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懶惰,簡單說就是“怠倦”。通常,“懶惰”的“懶”字用“懶”字代替,寫成“懶惰”,這是錯誤的,正確的應是“懶惰”。今查簡野道明[1]《字源》,“懶”用于“憎懶”等語詞,意為“憎惡”或“討厭”;“懶”則是“無精打采”“疏慵”“怠惰”“疲憊”的意思。《字源》引柳貫[2]詩句為例:借得小窗容吾懶,五更高枕聽春雷。
倘使再轉引幾個《字源》中的用例,還可得許月卿[3]詩“半生懶意琴三疊”、杜甫詩“懶性從來水竹居”等句子。
由以上例子即可得知,懶惰無疑是“怠惰”之意,但似乎也含有幾分“厭煩”“厭憎”的情緒,這一點切勿疏忽。而且更需注意的是,“借得小窗容我懶”“半生懶意琴三疊”“懶性從來水竹居”[4]云云,都是明知“疏慵的生活”中自有另一番天地,故而晏然安適其中,向往、企慕,有時候甚至還有一種故意炫耀、矯情的傾向。
這種心態不僅中國,日本也自古有之,倘若從歷代歌人、俳人的吟詠中去尋例子,必定其數無限。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室町時代的御伽草子[5]中,甚至還有《懶太郎》這樣的小說。
……雖名字喚作懶太郎,所幸對造房子很是在行,想著壘起方圓四町[6]的土墻,三面立門……天花板上敷布錦帳,桁架、屋梁、椽子等皆用白銀黃金的榫頭銷釘啣接,并張掛瓔珞簾子,就連馬廄、門房的建造也不能馬虎。然而想歸想,怎奈諸事不備,只好樹立四根竹竿,上蓋草席,住在里頭……此種住居雖說寒磣,但手足皸裂、跳蚤、虱子,以及身上的垢膩之類,卻不愁沒有……有道是舍不出本兒,成不了商人;田間不作物,口中無食糧。懶太郎卻是成天游手,有時一連四五天賴在榻上不著地。
如此落墨如此筆意,是純粹的日本式思維方式,決然不是中國小說的翻版[7]。恐怕是當時的破落公卿們,自己便過著懶太郎式的生活,為了排遣無聊才寫下這樣的東西吧。多少因為這個因素起著作用,所以作者對這種無可救藥的懶漢主人公,非但不加以擯斥,反而為其怠惰、污穢、厚顏無恥抹上一層易被接受的可愛色彩。雖被鄰人們嗤之以鼻,把他當成一個累贅,然而他身為乞丐,卻有著不畏地頭[8]淫威的勇氣,賦性魯鈍,和歌卻吟得了得,以至傳到當時天皇耳朵里,最終被供奉為多賀大明神。
早年,佩里率船隊于嘉永年間駛來浦賀時,他們對于日本人最敬佩的地方是十分愛清潔,海港街道和家家戶戶都打掃得非常干凈,這一點不同于其他亞洲民族。我們日本人就是這樣,是東方人種中最勤勞、最不懶惰的民族。盡管如此,仍有這種“懶太郎”思想和文學。“怠惰”絕非褒揚之詞,沒有人會覺得被稱作“懶漢”是很光彩的,但另一方面,嗤笑那些一年到頭辛苦勞作的人,有時甚至視其為俗物,這種觀念到今天也不能說絕對沒有。
寫到這里想起一件事情。最近,《大阪每日新聞》連續數天刊載一篇題為《美國記者團看到的日本和中國》的報道,這是報社的高石真五郎先生將最近美國新聞記者聯合會到東方旅行觀察,歸國以后在報上發表的各自的真實感想中最有意思的部分摘出加以逐一介紹的東西。到今天為止,多是批評中國的,尚未輪到日本頭上,不過依目前的筆調來看,他們對于日本似乎遠較中國更有好感。他們一到中國,首先對火車的齷齪車況大為吃驚,留下了極不愉快的記憶。而他們乘坐的絕非普通車,已然是張學良命人特意為他們準備的京奉線最好的車輛。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感覺糟糕至極,既不能舒舒服服洗一洗臉,也無法像樣地刮一刮胡子。這固然是中國紛爭不斷,財政匱乏等原因所導致,但現今的滿洲堪稱中國秩序最為良好的富庶之地,加之近年內亂已漸近停息,如此來看就沒有什么足以辯解的借口了。就我自身而言,也曾經乘坐京漢鐵路線上的頭等車廂,和他們有過相同的經歷。從北平至漢口約四十個小時,其間臥鋪車廂漏雨倒也罷了,說句失禮的話,最令人頭痛的是茅廁打掃得太馬虎,我內急不得不跑廁所,好幾次都是到了門口又折返回來。
想來,這種不講衛生[9]和沒有規制,不論哪個時代,都是中國人無法幸免的通病。無論引進多么先進的科學設備,一旦交給他們經營管理,立即便帶上中國人特有的“懶散”色彩,好不容易引入的現代利器也化為東方式的笨重之物。在以清潔和規整為文化第一要素的美國人眼里,這是不可原諒的懶惰和可恥行為。中國人自己即使稍覺有些不妥當,但只要能湊合著過,也就放任不管了,這種傳統癖性不是輕易就能改變的。有時候,他們反而覺得西洋人唯規則是從到了神經質的地步,甚是厭嫌。那位一提起歐美式的繁文縟節就一概反感,對于本國風習即便如一夫多妻制也無條件肯定的辜鴻銘翁[10],想必對此種現象也是相當有意見吧。這樣說起來,印度的泰戈爾翁、甘地氏等又會怎樣說呢?他們的國家在懶惰這一點上好像并不遜色于中國呀。
還有一句題外話,美國記者批評中國不守信用,借了外國的錢卻不歸還本金和利息。對于這一點,他們寫道:“南京政府效仿莫斯科。”但這不光是金錢上的問題,不講衛生不也是兩國國民十分相似的地方嗎?不知道誰才是嫡派,但就我所知,白人之中俄國人最不講衛生。凡有眾多俄國人下榻的酒店,里面的茅廁大都有著和中國火車上相同的景象。俄國人在西方人中與東方人最相近,從這一點也能得到證明。
總之,這種“懶惰”“疏慵”是東方人的特征,我姑且將其稱為“東方式的懶惰”。
這種風習或許是受佛教、老莊的無為思想,以及“懶漢哲學”的影響所致。然而實際上,它與這些思想并無關系,這種風習充斥于更加淺近的日常生活各個方面,出乎意料的根深蒂固,可以說正是我們的氣候、風土和體質等孕育了它。相反,佛教和老莊哲學倒恰是這種環境的產物——這樣理解才更加接近事實。
僅就懶漢的“哲學”“思想”而言,西方并非沒有。古希臘也有一類譬如第歐根尼[11]式的懶漢,不過他們的生活態度源于他們的哲學觀點,是學者式的態度,不像日本和中國的眾多懶漢那樣,莫名其妙、吊兒郎當地混日子。那個時代的克己主義哲學雖說是消極的,但遏抑物欲卻非常精誠,所以還是很努力,很有意志力的,其境界與所謂的“解脫”“真如”“涅槃”“大徹大悟”等相距何止千里。此外,仙人及隱士之類也不是沒有,但他們大多屬于尋求發現所謂“哲學家的石頭”[12]的煉金術士之類,近乎中國的仙人葛洪,與其稱之為“無為”“懶漢”,不如說他們與“神秘”的形象交織得更為緊貼。
到了近代,提倡“復歸自然”的讓·雅克·盧梭[13]的思想,據說有些地方和老莊思想相通,不過說老實話,我就是個懶漢,迄今連《愛彌兒》也沒讀過,所以不敢妄加置喙。然而我覺得,不論其思想和哲學究竟如何,在日常實際生活中,西方人既不“懶惰”,也不“疏慵”。他們的體質、膚色、服裝、生活方式,以及所有環境條件造就了這樣的他們,即使偶爾因為某些原因迫不得已不講衛生、不講規整,但他們做夢也無法理解東方人的這種想法——在懶惰之中覓得另一片安逸天地。他們不論富人或窮人,不論游手好閑者或勤奮勞作者,不論老人或青年,不論學者或政治家,不論藝術家或工人,在積極、進取、奮斗這一點上都是相同的,全然沒有差別。
“東方人的精神性、道德性究竟意味著什么?舍棄俗世隱遁山中、獨自耽于冥想的人被稱為圣人或高潔之士,然而在西方,卻不會將這種人視為圣人或高潔之士,他們只不過是一些利己主義者。我們把那些勇敢地走上街頭,給病人送上藥和食物,為窮人分發物品,為增進全社會的幸福而犧牲自我、勤奮工作的人,視為真正有道德的人,將他們從事的工作稱為神圣的事業。”我曾讀到過約翰·杜威[14]寫的這樣一段話,大致是這個意思,這是西方普遍的思維標準——如果說這是常識,那么所謂“怠惰”“無為”,在他們眼里就是極其不道德的行為。雖然我們也是東方人,但我們并沒有將“怠惰”看得比“勤奮”更加高尚,所以我不打算正面反駁這位美國哲學家的說法,更不會正顏厲色、咄咄逼人地反唇相譏,不過還是想問一句:歐美人所說的“為增進全社會的幸福而犧牲自我、勤奮工作”,究竟指的是哪種情形?
例如基督教運動有個叫“救世軍”的團體,我對于從事這種事業的人們抱有敬意,絕不暗懷反感或惡意。但不論其動機如何,像那種站在街頭,用激越、快速、急切的語調進行說教,為援助自愿放棄職業的人,上貧民窟挨家挨戶贈送慰問品,扯著每一個行人的衣袖散發傳單,勸人向慈善箱里捐款——那種小兒科、瑣瑣屑屑的做法,不幸很不符合東方人的性格。這不是公理不公理的問題,而是民族性的問題,是每個東方人互相都能理解的一種心理。我們一看見那種活動,便從腳底心騰起一種被人驅趕的慌張心情,哪里還會悄然生出半點同情心和信仰心呢?人們經常指責佛教徒的傳教和救助方式較基督教更為保守、消極,實際上佛教才更符合東方人的國民性。鐮倉時代的日蓮宗和蓮如時代的真宗雖說非常積極和主動,但最終不過化為“七字題目”和“六字名號”[15]。那種做法和現世沒有一枝半節的聯系。禪宗的道元便做如是想:“人生為佛教,非佛教為人生也。”我以為,這與基督教有著千里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