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過后面的樹林,回到了療養院。接著繞過陽臺,走近最靠邊的那間病房。節子絲毫沒有發現我,她正在病床上,一邊和平時一樣用手擺弄著發梢,一邊用略帶幾分悲傷的眼神注視著天空。我本想用手指敲敲玻璃窗,但看到她那樣子,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出神地望著她。節子茫然若失的樣子像是竭力壓抑著某種危機感,恐怕連她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神態……這樣的她顯得如此陌生,我盯著她,難過得揪心……突然,她的表情似乎開朗了起來,她揚起臉,甚至露出微笑,因為她已經看見我了。
“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沒想……”她回話的聲音簡直不像是她自己的。
我什么也沒有說,就這樣心情抑郁地沉默了一會兒,她終于像是找回了平時的自我,用親密的聲音問我:“你剛才去了哪里?走了好久啊。”
“去那邊了。”我指著從陽臺正面能望見的那片遙遠的森林,簡單地回答。
“哦,都走到那邊啦?……小說有眉目了嗎?”
“呃,嗯……”我答得很冷淡,兩人之間一時又恢復了先前的沉默,然后我突如其來地問她:
“你對現在這樣的生活滿意嗎?”
我的聲音多少有些高了。
她似乎對我這毫無來由的發問似乎有些遲疑,但她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便非常有信心地點了點頭,并有些不解地問道:“為什么問我這個呢?”
“因為我總是覺得,都是因為我的一時興起,我們才過上了現在的生活。我一直把現在的這些看得無比重要,可這樣一來,你也跟著……”
“不許你這么說!”她立刻打斷了我的話,“你說這樣的話才是一時興起。”
但她的這番話并沒有讓我滿意。她只得怯生生地守著消沉的我,過了一會兒,終于像是忍不住了似的又開了口:
“你難道不知道,在這里的生活讓我有多滿足嗎?無論我的身體多么不舒服,我都從來沒想過要回家啊。如果不是你陪在我身邊,現在的我會是什么樣子?……你剛才不在屋里的那段時間,我起初還不停地告訴自己,你回來得越晚,見到你那一刻我的喜悅就越大,于是就一直硬著頭皮等你回來——可是到了我以為你該回來的時候,你還是沒有回來,我最后就徹底害怕了起來。這么一來,就連平時總是有你在一起的這間病房,也不知道為什么變得陌生了許多。我害怕得幾乎想從屋里跑出去……但是后來,我總算想起了你曾對我說過的話,心情才慢慢平靜下來。你不是曾經對我說過嗎?——等到很久以后,我們再回憶起現在一起過的日子,那種感覺該有多美好啊……”
她的聲音漸漸沙啞,說完這些,便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我,嘴角掛起一絲似有似無的微笑。
我聽她說著這些話,心里感動得一塌糊涂。但我又像是害怕被她看到自己感動的模樣,于是輕輕地走到陽臺上。我站在那里,秋日上午的天光和那個曾經完整描繪出我們幸福的初夏傍晚的天光有幾分相似,但又全然不同。眼前的風景別有一番清冷和深意,我出神地望著這一切,就像那個初夏的傍晚體會到的幸福一樣,我的心被莫名的感動填滿,而這一次的感動似乎更讓我酸楚不堪……
冬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
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將節子留在療養院,穿過農忙的田間,越過雜木林,走過山坳里那個人跡罕至的狹長村落,和山澗細流上的吊橋,爬上村子對岸那座遍是栗子樹的小山崗,在崗頂上的斜坡坐下。在那里,我一待就是幾個小時,以開朗而又沉靜的心情,一心一意地構思即將下筆的故事。孩子們搖著栗子樹,不時有栗子落下來,從我腳邊滾過。果實落地的聲音總是大得響徹整個山谷,將我驚醒……
我周圍的所見所聞,無一不在向我訴說著這生活的果實已經成熟,并催促著我盡早采擷——這讓我很是喜歡。
當太陽終于西斜,山谷間的村落早已完全被對面山上雜木的樹影隱沒,我便慢慢站起身來,下山,過橋,聽著水車轟隆轟隆的聲音不絕于耳地從這個狹小村落的四面八方傳來,漫無目的地在村中轉上一圈。想到節子應該已是急不可待地盼望著我的歸來,我便加快腳步,穿越鋪滿八岳山麓的落葉松林,趕回療養院。
十月二十三日
天快要亮的時候,一聲奇怪的響動將我從睡夢里驚醒,那聲音好像就近在我耳邊。我豎起耳朵聽了一陣,整個療養院就像死一般沉寂。而后我便無端地清醒,再難入眠。
一只小飛蛾貼在窗玻璃上,我透過那扇窗,呆呆地望見拂曉的晨星幽幽地發出兩三點亮光。可我望著望著,愈發覺得這樣的黎明有種難以名狀的寂寞,盡管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做什么,我還是輕手輕腳地起身,赤著腳走進隔壁仍舊昏暗的病房。我走近病床跟前,俯身看了看節子的睡臉。想不到她忽然睜開眼,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問:
“怎么了?”
我用眼神示意她什么事也沒有,繼而慢慢彎下腰來,難以自制地用自己的臉緊貼著她的臉。
“哎呀,好涼!”她閉起雙眼,輕輕轉了轉頭,頭發上傳來清幽的香氣。有好久,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貼著對方的臉頰,感受著彼此的氣息。
“啊,栗子又掉下來啦……”她瞇著眼看我,小聲地說。
“哦,原來是栗子掉下來的聲音啊……剛才就是這聲音把我弄醒了。”
我略微提高了聲調,一邊輕輕地起身離開,走向不知何時已漸漸亮起來的窗邊。我倚在窗前,任方才那顆不知從我還是她的眼中落下的熱淚沿著我的臉頰向下流淌。幾團云彩停在對面群山的背后,給那一帶的天空和山脈染上一條濃重的赤紅,我看得入了迷。不一會兒,農田那邊也隱約傳來響動。
“老是站在那里會著涼的呀!”她在床上小聲地說。
我回過頭去,本想用輕松的語調回應她;可當我看到她睜大雙眼擔心不已的模樣,卻怎么也說不出那樣的話。我沉默著離開窗邊,回到自己的房間。
再過幾分鐘,她又像每次天亮時一樣,難以抑制地劇烈咳嗽起來。我重新鉆回被窩,聽著那咳嗽聲,無法用語言表述自己心里的不安。
十月二十七日
今天下午,我照舊在山里和林間度過。
這一整天,有一個主題一直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兩個人真誠約定結為連理的主題——在過于短暫的一生當中,我們究竟能給彼此多少幸福?在難以違抗的命運面前,一對年輕的男女靜靜地低下頭,并肩而立,彼此用心溫暖著心,身體溫暖著身體——我們就是這樣的一對,這落寞卻毫無悲傷的形象,愈發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若是拋開這個不寫,我如今還能寫些什么呢?
傍晚,我和往常一樣疾步穿過那片把一望無際的山麓完全染黃了的落葉松林,路過松林邊緣的斜坡時,遠遠地看見療養院后面的雜木林旁邊,站著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她沐浴著西斜的秋陽,頭發閃著耀眼的光。我略微頓了下腳步,那人怎么看都像是節子。可她竟一個人站在那樣的地方,我不禁又有些懷疑,只得暗暗地把步伐加快。走近了一看,那果然是節子。
“你怎么了?”我跑到她旁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我在這里等你呀”,她微微紅著臉,笑著答道。
“不要老是這么胡來好不好?”我歪著頭看她的臉。
“就這么一次沒關系啦……而且我今天感覺特別好。”她盡可能用輕松愉快的聲音說著,依然目不轉睛地眺望我回來的那片山麓。“離得老遠,我就能看見你回來啦。”
我什么也沒有說,站在她旁邊,和她看著同一個方向。
她又高興地說:“站在這里,能把八岳山看得很清楚呢。”
“嗯”,我不甚有興致地應著,可就在我和她并肩看著遠山的時候,一個想法忽然浮出了混沌意識的水平面。
“這樣和你并肩眺望遠山,今天還是第一次吧。可不知為什么,我卻覺得已經和你這樣站在一起眺望過無數次了。”
“這怎么可能呢?”
“不,對了……我終于想起來啦……很久以前,我們曾經在這座山的正對面,并肩眺望過這邊的風景。是的,那時候還是夏天,云總是把這里擋住,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可是到了秋天,我一個人去那里眺望的時候,在地平線的盡頭,看到了這座山的另外一面。當時我遠遠地看見它,根本不知道這是哪里的山,但肯定就是這一座。正好就是那個方向……你還記得那片芒草叢生的草地嗎?”
“嗯。”
“這可真神奇啊。我竟然就是在當時那座山的山麓中,和你一起這樣生活了這么久。可過去我一點都沒發現這件事……”整整兩年前的那個晚秋,我第一次在那叢叢芒草間清楚地看到地平線上的群山。我遠遠地眺望著,沉浸在近乎悲傷的幸福中,幻想著我和節子有一天一定會在一起。那時的自己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多么教人懷念。
我們陷入了沉默。遷徙的候鳥結伴而行,靜靜地從我們頭頂飛過。我們望著連綿起伏的群山,懷著與最初的那些時日里并無二致的愛慕,攬著彼此的肩頭佇立,任憑我們的影子在草地上漸漸地伸長、爬行。
不久,起了微風,我們身后的雜木林突然開始嘈雜了起來。我如夢初醒般對她說:“該回去了。”
我們走進落葉不斷的雜木林,我不時停下來,讓她走在我前面一些。我想起兩年前的夏天,我們在林子里散步的時候,我為了多看她幾眼,總是故意讓她走在離我兩三步遠的前面。那么多細小瑣碎的回憶,洋洋灑灑的鋪滿我的心房,幾乎擠得讓我心痛。
十一月二日
夜里,一盞燈火拉近了我們的距離。我們習慣了燈下沉默不語,我賣力地寫著以我們的生之幸福為主題的故事,節子則在燈罩的陰影里,躺在在微暗的床上,安靜得有時甚至無法確定她在不在那里。偶爾我抬頭看她,便看見她正凝視著我,仿佛在這之前她也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一樣。那充滿愛意的目光,仿佛忍不住要說:“只要能這樣待在你身旁,我就是高興的。”哦,她給了我多么大的信心和幫助,使我得以相信現在我們擁有的幸福,并賦予這幸福一種清晰的形態!
十一月十日
冬天到了。晴空萬里,群山仿佛近在眼前。唯有山的上方,常有類似雪云的云朵一動不動地堆成一團。每當這樣的早晨,陽臺上總有一群我從沒見過的小鳥,大概是被山里的雪趕到這里來的吧。待到雪云散去以后,山巔便一整天都覆蓋著一層淺淺的白色。最近已經有幾座山的山頂都積起了雪,看上去特別醒目。
我想起幾年之前,自己就曾幻想著和一個可愛的姑娘一起,相依為命地來到隆冬里荒無人煙的山區,過著完全與世隔絕、彼此愛得發了瘋似的幸福生活。我其實是想在這人跡罕至的、嚴酷的大自然之中,原封不動、毫發無損地再生我自幼年時代起就懷抱著的、甜美人生的無限夢想。于是,我才無論如何也要在這寂寞的山地度過這個名副其實的寒冬。
——天快要亮的時候,那位抱恙在身的姑娘還在熟睡,我悄悄起身,精力充沛地從山中的小木屋里飛奔到雪中。附近的群山沐浴在曙光里,染遍了薔薇色。我從隔壁的農家拿了剛剛擠好的山羊奶回小木屋去,一路上幾乎被凍成冰塊。然后給爐子添上劈柴,等柴火燒起來,發出噼里啪啦的歡快聲響,那姑娘在這聲響中漸漸睜開眼睛,我的雙手已經凍僵。但這絲毫不影響我由衷的快樂,我惟妙惟肖地描寫著我們在山里的生活……
今天早晨,我回想起這個自己幾年前的夢,眼前浮現出一片根本不可能出現在生活中的、版畫模樣的冬日光景,我喃喃自語般地和自己商量著,該如何給那間用圓木搭建的小屋里的家具變換位置。漸漸地,這夢境的背景變得七零八落,最終模糊成一片消散而去。我眼前唯一留下的,只有夢境與現實相接的部分:僅在峰頂積著殘雪的群山、光禿禿的樹木,和干冷的空氣……
在這之前,我一個人先吃完了飯,接著便挪到窗邊的椅子上,沉浸在方才的回憶之中。而節子此時才好不容易吃完,她急著從病床上坐起來,目光呆滯地望著遠山,眼神里還帶著一些疲倦。她的頭發有些蓬亂,面容憔悴,我望著這樣的節子,心中的疼痛無以復加。
“說不定就是我的這個夢把你領到這里來的呢?”——幾次想開口說這話,但我的心中被一種類似悔恨的情緒塞滿,最終還是對她說起了別的:
“即使如此,最近我還是總為工作的事分心。這么一來即使我在你身旁,也從未替你著想。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越是工作,就越需要關心你。這話我對你說過,也對自己說過。可我不知從何時開始來了興致,在自己這無聊的夢想上花費了這么多的時間,反倒對你不管不顧……”
也許是察覺到了我那似有所指的眼神,病床上的節子收起了笑容,認真地看著我。在這段日子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之間已經習慣了比先前更長久的四目相接,目光中的纏綿也比先前更濃。
十一月十七日
再有兩三天,我的筆記本就要用完了。如果一直將我和節子的生活描寫下去,故事恐怕就寫不完了。我明白,若是好歹要把這個故事完結,我必須要給它一個結尾。可按照現在的狀態,我根本不想用任何一種結尾來打斷我們現在的生活。哦,我是不會寫下什么結局的吧。即是如此,那么最好的辦法便是讓故事在我們現在的這一刻畫上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