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jù)有一種說法，對日本文化的入門認識，文學需從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贊》開始，電影需從《楢山節(jié)考》開始，攝影需從荒木經(jīng)惟開始……對此我沒有深入查考，但我以為，如此簡括精練的評價，作為日本唯美派現(xiàn)代文學的代表人物之佳作名篇，《陰翳禮贊》當是受之無愧的。

20世紀初的日本，剛剛進行了以重工業(yè)為中心的電力產(chǎn)業(yè)革命，即“第二次工業(yè)革命”，在經(jīng)濟上完成了“脫亞入歐”，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日本躋身為世界五大強國之一，在政治也上完成了“脫亞入歐”。在文化方面日本自然也不甘落后，從西洋歸來的知識分子積極渲染西洋文明和資本主義生活方式，倡導“全面西化”，一切照搬學習西方，唯美主義文學便在此時蔓延至東洋島國，并在1916至1917年前后發(fā)展到巔峰，其風頭甚至取代了當時占據(jù)文壇主流的自然主義文學，與白樺派文學、新現(xiàn)實主義的新思潮派文學一起雄踞日本文壇，其代表人物包括永井荷風、谷崎潤一郎、佐藤春夫和后來的三島由紀夫等。

谷崎潤一郎少年時期曾在私塾學習漢語，從而打下了深厚的漢語基礎，十幾歲時即能吟句賦詩，經(jīng)常在校友會雜志上發(fā)表自編的故事和漢詩等，顯示了其出眾的才華。但在東京大學國文系讀到三年級時，谷崎潤一郎因拖欠學費而不得不退學，從此開始了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1910年，他和劇作家小山內薰、詩人島崎藤村一同發(fā)起創(chuàng)辦《新思潮》雜志（掀起日本文壇的“第二次新思潮”），并發(fā)表了小說《麒麟》《刺青》《幫閑》《少年》《秘密》《羹》，劇本《誕生》等，因作品構思新穎、文筆流暢而受到小說家永井荷風的青睞，在文壇上嶄露頭角。谷崎潤一郎早期的作品《惡魔》《癡人之愛》《卍》《食蓼蟲》等，大多都描寫了男女情感世界中的變態(tài)心理和背德行為，聯(lián)系當時的社會時代背景，這一主題正是享樂主義和頹廢風潮在文學中的反映。1923年關東大地震后，世居于東京的谷崎一家遷居到關西。京阪一帶秀美的自然景色，淳樸的風土人情，厚重的傳統(tǒng)文化氛圍極大地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熱情，另一方面，或許也正是這些濃郁的日本元素，潛移默化地使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悄然發(fā)生改變，開始回歸到日本古典與東方傳統(tǒng)美學方面，從單純追求官能至上、癲狂變態(tài)的愛欲享樂，逐漸轉向追求那種東方的古典溫雅與幽玄神秘之美。這段時期創(chuàng)作的重要作品有《春琴抄》《細雪》《少將滋干之母》《瘋癲老人日記》以及用現(xiàn)代日語譯寫的《源氏物語》等。

本書題名之作《陰翳禮贊》寫成于1933年，谷崎從現(xiàn)代化的電器用品進入日式居所而帶來的美學尷尬談起：前所未有的明亮，無所不在的電線，與木造建筑格格不入的瓷磚……然后說到廁所，“房檐和樹葉落下的雨滴，洗濯著石燈籠的底座，潤濕了腳踏石上的青苔，最后滲進泥土，那閑寂的聲音宛如近在耳旁。茅廁最適宜于諦聽蛩吟、鳥鳴，且和月夜兩相宜，是品味四季不同情趣的理想場所，古來的俳句詩人恐怕就從這里獲得了無數(shù)的靈感吧。”原本住宅中最不潔的場所在他筆下卻變成了最風雅的地方……通過對日本傳統(tǒng)生活樣式及習俗的獨特性和其值得稱道的效用性的禮贊，揭示了日本風格傳統(tǒng)審美意識的本質，是謳歌日本傳統(tǒng)美的名篇，也讓人對日本之美有了新奇而深刻的認識，正因如此，《陰翳禮贊》才會被尊為世人了解日本文化的入門之作。

日本自古就有創(chuàng)作隨筆的傳統(tǒng)。日本隨筆（essay，相當于我們所說狹義的散文）通常不過是生活再現(xiàn)，不注重抒情，卻寫得很有感覺，于細微之處打動人心。谷崎潤一郎同樣是位隨筆高手，除了《陰翳禮贊》，本書所選《懶惰說》《戀愛及情色》被評論家筱田一士稱頌為是絲毫不遜色于《陰翳禮贊》的作品，同為谷崎潤一郎的隨筆代表之作。讀過之后會發(fā)現(xiàn)，它不僅僅是日本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比較論，更是東西方文明論，谷崎在肯定西方文明的同時，尖銳地抨擊了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文明”的虛偽性：“……照這樣的話，美國人應該立刻從鼻孔到屁眼好好清洗清洗，干凈到可以用舌頭去舔，排出的糞便也必須散發(fā)出麝香一般的香氣，否則很可能被批評說不配稱為真正的文明人。”“西方人的所謂‘文明設施’也好，‘清潔’也好，‘整齊’也好，難道不就是像美國人的牙齒一般的東西么？說起來，看到那白生生、沒有半點污垢的齒列，我就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到西式廁所里鋪著瓷磚的地面。”其評論犀利到幾近刻薄，揮斥方遒，仿佛弘揚東方文明的辯手姿態(tài)，不由地令讀者為之擊節(jié)稱賞。在《我眼中的大阪及大阪人》《關于“白癡藝術”》兩篇隨筆中，可以看到作者毫不掩飾其對于關西第二故鄉(xiāng)的贊美和對東京的奚落。當時的東京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日本全面西化的急先鋒，而京都大阪一帶則歷來是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重鎮(zhèn)，東西相亢在另一個意義上也是日本與西洋的東西方文明交戟和交融的具象化體現(xiàn)，因此谷崎抑此揚彼，目的仍在于對西方文明的假象加以批判。

不同于其小說作品，谷崎潤一郎的隨筆總體閱讀感受要明麗得多，往往從一些生活瑣事（譬如女性的穿著、說話腔調等），引申出一系列滔滔不絕的發(fā)揮與闡釋，在打破常規(guī)的基礎上，為讀者開啟了一扇以反抗精神主體性為核心的嶄新的審美之窗，而它所體現(xiàn)出來的藝術批判和西方文明價值否定，其實更是一種美學的升華，谷崎理想中的美的世界有點與眾不同，這既顯示出其思想的獨特性，也體現(xiàn)了他極高的文明自覺。

日本評論界向來十分關注谷崎潤一郎的“回歸日本”理論。從以《陰翳禮贊》為代表的一批隨筆發(fā)表之初，作者就公開表明了自己的這一立場，以至于被當作某種宣言來解讀。然而，這樣的回歸并不意味著盲目的排外和狹隘的國粹主義，而是理性思考得出來的結論，作者所要表明的中心思想無非是希望人們不要妄自菲薄，在西方文明面前自我矮化，應該重新審視和發(fā)揚日本古典的傳統(tǒng)之美，這種溫靜典雅之美更能夠與自然、世界和諧共處。這種理性的認識，在當下的中國仍可資借鑒，這或許也是我們今天重新閱讀谷崎潤一郎作品的意義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