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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千大千世界

天還未亮,玄奘便已穿行在嵩山朝霧彌漫的叢林里,沿著滿是落葉的石階,朝山后的達摩洞走去。

正是寒露遍地的深秋,林中松風飄飄如韻,石下清泉潺潺有聲,山間浮云繞青峰之頂,峰頂明月照嫩桂之容。

玄奘一路走,一路為嵩山的美景贊嘆不已,很快他就看到了那個神奇的洞穴。

那是一個天然石洞,位于寺院后山一座形如火龍的石巖下,洞口兩旁被叢生的樹木半掩,使之仿如神仙洞府,大有出塵之氣。

他來到祖師做壁觀的三面洞壁前,望著地上那只破舊的草蒲團,以及深陷壁中的身影,佇立良久,默然無語。

一縷陽光透過灌木,將點點光影灑在少年的臉上,為他罩上了一圈明亮的輪廓。

他仿佛看到,祖師的頭發和胡須遮蓋住了面龐,影子印入石壁,鳥兒銜來枝葉,在他頭上做巢育雛,他卻渾然不覺……

九年后的一天,一個名叫神光的僧人,帶著一顆不安的心來到達摩洞前,請求拜師。

達摩依然端坐洞中,并不理會。于是,年輕的求道者就在洞外徹夜站立。

那段日子,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將整個嵩山變成了一座銀色的山,神光佇立雪中,一動不動……

一夜過后,雪已沒膝。達摩看著這個幾乎被凍僵的雪人,終于開口道:“你久立雪中,所為何事?”

神光雙手合十,虔誠地答道:“弟子為求法而來,懇請師父慈悲,開甘露門,廣度眾生!”

達摩微微一哂:“古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濟饑。更有佛陀布發掩泥、投崖飼虎。所謂難行能行,非忍而忍。”

說到這里,祖師帶著幾分嘲弄的目光看著這個年輕的求道者:“你又是誰?諸佛無上的妙法,豈是你這等小德小智、輕心慢心、三言兩語就能得到的?”

聽了這番話,神光什么也不說,只是取出隨身護刀,輕輕一揮,便將自己的左臂斬下![20]

鮮紅的血,濺灑在白色的雪地上,映著求道者堅忍的目光。

神光的舉動顯然出乎達摩的意料,他略顯訝異地看著這個年輕人,來中原已經很久了,第一次見到如此執著求道的僧人。他明白,他遇到了真正的法器。

“諸佛最初求道,為法而忘形。你今斷臂求法,也可算作真心。我便為你易名為慧可。”祖師說。

雖然從“慧可”這個名字中,隱隱透出幾分無奈,但神光知道,達摩收他做弟子了。

年輕人的臉上瞬間流出喜悅的淚水,他問師尊:“諸佛的法印,我也可以聽聞得到嗎?”

“諸佛的法印,不是別人能夠給你的。”達摩答道。

慧可聞言一怔,當即請求:“我心未安,乞師為我安心。”

“好,你將心拿來,我替你安!”祖師很干脆地說道。

慧可再次怔住,思忖良久,方才沮喪地說道:“我找不到我的心。”

達摩祖師立即回應他道:“我已經為你把心安好了。”

慧可當下大悟。至此,他才終于找到了自己!

玄奘走過去,像達摩一樣跏趺而坐,雙目微閉,靜靜地感受著祖師修行的不可思議……

一轉眼,玄奘已在少林寺住了一個多月,他心中還惦記著古德譯經的甘露臺,終于在一日早課后,向景法師提出要去瞻禮。法師知他素有慧根,只叮囑了幾句就讓他去了。

甘露臺上果然有一個人,三十出頭,渾身上下臟兮兮的,蹺著腿,半臥半坐在臺子上,正怡然自得地飲酒。

這就是那個讓全寺僧眾都無可奈何的怪人了吧?玄奘不禁微微一笑,加快了步伐。

現在他已經知道,此人名叫何弘達,來少林寺上香的居士們沒有不知道他的。[21]

譯經臺,自然與譯經有關,那些來自遙遠他方的譯經高僧,為這座平凡的土臺注入了神奇的力量,令人一見之下,頓生崇敬之意。

玄奘便是如此,他也不去理會那個半臥在臺上淺斟獨酌自得其樂的怪人,走上前去雙手合十,對著心中的圣地瞻禮膜拜。

何弘達的一只腳蹺起老高,斜眼瞅了瞅這個年少的沙彌。

“好秀氣的小和尚!新來的?”

“小僧玄奘,乃是來少林寺掛單的沙彌。”

“玄奘?”聽到這個名字,何弘達竟不由自主地放下腳,坐正了身子,“山人聽說,前些日子洛陽出了件稀罕事兒,一個剛剃度沒幾天的小和尚,只三言兩語,就把一幫子閑極無聊跑到廟門前惹事的儒生道士們都給難住了,那便是你嗎?”

居然連何弘達這樣的人也聽聞過自己的名字,這倒是玄奘沒有意料到的。

“不敢,此乃佛陀慈佑,也是師父們教導之功。”玄奘答道。

“好個小和尚,果然是副聰明相!”何弘達瞇著眼睛贊嘆道,“來少林寺學功夫?”

玄奘笑著搖頭。

何弘達道:“少林功夫好啊,有機會學干嗎不學?你這個年齡學正合適!學了之后,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玄奘道:“少林乃禪宗祖庭,這里的佛學更加殊勝,藏經樓里的典籍多得玄奘一輩子都看不完。”

何弘達不屑地撇嘴:“泥土還多呢,頂個屁用!我跟你說啊,越多的東西越不值錢!”

玄奘奇道:“泥土當然有用,可以長出莊稼來。”

何弘達被他噎住,心說這小家伙果然口才了得,自己還是別跟他一般見識的好。

不過,他也不知為何竟對這小沙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指了指身下的土臺子道:“來,坐下,咱們聊聊。”

玄奘也不推辭,莊重地盤坐下來。

他看到何弘達腿上放著一幅奇怪的圖,上面都是用黑線連接的星星點點,不禁多看了幾眼。

“這是戰國時魏國的占星家石申所繪的《渾天圖》。”注意到少年眼中的好奇,何弘達頓時來了興致,“怎么,小和尚有興趣?”[22]

玄奘點頭。

何弘達大喜,立即從身邊那個臟兮兮的深褐色褡膊中又取出一個卷軸,遞給玄奘:“看看這個,這里面有三垣二十八宿的位置。”

這是一卷《淮南子·天文訓》,玄奘接過卷軸,一邊打開一邊問:“何為三垣二十八宿?”

“這個嘛,山人就得跟你仔細講講了。”何弘達的興致越發高漲,喝了口酒,便開侃——

“古人為了方便觀測天象,把天上的恒星組合在一起,每個組合給起一個名字,這些恒星組合就稱為星官。”

玄奘以前從未聽說過這些,少年人對天象原本就有一種天然的興趣和好奇,因而聽得格外認真,他專注的神情更加刺激了何弘達的談興。

“你看這個啊。”他用手指點著書上的星圖,“各個星官所包含的星數多寡不等,少的只有一個,多的有幾十個。這些星官中,有[31]個最重要的,那便是三垣二十八宿。”

“原來三垣二十八宿是星官的名稱啊。”玄奘用手指了指圖上北天極附近的那幾顆星,試探地問道,“這些屬于三垣嗎?”

“小和尚好眼力!”何弘達難得地贊了一句,“不過那只是三垣之一的紫微垣。”

他邊說邊用手在圖上比畫著:“三垣者,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北天上空,以北極為標,集合周圍其他各星,合為一區,名曰紫微垣;在紫微垣外,在星張翼軫以北的星區是太微垣;在房心箕斗以北的星區為天市垣。”

“原來如此。”玄奘若有所思地點頭。

“小和尚你再看,二十八宿就從這里——從角宿開始,自西向東排列,與日月運動的方向相同,二十八宿包括輔官及附座星在內,共有星182顆。”[23]

細看這卷《淮南子·天文訓》,玄奘突然發現了問題:“二十八宿中,每宿所包含的恒星都不止一顆,用哪顆星作為測量它們之間度數值的標準呢?”

何弘達白了他一眼:“前面的我還沒講完呢,你倒又問起了這個。你還聽不聽了?”

“聽。”玄奘趕緊說道。心想這人可真夠怪的,沒來由地亂發脾氣。

“聽就別問那么多問題!到時我自會講到的。”何弘達不滿地嘟噥了一句。

看看玄奘不吱聲了,他這才指著星圖接著說道:“仔細看著啊,把二十八宿分作四組,每組七宿,分別與四個地平方位、四種顏色、五種四組動物形象相匹配,這叫作四象。它們之間的對應關系是這樣的:東方蒼龍,青色;北方玄武,黑色;西方白虎,白色;南方朱雀,紅色……”

何弘達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快到中午時,玄奘取出從寺院里帶出來的干糧,和他分食。

何弘達也不跟他客氣,吃一口干糧,就一口酒,嘴巴還見縫插針地說上那么幾句:“古人把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合稱七曜,其中五星之中以金星最亮,其黃昏見于西方名‘長庚’,黎明見于東方叫‘啟明’;木星常稱為歲星;水星又叫辰星;火星古名熒惑;土星又叫鎮星或填星……”

聽著這個占星家的神侃,不知不覺已是日暮時分,滿天星斗映了出來。何弘達興致仍然不減,干脆拋開星圖,直接指著星空跟玄奘講解。

“看到那顆最亮的星星了嗎?”他指著西方的天空問。

“太白金星嘛,這誰不知道。”玄奘答。這大概是天上最有名的一顆星星了吧。

“小和尚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啊。”何弘達打著哈哈道,“此星名太白,就是因為它光色銀白,亮度特強。詩云:‘子興視夜,明星有燦’,又說‘昏以為期,明星煌煌’,明星就是指的它了。”

玄奘突然想起《阿含經》中佛陀睹明星而悟道的故事,不禁心馳神蕩——當年佛陀在菩提樹下看到的,是不是就是這顆太白星呢?

何弘達也不管這小和尚的思緒跑到了哪里,只管興致勃勃地神侃——東方七宿是哪些,從哪到哪;西方七宿又是哪些,從哪到哪……

“居士。”玄奘不得不打斷他,“已經很晚了,小僧必須回寺去了,否則師父會著急的。”

何弘達常年獨自觀星,難得碰上一個這么好的聽眾,對他那些有關星空的話題既感興趣又有悟性深入,他簡直都想把這小和尚收作弟子了!如今談興正濃之時,小和尚竟然要走,不禁感到有些敗興。

他悻悻地問道:“你又不是三歲小娃,你師父怎么管這么多?”

“玄奘是出家人,一早跟師父告假出來,天黑未歸,連晚課都沒做,已經很不像話了。”

“真是麻煩!”何弘達卷起星圖,煩悶地揮了揮手,“想回去就回去好了,下次別來找我!”

玄奘起身合掌,向何弘達鄭重地施了一禮后,便轉身下山了。

何弘達獨自悶悶地坐了一會兒,突然朝山下喊道:“喂,小和尚!明晚有客星出,難得得很哪!若有興趣,就過來看!”

第二天下午,玄奘跟景法師告了假,說晚上要晚些回寺,便再次來到甘露臺。

何弘達果然還在臺子上喝酒,見到玄奘,他顯得頗為開心:“你這小和尚倒是守信,又來了。”

玄奘道:“居士昨晚說有客星出,小僧心中好奇,不知何為客星,因此非來看看不可。”

“山人就知道,你會有興趣的。”何弘達搖頭晃腦地說道,“客星者,自然是新出現的星,如客人一般寓于群星之間,故名客星。周伯、老子、王蓬絮、國皇、溫星,此五星皆客星也。”

“原來客星有五類。”玄奘問,“如何區分呢?”

何弘達仍然搖頭晃腦:“客星出,大而色黃,煌煌然,是為周伯星;客星出,明大,色白,淳淳然,是為老子星;客星出,狀如粉絮,拂拂然,是為王蓬絮星;客星出而大,其色黃白,望之上有芒角者,是為國皇星;客星出,色白而大,狀如風動搖者,是為溫星。”

玄奘笑了:“居士突然掉起文來,小僧還真不習慣。”

“不是山人掉文,這些都是《黃帝占》里的話。”

“哦?”玄奘頗覺意外,“原來如此古老了……”

見小和尚聽得認真,何弘達不禁笑道:“你不是占星者,跟你說這些也沒用。你只要知道,客星統共就兩種:一種是瑞星,預兆吉祥;一種是妖星,預兆兇禍。這便夠了。”

“那么居士可知,今夜之客星是瑞星還是妖星?”

“現在還不知道。”何弘達道,“還沒出來怎么知道?你當山人是神仙嗎?”

玄奘笑道:“山人合起來就是個仙字,如何不是神仙?”

何弘達哈哈大笑,從褡膊中取出幾塊面餅,遞了一塊給玄奘:“來來來!小和尚,昨天我吃了你的,今天你吃我的。”

玄奘搖頭稱謝。

“怎么了?”何弘達瞪著眼睛解釋道,“我知道你是和尚,這可是專門下山為你買的,是素的!”

“多謝居士費心。”玄奘合掌道,“只是佛制‘不非時食’,過午進食是犯戒的,玄奘不敢有違。”

“你們佛祖也太多事了。”何弘達悻悻地說道,“不吃肉也就罷了,連晚飯都不讓吃,當和尚豈不是要餓死?”

他卻不知,“不非時食”是佛門中的一條非常嚴格的戒律,比素食還要嚴格得多。

玄奘道:“居士就不必操心了,還是再給小僧講講星圖吧。”

這顯然是何弘達感興趣的話題,一進入這個話題,他才懶得理會和尚們吃不吃晚飯呢。當即咬了一口餅,就開說了:“小和尚,你昨天問我,二十八宿中,每宿所包含的恒星都不止一顆,用哪顆星作為測量它們之間度數值的標準。是也不是?”

“正是。”

“山人今天就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何弘達舒服地灌了一口酒,嘆出一口氣道,“其實這太簡單了,從每一宿中選定一顆星作為標準不就得了?被選出來的星就是這個宿的距星,明白了嗎?”

“哦……明白了。”

何弘達很滿意,繼續往下說:“其實就算選定了距星,各宿距度也還是變來變去的,只不過變得很慢,一般人看不出來罷了。二十八宿距度是這樣的:角:12度;亢:9度;氐:15度……張:18度;翼:18度;軫:17度。各宿距度加起來接近365度半。”

玄奘驚訝地發現這里面所列二十八宿距度數值大小相差懸殊,心中頗為不解:“依居士方才所說,最大的井宿距度值有[33]度,最小的觜宿只有2度,二十八宿的分布為何如此不均勻?”

“這我怎么知道?”何弘達又瞪起了眼睛,不高興地說道,“你這小和尚,記性倒真是好得出奇!我不是讓你別問那么多問題嗎?”

仰望滿天星辰,玄奘不禁感嘆道:“世界當真博大!以往看到經中所說三千大千世界之不可思不可議,不可說不可量,玄奘還只當是世尊方便說法的夸張之詞。如今看來,世尊所言真實不虛。玄奘過去不過是井底之蛙,卻還在心中妄議佛陀,當真罪過得很。”

“你們世尊?”何弘達不以為然地笑道,“他也觀星嗎?”

“他不需要觀星,他具足一切智慧,大千世界在佛陀眼中是一覽無余的。”

“那他如何說這個世界呢?”何弘達問。

玄奘道:“《楞嚴經》第四卷中說:世為遷流,界為方位。汝今當知:東、西、南、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上、下為界;過去、未來、現在為世。”

“原來‘世界’一詞既表方位,又表時間。”何弘達若有所思地說道,“山人以前竟不知道,還當它只表方位呢。”

玄奘微微一笑,這個古怪的家伙終于對佛法有了一點兒興趣。

“佛家世界,又分為小世界、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及大千世界。”玄奘接著說道。

何弘達又喝了一口酒,道:“愿聞其詳。”

玄奘道:“《長阿含經》中說,同一日月照耀下的一個時空,就是一小世界。一千小世界是一小千世界,一千小千世界是一中千世界,一千中千世界是一大千世界。以三積千,故名‘三千大千世界’。一個大千世界便是一佛所攝之佛土。”[24]

何弘達閉目想象這博大的世界,由衷地感嘆道:“如果你們佛陀說的是對的,這一個大千世界之中豈不是有十億顆太陽?那可真是……太大了!”

“世界的大小是涉入平等的。”玄奘道,“《涅槃經》中說,佛菩薩能以三千大千世界入于芥子,其中眾生亦無迫窄及往來想,如本無異。”

“聽起來越來越像是無稽之談了。”何弘達哈哈大笑,舉起酒壺喝了一口酒。

“佛家的世界就是這般不可思議。”玄奘道,“《華嚴經》說:小世界即是大世界,大世界即是小世界;一世界即是不可說世界,不可說世界即是一世界;不可說世界入一世界,一世界入不可說世界。十方世界不可說,一念周行無不盡。”

“行了行了。”何弘達搖頭笑道,“動不動就不可說不可說,神神道道的,究竟是個什么世界還是沒弄明白。”

玄奘道:“這是《華嚴經》中所說的‘華藏世界’,也就是佛陀的世界。它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世界無窮、宇宙無窮。”

看到何弘達擺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玄奘又解釋了一句:“‘華藏世界’就是佛陀的法身毗盧遮那如來的常寂光土。”

“等等……”何弘達擺手道,“你這小和尚別跟我掉文,你跟我說說看,什么是法身?什么是常寂光土?”

玄奘道:“‘法身’就是佛之自性真如如來藏。”

何弘達搖頭:“什么呀?還是不明白。”

“怎么跟你解釋呢?”玄奘想了想,說道,“佛有三身,天竺王子悉達多是佛陀在這個世界的‘化身’,盧舍那佛是佛陀的‘應身’,毗盧遮那佛是佛陀的‘法身’。”

何弘達繼續搖頭:“還是不明白。”

玄奘無奈,索性說得更通俗一些:“法身就像天上的月亮,化身就像水中的影子。佛的化身無處不在,就如同月的影子無處不在。”

“哦。”占星家總算明白了一點兒,“也就是說,佛死了,只是化身消失了,法身還在?”

“正是。”玄奘點頭道。

“我說呢。”何弘達將身子朝后一靠,道,“你們佛爺那么大的神通,怎么只活了八十歲?敢情只是個影子啊,難怪他叫如來,好像來過,呵呵,這名字有趣!”

玄奘笑了:“佛陀活到八十歲,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的人也只能活這么多,就如同影子不能脫離映照它的東西一樣,佛的化身也不能脫離他所在的世界。”

“嗯,說得在理啊。”何弘達若有所思地點頭道,“他的化身既然來到這個娑婆世界,普度有緣之人,自然便與這世界上的人并無多大分別了。就是壽命,也不會相差得太離譜。”

“居士宿具慧根,所言甚是。”玄奘贊賞地說道,“如果佛陀化身蚱蜢去度化飛蟲,那么他的化身也必然和真正的蚱蜢一樣,只能活三季。所以居士若是見到有人活到七八百歲,千萬別當他是神佛,那十有八九是妖物。”

何弘達哈哈笑了起來:“我可沒見過有人能活那么久。就算有人跟我說,我也不信!”

“但是佛的法身卻又不同,法身是不生不滅的,其常住常寂光土,那便是華藏世界,又稱理性土,是全然斷除根本無明之佛的依處,是妙覺究竟果佛所居之土,是常住、寂滅、光明的佛土。”

“你說的那個常寂光土離這里有多遠?”何弘達頗感興趣地問道,“是不是就是西方極樂世界?”

“不是。”玄奘道,“常寂光土也屬于我們這個娑婆世界,它是佛陀的真實世界,也是他的法身世界,又稱‘娑婆凈土’。”

“娑婆凈土……”何弘達被這個詞吸引住了,“我以前只聽說過極樂凈土。娑婆什么時候也成凈土了?”

玄奘道:“娑婆凈土之殊勝不下于極樂凈土。那里的菩薩隨時都有金剛座,人們走在地上,地面會隨著你的動作柔軟變化,十分舒適。毗盧遮那如來端坐在最上面的蓮花座上,我們的娑婆世界就處在華藏世界的第十三層,叫作‘普照十方熾然寶光明世界種’。”

“等等,等等。”何弘達驚訝了,“你的意思是說,娑婆凈土與娑婆穢土其實就是同一個世界?”

“正是。”

“那為什么我們看不見?”

“因為我們的心還不夠清凈。”玄奘答道,“就像鏡子一旦蒙塵,便會失去覺照的能力。其實,無論是法身還是常寂光土,這些原本就不是用人類的語言和文字可以表述的,但佛陀為了使我們這個世界的人明白佛的境界,才勉強使用了這個詞來命名它,這也是《法華經》中佛陀出世的本緣所在。”

“聽起來就像個神話。”何弘達喃喃地說道。

“居士愿意把它當作神話也沒關系。”玄奘道,“《華嚴經》是佛陀覺悟后講的第一部經,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大乘經典。可惜當時的人們聽不明白,佛陀只好退而求其次,從《阿含》諸部開始講起。既然與佛陀同生于世的人都不相信,居士不信也就不足為奇了。”[25]

“既然無人信服,又何必有這部經呢?”何弘達問道。

“因為這部佛經真正要反映的不是表面的華藏世界,佛陀真正要教給我們的是如何看待這個世界。華藏世界重重無盡,通達十方。一粒沙中含一佛國,一瞬間含永遠。我們現在看到的《華嚴經》便是娑婆華嚴,是佛的法身界。”

“如果我們成佛了,就可以看到整個華藏世界了,是也不是?”何弘達突然問道。

“是的。”玄奘點頭道,“其實說起來,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部《華嚴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法身,都有自己的‘常寂光土’;每個人都有權力去做自己心靈的主人,去切身感受和體會華藏世界那重重無盡的玄妙,從而掙脫時間和空間的束縛,獲得大自在。毗盧遮那佛的華藏世界是釋迦牟尼的華藏世界,也是我們每一個眾生的華藏世界。這便是《華嚴經》的精髓所在。”

何弘達聽得有些暈,趕緊提起酒壺,“咕咚”一口,方才擦著嘴說道:“瞧不出你這小和尚,年紀不大,居然讀了這么多的經書!”

接著又是一口:“嘴皮子也好使,講起來一套一套的,山人都快要被你說服了。”

玄奘看他有些微醉之意,好心相勸道:“居士,你喝得太多了。”

何弘達哈哈一笑:“天若不愛酒,天應無酒星;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我若不愛酒,就跟你當和尚了。怎么樣,小和尚,陪我喝一杯?”

玄奘并不生氣,只是微笑搖頭。

“迂腐!”何弘達一臉的不以為然,“只要心中有佛,便是真佛子!你小小年紀,又何必拘泥于這些清規戒律?”

玄奘反詰道:“若是連佛親口所制的戒律都要違背,又怎么敢說心中有佛?世人總喜歡為自己的欲望尋找種種借口。其實,若不說心中有佛還好,只不過犯了酒戒;若明明管不住自己的欲望,卻偏偏還要說什么心中有佛,那就不光是犯了酒戒,連妄語戒也一并犯了。”

“哎呀,你這小和尚,當真是伶牙俐齒啊,難怪那些儒生、道士都說你不過!”何弘達悻悻地說道,“幸好我不是和尚,也就不用硬跟你說什么心中有佛了。”

他的興趣還在玄奘方才所說的大千世界中:“依你所說,這佛家的大千世界,不光是大,而且不可思議。只可惜這佛家教義卻是偽善至極,漏洞百出。”

“居士此言怎講?”

“比如,佛陀既講眾生平等,又為何會有佛、菩薩、羅漢、比丘之分?”

玄奘道:“佛家講眾生平等,是指果地上的平等,不是指因地上的平等。佛陀相信眾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菩薩、羅漢、比丘乃至一切眾生,都是未來佛,這便是平等。但眾生各自在輪回海中,受自身業力左右,難以出離。而修行者根器不同,深淺不一,于是便有了許許多多看上去不平等的實相。”

何弘達搖頭道:“就算如此,這佛陀仍是偽善。”

“何以見得?”

“他一方面說慈悲為懷,又說人人皆可成佛。另一方面又造出十八層地獄來懲罰那些犯了過失的人,這難道不是偽善嗎?”

“阿彌陀佛,檀越誤會了,地獄不是佛陀造出來的。”玄奘合十道。

“不是佛陀造的,難不成是閻王爺造的?”何弘達嘲弄地問道。

玄奘搖了搖頭,耐心解釋道:“一切法皆是眾緣所生,地獄也只是因眾生的業力自然生出的,與佛陀無關。”

“佛陀不是神通廣大嗎?怎么能說與他無關?”

“佛陀的神通是能夠看清這個世界的真相,看清世間輪回的道理,知道眾生之所以受輪回之苦的原因。然后他以大智慧大愿力為我們指出這因果緣起的規律。眾生只需依此斷惑除業,日后皆得成佛。”

“這么說,那些可怕的地獄不是佛造出來懲罰眾生的了?”

“當然不是,我佛慈悲,怎會懲罰眾生?”

“我卻不信。”何弘達搖頭道,“比如有人做了壞事,也是要有官差把他抓起來懲罰的吧?若是沒人管的話,惡人絕不會自己走進監獄。地獄也是一樣,若無神佛操持,難道會有人自己走進去不成?”

“地獄絕非監獄。”玄奘解釋道,“它是眾生心中所感。居士您想想看,煩惱煎熬之地,何處不是地獄?當你氣憤憂惱、痛苦難當之時,是否就如同身墮地獄?是誰決定你去地獄?你若內心安詳快樂,便如身在凈土,又是誰決定你升凈土?種善因感善果,種惡因得惡果,猶如流水向下,不是誰能決定的,而是‘法爾如是’,業力牽引。”

見何弘達沉吟不語,玄奘接著說道:“地獄中的一切苦報皆是眾生業力所感。因此地獄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是滿的,有千萬人的時候也是滿的。對內心清凈的人來說,地獄根本就不存在;而對另一些人來說,卻又是實實在在的罪苦。如同有人被魔所魘,聲稱遭魔遇鬼,其實只是一場噩夢。在外人看來,那些魔鬼根本就不存在,但在他本人所見所感,卻又真實不虛。一切都是自己的心在做主。”

何弘達聽到這里,竟若有所悟。

“難道佛陀也不能拯救這些眾生嗎?”他問,“還是他只想袖手旁觀?”

玄奘答道:“眾生受自身業力的牽引而生夢幻,只能自己救自己。但是佛陀會用智慧引導眾生解脫煩惱,讓眾生從迷夢中清醒過來。佛陀不會袖手旁觀,因為他是大悲大智的圣者,寧愿自己受苦,也要替眾生贖罪。”

“我卻不信。”何弘達道。

玄奘道:“佛陀曾經說過: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不惟入地獄,且常住地獄,不惟常住,且常樂地獄,不惟常樂,且莊嚴地獄。地藏菩薩也曾發下宏愿: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他原本于無量劫前便可成佛,卻甘愿以菩薩身下到地獄,去度盡那里的眾生。”

“那我看他是永遠都成不了佛了。”何弘達看著喝空了的酒壺,懶洋洋地說。

玄奘微微一笑:“這便是菩薩與眾生的區別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若我等凡夫也能做到,只此一念,便是菩薩。”

何弘達很驚奇地看著他:“你總說菩薩,而且聽你這意思,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也可以是菩薩了?”

“是的。”玄奘鄭重點頭道,“菩薩本是凡夫修,凡夫利眾即菩薩。在我們所居住的這個娑婆世界里,除了有無量無盡的眾生之外,還有無數乘愿再來的菩薩。”

“原來如此。”何弘達的眼中露出狡黠的笑容,“別說,我還真見過一個乘愿再來的菩薩。”

“哦?”玄奘驚訝道,“居士竟有這等奇緣?但不知那位菩薩他在何處?”

“他就坐在我的面前。”何弘達一本正經地說道。

玄奘一怔,隨即啞然失笑道:“居士喝醉了,拿玄奘取笑。”

“我可沒有取笑。”何弘達知道自己并未喝醉,而且他突然發現,他現在已經對這個小和尚所講的一切產生了興趣。

“照你這樣說來,佛豈不是和眾生一樣了嗎?”他饒有興致地問道。

“正是。心、佛、眾生,三無差別;天堂地獄,也無差別。一切都取決于你自己的心。”

何弘達依然搖頭:“你說心、佛、眾生,三無差別。那這世間又為何會有禮佛念佛之事?”

玄奘道:“世人禮佛念佛,其實就是在禮自己的心,念自己的心,使自己道心堅固,并非心外求佛。”

何弘達冷笑:“這世間又有幾個出家人懂得禮自己的心,念自己的心,向心內求佛,不向心外求佛的道理呢?”

玄奘道:“眾生根器確有不同。不過居士不是他們,又如何知道他們不懂呢?”

“我自然有根據。他們若真懂得這個道理,又怎么會把一座平平常常的土臺子看得那么重呢?”

玄奘不禁失笑道:“居士不提此事,玄奘倒是忘了。玄奘有一事不解,嵩山如此之大,要觀星相,山頂的位置顯然更佳。居士又為何非要在這里不可呢?”

何弘達道:“我當然也不是非待在這里不可了。只是不喜歡那些和尚把個土臺子當寶貝。他們執著,我比他們更執著!”

聽得此言,玄奘更覺可笑:“居士想要幫出家人破除執念,倒真是一片好心。說起來,這土臺子確實平平常常,沒什么了不起。不過,這里乃是先賢修行譯經之所,師父們看重這里,想來也是出于對先賢的敬重之情。此乃飲水思源之意,就如俗家人供奉祖先一般,似乎……不能算是執著吧?”

何弘達心里一動,默然不語。

許久,他才輕嘆道:“小和尚說得有理,每個人都有自己認為寶貴的東西,我也一樣。”

說罷,將酒壺往腰間一掖,收拾起觀星圖,轉身便走。

“居士到哪里去?”玄奘起身問。

“我去山頂看看。”何弘達邊走邊說,“給你這位小菩薩面子,不再逗那些和尚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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