像是被整個世界遺棄了一般。
我在枯樹林邊徘徊,時而停下來,又因寒冷不得不跺跺腳接著行走。我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在想些什么,只是思前想后地猶豫著。不經意間,我抬起頭,發現那道曙光不知何時已經消失,黑色的云層遮蔽了天日。剛才還盼望看著無比美麗的旭日霞光照耀大地的我,此時也頓時沒了興致,匆匆忙忙地趕回了療養院。
節子已經醒了。但她見到我回來,也只是抬眼看了我一下,目光里充滿憂傷。她的臉色比睡醒之前更蒼白了,我走到她枕邊撫弄她的頭發,想要吻她。她卻虛弱地搖了搖頭。我什么也沒有問,只是悲傷地看著她。但她不愿看著那樣的我,不如說是不愿看到我的悲傷,只是茫然地望著虛空。
夜
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里。上午的診查結束后,護士把我叫到走廊。那時我才知道,節子今天早晨在我不在的時候咳了一點血。她對我隱瞞了這件事。咳血的量算不上危險,但護士說,保險起見,院長準備最近給節子安排一名陪住護士。——我除了同意別無選擇。
隔壁正好空出來一間病房,我決定這段時間搬到旁邊去住。如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間屋子里寫著日記。屋子里的每一處都和我與節子兩人曾經住在一起的那間屋子一模一樣,卻讓我覺得那么陌生。就這樣,我已經在這屋子里坐了幾個小時,可還是感覺這里很是空虛。在這里,連燈光都是冷的,像是沒有任何人的存在。
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那本工作筆記馬上就要寫完了,我將它攤在桌上,一點繼續的意思都沒有。可我已經和節子說好了,為了早點把它完成,我需要暫時和她分開生活一段時間。
可我要怎樣做,才能帶著現在這不安的情緒,重新走進故事里描繪的我們那幸福的日子里去呢?
每天,我隔兩三個小時就到旁邊的病房里,在她的枕邊坐一會兒。但病人最忌諱開口講話,于是我也基本上不大說話。即使是護士不在的時候,我們二人也只是默默握著彼此的手,并且盡量不看對方。
但每當我們不經意間四目相接時,她都會給我一個羞澀的微笑。那是我們剛在一起時,她臉上常常露出的微笑。之后,她馬上錯開目光,看著虛空,心平氣和地躺著,像是對自己身處的境遇沒有任何不滿。有一次,她問我工作的進度怎么樣了。我搖了搖頭,她流露出抱歉的神情。但那以后,她就再也沒問過我類似的話了。就這樣,每天都如前一天一樣,安靜的出奇,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會發生。
她甚至拒絕由我代筆,給她父親寫信。
夜里,我長久地枯坐在桌前。燈火打在陽臺上,隨著離窗子距離的拉大,光線變得愈發幽暗。黑暗從四面八方涌上來,將它吞沒。我出神地望著那景象,覺得那就像是我的內心世界。我想,說不定節子也在思念著我,難以入眠……
十二月一日
這幾天,不知從哪里生出一些飛蛾,慕我的燈火而來。
夜里,這些蛾子不知從哪里飛來,瘋狂地撞著緊閉的窗玻璃。盡管那沖撞會令自己受傷,它們卻像在頑強求生一般,非要拼了命把窗子撞出個洞來才行。我嫌它們吵,熄了燈躺到床上。它們瘋狂的撲打翅膀的聲音仍是持續了一陣子,隨后聲勢漸衰,最終不知落到哪里去了。第二天早上,我總是能在窗下見到一只飛蛾的尸體,如枯葉一般。
今晚,終于有一只飛蛾飛進了屋子,圍著我面前的燈瘋狂地轉個不停。不一會兒啪地一聲,落在我的紙上。它一動不動地待了很久,然后仿佛終于明白自己還活著,匆忙飛了起來。我覺得,它也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久,又是啪地一聲,它再次掉到我的紙上。
我心里很是害怕,卻反而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連趕都不趕它,任憑它死在我的紙上。
十二月五日
傍晚,房間里只有我們兩個人。陪住護士剛剛吃飯去了。冬天的太陽已經慢慢沒入西邊的山腰,斜斜的殘陽一瞬間照亮了已漸漸泛起陰冷的病房。我在病人枕邊,把腳放在取暖器上,弓著身子讀手里的書。這時,節子突然輕聲喊了一句:
“啊,父親!”
我嚇了一跳,不禁抬頭看她。我從未見過她的眼睛那樣明亮——但我裝出沒聽到剛才她那聲低低的呼喊,問她:
“你剛剛說什么?”
她很久都沒有回話,只是眼睛比方才更亮了。
“那座小山的左邊,不是有一點點陽光嗎?”她像是終于下定決心,從床上伸手指了指那個方向,然后像是想要把難以啟齒的話從口中拽出來一樣,把剛才那手指放到自己嘴上:“每天這個時候,出現在那里的那片光影,形狀特別像父親的側臉……你能看出來嗎?現在正好在那兒呢。”
順著她的手指,我大約知道她說的究竟是那座小山。只有那邊還剩下一束斜斜的陽光,可在我看來,陽光只是清晰地勾畫出了那一帶山脊的皺裂而已。
“就要消失了……啊,現在只剩下額頭了……”
這時,我終于認出了像他父親額頭的那處皺褶。那的確讓我想起他父親堅實的額角。“這姑娘心里是多么想念她的父親啊,甚至把一道山影都想象成父親。啊,她是在用全部的身心在感念著、呼喚著她的父親……”
但是,黑暗轉瞬間便完全覆蓋了那座小山,所有的影子都不見了。
“你想家了吧?”一直懸在我心里的那句話終于脫口而出。
說完,我馬上不安地去看節子的眼神。她注視著我,目光冷淡,忽地又移開視線,用我幾乎聽不見的嘶啞的聲音說:
“是啊,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回家啦!”
我咬著嘴唇,悄然離開床邊,走到窗下。
背后傳來她微微顫抖的聲音:“對不起啊……只是剛剛那一瞬有那么個念頭……這種情緒馬上就會穩定的……”
我在窗前抱著手臂,無言以對。群山腳下已經被黑暗包圍,可山頂上還浮著一層幽暗的光。突然,一股恐懼襲來心頭,像是扼住了我的喉嚨。我猛地回身朝節子望去,只見她用雙手捂著臉。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們馬上就要失去一切,心里滿是不安。我沖到病床前,硬把她的手從臉上拉下來。她絲毫沒有反抗。
她那高高的前額、閃爍著嫻靜目光的眼睛、緊閉的嘴唇——她和之前毫無變化,只是比起平時讓我感到更加不可侵犯……這么一來,我反而覺得自己像個孩子,明明什么都沒有發生,卻無端地這樣膽怯。然后我突然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一下子跪在地上,把臉埋進床沿。我就這樣一動不動,臉緊緊貼著她的被,我感覺到節子的手正輕輕撫著我的頭發……
整間屋子都暗下來了。
死亡陰影籠罩的山谷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日于K村
闊別三年半的這個村莊,此刻已被大雪覆蓋。聽說雪從一周前便開始下,直到今天早晨才剛剛止歇。我請村里的一對年輕的姐弟幫我做飯,弟弟用他自己的小雪橇拉著我的行李,把我帶到一間山里的小屋前,我即將在這里度過這個冬天。我跟在雪橇后面,路上有幾次差點滑倒,因為山谷背陰處的雪已經全都凍得很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