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xué)生時代。那時我也是音樂部的一員哩,半開玩笑地搞過一陣,現(xiàn)在已經(jīng)根本拿不出手了。”
“哪里的話!確實彈得很好。今后常彈給我們聽聽吧!”
媽媽說話的時候,爸爸身穿絲織和服,腰里纏著帶子,走進房間來了。爸爸很胖,因此和服也特別合身。
“呀!”爸爸向邊見打著招呼。
“打擾了。”邊見立起身,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
“我說,”媽媽搶著對爸爸說,“邊見先生剛才彈了肖邦的曲子呢!”
“噢?邊見嗎?”爸爸也很稀奇地瞧著邊見。
“彈得非常出色。我還吃了一驚哪!”
“是嗎?”爸爸微笑著。
“不是真的呀!局長。拙劣得很,獻丑啦?!?
邊見額頭上浸出了汗珠。他從衣袋里掏出手帕,但那手帕已經(jīng)揉作一團,又黑又臟。他滿不在乎地擦著額上的汗。
“你們出去一下。”爸爸笑著揮了揮手。這是為了回答邊見提出的問題。
來到走廊以后,媽媽低聲對輪香子說:“沒想到邊見先生還會彈鋼琴呢。原來只以為他是個快活的人?!?
媽媽好像對邊見博的深厚功底感到很滿意。
媽媽在廚房又煮上了一壺咖啡,她看看手表說:“馬上就到四點了。該給邊見先生預(yù)備晚飯啦!”
凡傍晚來的客人,一般都要準(zhǔn)備晚飯。輪香子以為媽媽這樣講正是出于這條慣例。
“啊,對啦!”媽媽好像想起什么高興事似的,臉上掛著微笑,看著輪香子,“前些天你不是央求爸爸帶我們?nèi)ナ裁吹胤匠燥垎??今天正是好機會,你去和爸爸說,拉上邊見先生一道去吧?!?
“就是呢。”
輪香子很喜歡全家到外面去吃飯,但和邊見博一起去,心里卻有點顧慮。這倒不是因為討厭邊見博,而是希望只有家人團團圍坐在餐桌旁。
可是,媽媽喜歡邊見博,爸爸也很中意。此刻要提出異議,輪香子也覺得難以開口。
“只要爸爸同意,那樣也行。”輪香子表示贊成。媽媽的表情因而顯得更快活。
“好,就這么辦,真是個好主意呢。”說著往客廳方向探頭看了一眼,“爸爸他們的談話還沒結(jié)束?”
咖啡煮開了。媽媽倒入杯中,然后讓輪香子用茶盤端去。
“你把它端上去看看情況吧。要是方便的話,就向爸爸央求一下。”
輪香子敲敲客廳的門,爸爸應(yīng)了一聲“請”。
見是輪香子,爸爸說:“怎么,是你呀?”
看來爸爸以為是媽媽來了。談話好像已經(jīng)結(jié)束,邊見博正往衣兜里裝筆記本。
“媽媽做什么呢?”爸爸問。
“在廚房里,要叫嗎?”輪香子說。
爸爸不在意地盯著輪香子的臉,說:“好吧,你也行。今天晚上,邊見君和咱們?nèi)乙粔K兒去吃飯,你去告訴媽媽一聲?!?
“哎呀!”輪香子笑了。
“怎么啦?”爸爸責(zé)問道。
“方才媽媽正是叫我來問這件事的。還說讓我央求爸爸?!?
“什么?”爸爸眼角露出笑容,把臉轉(zhuǎn)向邊見,問道,“你方便嗎?”
“啊。”邊見略低一下頭,“叨擾了!”
邊見一點也沒有顯出難為情的樣子。
“那么,就這樣決定吧!”爸爸頗為滿意地說,“輪香子,赤坂有一家叫‘谷川’的飯店,以我的名義,告訴他們,過一會兒有四個人去吃飯?!?
“好。”
爸爸說了那家飯店的電話號碼。
走進廚房,看到外出歸來的女傭人正在對媽媽講著什么。
“怎么樣?”媽媽回過頭來沖輪香子問道。
輪香子笑著說:“我馬上就給要去吃飯的那家飯店打電話。爸爸先提出來的?!?
“是嗎?”媽媽滿面春風(fēng)地離開了廚房。
輪香子按爸爸告訴的號碼打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一說是田澤家,對方馬上讓等一下,接著傳出來一個粗嗓門的女人聲音。
輪香子照爸爸講的話說了一遍。
“知道啦!謝謝!”
對方道過謝以后,又很謹(jǐn)慎地問:“對不起,您是太太嗎?”
“不……”
輪香子正不知用什么話來解釋,對方似乎已經(jīng)覺察到了,又重新問道:“啊,您是大小姐吧?”
“嗯?!?
“哎呀呀,真對不起!平時承蒙多方關(guān)照?!蹦锹曇粲l(fā)恭敬了。
剛放下電話,鈴聲緊接著又響起來了。
輪香子一拿起聽筒,對方似乎已經(jīng)知道是她了。
“啊,小香子嗎?”電話里,佐佐木和子的聲音聽來有點興奮。
“是呀!”
“上一次太好玩啦?!焙妥拥穆曇衾锖Α?
“嗯,真快活。”輪香子眼前浮現(xiàn)出夜總會的情景和小野木喬夫的身影。
“太晚了,沒挨罵吧?”和子問。
“嗯,沒事兒!不過,也是因為有你送回來的?!?
“挺信得過我喔!這我就放心啦,可以大聲講嗎?”
“什么呀,究竟……?”
“咱們再把小野木先生拉出來一次吧?”佐佐木和子的聲音更加起勁了。
輪香子沒有馬上吭聲。心跳突然加快,有點透不過氣來。因為輪香子默不作聲,佐佐木和子又“喂,喂”地喊了起來。
“啊?!?
“怎么啦,行嗎?我明天給小野木先生打電話,問他什么時候方便。好不好,再玩玩吧?”
“可是,”輪香子對和子的魯莽行事有點不高興。“小野木先生也很忙。一個勁兒拉他出來,不好吧?!?
“不,沒問題?!焙妥赢?dāng)即說道,“他還是位新手嘛!我想不會有那種需要他耽擱到很晚的工作。他很可能要自己學(xué)習(xí),但又不是每天晚上邀他出來,我想不要緊的。而且,如果為難的話,即使約他,他也會拒絕的……怎么樣,小香子,我可以給小野木先生打電話嗎?”
“那倒沒關(guān)系,可是……”輪香子終于這樣說道。她還是對和子那多少帶點強迫的語調(diào)屈服了。
“是嗎?好,就這么辦。聽到回話兒,我再給你打電話吧?!焙妥影央娫拻鞌嗔?。
輪香子盡管對和子的類似強加于人的做法有些討厭,但自己畢竟沒有反對,心里覺得還是做對了。與小野木會面,終歸是件令人高興的事。于是,對這位朋友的不愉快也就隨之煙消云散了。
“你的電話?”
媽媽來到跟前。好像剛?cè)タ蛷d和爸爸說過話。
“嗯,是和子來的?!?
“噢?!眿寢寷]有多問,然后就催輪香子說,“快,快點準(zhǔn)備吧!馬上就要去啦。”
“怎么,就去嗎?”
窗子外還透著明亮的陽光。
“趕到飯店就差不多啦!快,快點吧!”
輕易不和爸爸在外面吃飯的媽媽,那興頭簡直和小姑娘一樣。相反,輪香子的表情倒顯得顧慮重重的。
“哎,輪香子,過來一下!你穿什么衣服?”
“西式便服就行啦!”
“和服不是更好嗎?咱們是去飯店,又要坐到席子上的?!?
倘若穿和服,保準(zhǔn)要讓穿鮮艷的會客服裝。那樣一副打扮,再夾雜著邊見這樣的青年,一塊兒坐在飯店里進餐,人們會用什么眼光來看待呢?若被人看成是相親,那就討厭了。
“和服太麻煩了,我不愿意穿。還是便服吧。”輪香子一面說一面躲進了自己的房間。邊見博是位好青年。輪香子也并非一味地嫌惡他。他為人開朗,講求實干。正像爸爸所稱贊的那樣,頭腦也很聰明。
要說不拘小節(jié)吧,其實并不對。他頭腦很清楚,禮節(jié)周到,舉止適度。而且還彈得一手好肖邦曲。作為新聞記者,看來也頗為能干。不像所謂社會報道部的記者那么粗笨,而總是彬彬有禮,灑脫干練,不愧是政治報道部的記者。
但是,在輪香子的眼里,邊見絕沒有超出這個限度。作為值得尊敬的朋友,那是可以永遠(yuǎn)相處下去的。
一看到邊見,輪香子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小野木喬夫。雖然不是有意將他倆進行比較,但小野木身上確實缺少邊見那種明朗爽快。聳起的肩頭,總像有冷風(fēng)吹著一樣。即使置身于光線明亮的場所,小野木的眼神也總像盯著昏暗的某處。
輪香子眼前常常浮現(xiàn)出小野木的面部側(cè)影。那是在上諏訪車站,小野木身穿毛衣,肩挎書包,正從月臺上走過的形象。
人們的內(nèi)心世界,好像總是在沒有人注意的情況下,由其面部側(cè)影自然而然地顯露出來。輪香子從火車車窗突然眺望到的小野木就正是這個樣子。從旁看去,他那略微低下的面孔,顯得孤獨而又寂寞。
輪香子曾經(jīng)在心里琢磨過內(nèi)中的情由。小野木的寂寞究竟來自何處呢?對他過去的經(jīng)歷和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還從來沒有問過。
輪香子腦海里突然又重新閃現(xiàn)出那位在深大寺靜靜地走在小野木身邊的女性。她想,小野木的寂寥,可能就是這位女性投下的陰影。
“谷川”飯店的四周,圍著一圈別致的板障。
乘汽車前去一看,這一帶差不多的飯店都建著木板圍墻。從那些掛在正門外面的招牌上,輪香子還看到了從報刊上見過的一家著名飯店的名字。
老板娘到大門口來迎接。她有五十歲的樣子,身體胖得滾圓。大門口是石鋪地面,早已灑過水。
“您好!歡迎,歡迎!”老板娘滿面笑容地朝輪香子爸爸問候道。
一大群女傭人也跟在老板娘后頭曲膝打躬。這些人的本意,看來并不在爸爸身上,而是不露痕跡地端詳著媽媽和輪香子。房間安排在能夠觀賞庭園的地方。室內(nèi)設(shè)計精巧,煞是瀟灑。黃昏的庭院,石燈放出幽暗的光。潔白的點景石上,有人工栽種的樹叢,樹葉窸窣作響。
老板娘向媽媽道謝,感謝局長平時的多方關(guān)照。然后又看著輪香子說:“這位就是令愛嗎?剛才在電話里已經(jīng)拜聽了聲音?!?
說著,又把身子稍稍向后退下一步,做出遠(yuǎn)遠(yuǎn)打量的姿勢,說:“長得真漂亮呀!”
這位老板娘的姿勢,簡直就像在跳舞一樣。
“今晚是家庭招待宴會,所以,”爸爸笑著說,“老板娘,不要多少酒,只管上美味佳肴來!”
“是,好的!知道啦!”老板娘雙手攥拳支在榻榻米上,低下頭答應(yīng)著,“局長先生,您說是家庭招待宴會,這太好啦!真令人羨慕哩!”
“算了,算了!別盡說好聽的啦!”
爸爸苦笑著連忙指了指正對面的邊見博,沖老板娘說:“這位是常去我家的報社記者,今晚請他一塊兒來了。都親如一家人,所以不要怕新聞記者難伺候,要好好招待!”
“啊,是這么回事呀!豈敢,豈敢!請多多關(guān)照?!?
老板娘又朝邊見恭恭敬敬地把頭低下,并用手捂著嘴笑了。
“我還兀自以為是令愛的訂婚對象哩。”
邊見滿面通紅尷尬地笑著,媽媽臉上的微笑也很微妙。輪香子心里則在嘀咕,到底還是不該叫邊見一道來!
端上來的菜肴和餐具都很講究。因為老板娘已經(jīng)出去,所以媽媽便向女傭人問起這些菜的烹調(diào)方法,興致非常高。
爸爸和邊見喝了一會兒酒。邊見很起勁地吃著擺上來的菜。
“邊見先生,您回到住處大概也很無聊吧。今天晚上您不必客氣,請慢慢用吧?!眿寢尭糁雷酉蛐睂γ娴倪呉娬f。
“沒有客氣。我要吃個酒足飯飽呢。”邊見很高興地應(yīng)道。
“呀!”媽媽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中途放下了筷子,“有件事忘記告訴阿安啦!”
媽媽瞧著輪香子,讓她打電話把那件事告訴家中的女傭人。
房間里沒有電話,電話間在走廊的盡頭。飯店的一個女傭人站起來給輪香子帶路。
輪香子跟在女傭人后面走在擦得锃亮的走廊上。剛到走廊就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正走在前頭,感覺剛從其他房間出來,當(dāng)然只能見到她的背影。那女子身材很苗條,輪香子以為是這一帶的藝妓,因為輪香子早就聽說過,這一帶的藝妓都很漂亮。
但是,在走廊拐彎的時候,那位女子潔白的面部側(cè)影映入了輪香子的眼簾,而且只是一瞬間。身影隨即消失了。
輪香子險些“啊”地叫出聲來。這個女子的面部側(cè)影,跟那位與小野木一塊兒走在深大寺的女性十分相似。雖然只是轉(zhuǎn)瞬之間,但完全可以作出這一判斷。
剛才那位女子離開的房間,就在走廊的一側(cè)。不用說,拉門是關(guān)著的。然而,在那間屋子外面,走廊上整齊地擺著一男一女的拖鞋。
輪香子仿佛產(chǎn)生一種幻覺,似乎小野木正坐在那扇拉門的里面。因此,連她本人都覺出自己的臉色變得蒼白了。
06
結(jié)城賴子返回房間的時候,她的丈夫把手臂依在黑檀木桌面上,正和老板娘低聲說著話。
結(jié)城庸雄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為了和身體圓胖的老板娘說話,細(xì)長的身子正向前傾著。他寬額頭,高鼻梁,略長的臉型有棱有角,總是稍蹙眉頭,一副端莊威嚴(yán)的面孔,給人的印象是一個中年美男子。丈夫的朋友就曾在賴子面前說過,這是一張為風(fēng)流女性所傾心的面孔。
賴子拉開紙門的時候,看到丈夫正和老板娘悄聲低語,但她裝作沒有發(fā)覺的樣子,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這倒是一條好消息。”老板娘急忙把臉離開結(jié)城庸雄,挺直腰身,嗓門也放大了,“那塊地皮可值錢呢!聽說前些時候,有個女演員不是以離譜的價錢買下那附近一位親王的地皮,蓋上房子了嗎?我這個店還差得遠(yuǎn)呢!”
“是這樣嗎?”結(jié)城庸雄低頭注視著杯子里的威士忌說,“我還以為老板娘這里手頭是相當(dāng)雄厚的。”
“哪里?!崩习迥镉昧]著手說,“渾身都是債呀!家里的資金根本周轉(zhuǎn)不開……實在抱歉?!?
話音剛落,又朝靜靜下箸菜盤的賴子湊趣似的訕笑起來。
賴子心里明白,這個話題與自己返回房間之前密談的內(nèi)容是不一樣的。她沉靜地朝老板娘笑了笑。
餐桌上,杯子里盛著冰過的酒。幾個盤碟和瓷碗在明亮的燈光下閃著絢爛的色彩。
由于丈夫難得的邀請,賴子才來到這家“谷川”的。平日里,丈夫總是不打招呼就離家外出,一周或十天回來一次,然后馬上又出去了,對于這么一位丈夫,賴子像觀望與自己不相干的人一樣,成天獨自送走每一個黃昏,迎來每一個日出。丈夫并不是到遠(yuǎn)處出差,而是在市內(nèi)另有家室。
縱使隔些日子回到家里,賴子也不向丈夫問起那幾天的情況,丈夫?qū)Υ艘簿}口不談。丈夫離家外出的時候,賴子也只是雙膝跪在門口,絕不發(fā)問一句。這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已有五年的歷史,最初本是賴子對丈夫習(xí)以為常的,到后來丈夫?qū)ζ拮右菜究找姂T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