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木先生,”和子說,“小香子是獨生小姐,所以,在家里可是寶貝呢!”
“別說啦,小和子!”
輪香子說完,發現小野木的目光突然從側面投到自己的臉上,不禁感到火辣辣的。
小野木心不在焉地看著正面的舞池。跳舞的客人很多,所以在狹窄的地方簡直擁擠不堪。一對對摟抱著起舞的人,表情都很輕松愉快。初次來到這種場合,對眼里望到的一切都覺得新奇。
兩位年輕女性性情都很開朗,看來都是門第很高的小姐,既有教養,言談舉止又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兩位小姐的天真和純潔,使他自己也覺得身心爽快。
佐佐木和子到底是商人家的子女,多少給人以一種開朗隨性的感覺。田澤輪香子的身上則帶著高級官吏家庭的氣息。兩個人都不錯,如果能成為朋友的話,似乎自己也會變得開朗起來。
舞場的人群里,有一對外籍夫婦正在跳舞。盡管已有相當的年歲,卻擠在年輕人里笑吟吟地、活躍地跳著。丈夫的頭頂銀絲縷縷,妻子的臉上皺紋條條。但他們卻跳得那樣奔放,仿佛沉浸在旁若無人的歡悅之中,根本不介意身旁跳舞的人和坐在桌邊的觀眾。
真好啊!小野木內心十分欽佩。倘若是日本人,便會顧忌到年齡而不可能如此起舞。與漩渦般擠在周圍的任何一對相比,這一對老夫老妻都顯得格外清爽純潔。小野木的目光很自然地又移到客人們的席位上。
雖然外國人居多,不消說也有日本人前來。正因為這是第一流的夜總會,客人們的服飾和舉止都很高貴優雅。盡管都叫了女人陪伴,卻沒有高聲喧笑的。
突然,小野木覺察到,在離開大約三張桌子的席位上,有一個日本客人正定定地看著自己。不過,對方的視線也許不是在盯著小野木,而是注視著坐在旁邊的輪香子或佐佐木和子,否則就不合情理了。因為那張臉小野木并不認識。
即使在昏暗的照明下,也能看出那個男人大約有四十歲。面部略顯細長,高鼻梁,很富有雕塑感。由于他恰好坐在光線很暗的地方,所以餐桌上的臺燈光在他臉上留下了鮮明的暗影。身邊的女人都比他低一截,這說明他的個頭很高。可以說,那是一位中年美男子。
那位男客把一只胳膊支在桌面上,手掌輕輕地貼著面頰,嘴里吸著煙。女人們正講著什么,他雖然也不時地點頭,眼睛卻一直沒離開這邊。
圍著那位男客的女人也有五六個。從服裝式樣上能夠看出,她們都是在這家夜總會工作的。那男人看來是位常客,所以這幾個女人都各自隨意地說說笑笑,同時不斷地向他搭訕著。
為了應酬,男客的臉上浮出有分寸的微笑。他有時也把臉扭向女人那邊,但隨之又以手托腮,改變姿勢注視小野木這個方向。弄不清那究竟是在眺望,還是在思考問題。抑或只是出于窮極無聊,才把臉轉向這邊的。
小野木莫名其妙地對這個男客有些放心不下。不過,也許用不著把他放在心上。本來就素不相識,而且對方或許只是偶然把臉轉向這邊,完全可以泰然處之。然而,小野木卻偏偏覺得那目光正從遠處盯著自己。
“小野木先生。”佐佐木和子說。
“啊。”小野木把目光收了回來。
“瞧您!已經喊您兩次了呀!”
“是嗎?對不起。”
“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小野木看看手表,已經十一點五分了。“對不起!”他著了慌,“時間很晚了。二位家里正在擔心吧?”
“不,那沒問題。方才從這里給小香子家和我家都掛了電話。小香子母親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就放心了。”
“這可是對您極大的信任呢!”
“不過,也該回去啦,您把侍者叫來吧!”
小野木叫住一名正從旁邊路過的侍者。聽到要結賬,侍者馬上說“請稍等片刻”,接著便鞠躬離去了。
“不知多少錢……”和子悄悄拿出紅色的錢包,嘴里這樣問道。
“是呀,不清楚呢。”輪香子也是一副心中無數的表情。
“沒關系的,我來付。”
聽到小野木這句話,佐佐木和子馬上舉起一只手,說:“那不行!我們總是平均付款的,小野木先生,從今天起,您就是我們的朋友了,對吧?所以,我們要求平均出錢。”
小野木又無可奈何地笑了。而且,這件事還意味著小野木于不知不覺之中就成了她們的朋友了。侍者端來了盛著賬單的銀盤。因為有礙體面,所以最終還是小野木代為付了款。
三人一齊從椅子上站起來。佐佐木和子戀戀不舍地望著一對對跳舞的人,嘴上說:“小野木先生,您不能稍學點舞步,以后跟我們跳跳嗎?我可以教您呀。”
可是,小野木腦中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他知道,隔著三張餐桌的那位紳士,仍在茫然地瞧著自己這邊。那似乎是一位上等客人,身邊叫了一大群穿著晚會服裝的女人,而且一個類似經理的男人正躬腰對他講著恭維話。
大門的蜂鳴器連續響了兩次。
從蜂鳴器的響法上,輪香子也大體能夠判斷出來訪客人的類型。找父親來陳情的人,機關里的部下,他們都很客氣,按得很短促;按得時間長的,是父親的朋友,或者在工作關系上處于對等地位的人。
不客氣地連著按兩次的,一般是郵遞員之類;推銷員則是從后門出入。輪香子對蜂鳴器的響法能模模糊糊地作出判斷,還是今年春天從女子大學畢業便一直待在家里以后的事。
剛才蜂鳴器便連響了兩次。起初她以為是郵遞員來投送電報或快信,后來才記起今天是星期日。
在客人當中,只有一位總是連著把蜂鳴器按響兩次。他在星期天也按,普通日子的三更半夜也按。他的名字叫邊見博,是F報社政治報道部的記者。
因為兩個女傭人全都不在,所以輪香子來到大門口,從里面把門打開一看,輪香子的直覺猜中了,站在門外的正是邊見博。他穿著淺色的上衣,領帶系得整整齊齊。
“您好!”邊見看到是輪香子,略有些發慌地低頭致意。他的頭發沒有抹油,任其自然,蓬蓬亂亂。
“您來了!”輪香子微笑著問候道,“我猜就是邊見先生哩。”她與邊見已經相當熟悉。
“哦,您怎么知道是我呢?”
輪香子沒有提蜂鳴器的事。一講出來,他肯定要改變按法的。
輪香子笑了笑,沒有回答。邊見有點不好意思,眼圈略微發紅。他問道:“局長在家嗎?”
“在,爸爸在家。請!”
邊見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這個家庭的報社記者。他的腳剛跨進大門,就把一只手里提著的紙包舉到輪香子眼前。
“這是一點小意思。”
輪香子含笑輕輕點頭致謝。這也是邊見的老規矩,說是禮品,其實就是食品店的小甜餅。他來的次數已經數不清了,但帶的禮物卻總是小甜餅。看來,除小甜餅之外,他別的什么也不知道。
“媽媽,‘小甜餅先生’來了!”
媽媽正在廚房里,順口答道:“告訴爸爸去。”
輪香子背地里第一次把邊見稱作“小甜餅先生”時,媽媽曾笑著責備過她,但現在已經習以為常了。
爸爸正在里間屋子研究材料。被人認為正當壯年的爸爸,看文件和報紙的時候,也要戴上眼鏡了。即使是星期天,爸爸往往也要用去大半天時間,獨自處理從機關帶回來的工作。
“我過一會兒就去,”爸爸聽說是邊見來了,頭也沒回地對輪香子說。桌子上裝訂成冊的文件堆積如山。
輪香子回到客廳,邊見正坐在椅子上讀一本小開本的書。見到輪香子,便把書收進衣袋里。他兩邊的衣袋不知都塞了些什么,總是鼓鼓的,像個布口袋。
“爸爸馬上就來。”
輪香子隔著桌子坐到邊見的對面。
“是嗎?對不起。”邊見掏出香煙,“真熱呀!”說著把煙點燃了。
“把上衣脫下來吧?”
“不,還好。”邊見謝絕了。看樣子他是不想在會見爸爸之前脫外套。然而,臉已發紅,好像確實很熱。
“請吧,沒關系的。”
由于輪香子的勸說,邊見才站了起來。輪香子繞到背后,想幫他脫去上衣,邊見連忙惶恐地說:“不用!我可以,我可以。”
但輪香子還是把衣服接過來掛到了西服衣掛上。他的上衣重得令人吃驚。衣袋里肯定都裝得滿滿的。
“實在勞駕!”邊見抱歉地搔著蓬亂的頭發,“輪香子姑娘不去海濱了嗎?”
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襯衫,邊見的臉看上去已經涼快了。
起先他一直稱輪香子為小姐,最近才改為直呼其名了。邊見能夠自由出入田澤一家,由此可見一斑。
輪香子每年都要和媽媽到房州的海濱去度過半個夏天,這已成了慣例。但今年卻沒有去。
“爸爸忙得根本走不開,因此我也就沒有興致了。”輪香子答道。爸爸以往只能從東京去那兒待兩天。再加上輪香子有自己的打算,今年已經從學校畢業,想在家里度過這個夏天,因為好些年都沒這樣了。
“局長實在夠忙的啦。”邊見說,“別的局長可不是這樣。畢竟是R省里最繁忙的職務呀!”
邊見故意避開了“重要”這個詞。由于籍貫的關系,輪香子的父親受到保守黨一位實力人物的垂青。父親任職的R省的大臣,正是那位實力人物的親信,所以也很受大臣的重用。
田澤局長馬上就要當副部長的傳聞,在R省內傳得很兇,輪香子也并非沒有聽到,但父親卻好似另有打算。那是一個更大的抱負,看來準備在適當時機辭去官職,靠著實力人物的關照,從家鄉出馬競選國會議員。
就是說,好像要放棄位置僅次于大臣的副部長的仕途,而夢想著有朝一日能當上大臣。因此,家鄉地方政界的人士常來找父親。他們提出的要求,父親也都竭力幫忙。并且,父親自己也常到那位實力人物家里去。
然而,輪香子既沒有向父親核實過這件事,也沒有從母親那里聽到過具體的說明。她討厭聽到這些話。不過母親倒好像對此抱有很大的期望。
邊見博是F報社專門負責采訪R省的記者,似乎很受父親喜歡。為了搜集消息,即使深更半夜,邊見也會驅車來家里拜訪;父親也好像只允許他進入家門來談話。其他的新聞記者,則是一概拒之門外。
“那個小伙子頭腦聰明,人品也好。”父親曾在輪香子面前夸獎過邊見,“F新聞不愧是富有傳統的大報社,風格就是與眾不同!邊見在那個報社也是出類拔萃的。”
父親早先就偏愛F新聞。仔細一追究,原來從祖父那代就開始了。父親喜歡邊見,好像就是出于對F新聞的偏愛。
“爸爸要是當上大臣的話,”媽媽笑著半認真地問,“就會讓邊見當秘書的吧。”
“別亂講!還不知道能否當上大臣,怎么能談論這種事。”然而,爸爸那表情卻并非完全否定這個意思。
“不過,”媽媽還是離不開這個話題,“就連現任經濟計劃廳長官的H先生,原來不也是駐R省的新聞記者嗎?那是得到A先生的青睞,當了A先生的大臣秘書,又當選為國會議員,之后才到了現在這個地位的吧?”
“這種例子另外還多得很嘛,也并不是只有H長官一個。”
因為有輪香子在場,爸爸當時講得很有分寸。
“唯其如此,才談不上我要把邊見如何如何呢。趁早不要講這些不著邊際的話!”爸爸當時話是這么說,但從輪香子的預感來看,媽媽的想象似乎不無道理。她覺得,爸爸確實想把邊見放到身邊的那個位置上。
進而,爸爸心目中好像還在考慮把邊見作為輪香子的結婚對象。對這件事,媽媽的態度也許比爸爸更為積極。
自然,爸爸和媽媽還從未主動提過這件事。這僅僅是輪香子的第六感。而這第六感看樣子也是很準的。
邊見博為人干練,品格好。輪香子喜歡邊見,但并不是作為愛情的對象。若作為朋友,是值得尊敬并能開誠相處的,但若作為結婚的意中人,卻從來沒有想過。
邊見方面倒似乎對輪香子抱有好感。但這也只是一種感覺,他并沒有作過明確的表示。邊見博在其他方面既開朗又有實干精神,唯獨在表達內心感情上異常怯懦。
就是這樣的一位邊見博,現在正單獨與輪香子相對而談。沒過一會兒工夫,他便莫名其妙地感到緊張得透不過氣來了,于是向四下里瞧了一遭,那樣子好像在尋找可以自由呼吸的窗口。目光終于在一個“窗口”停了下來。那里有一架鋼琴。
“您在練鋼琴嗎?”邊見博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面朝鋼琴走去,一面問輪香子。
“嗯。不過,最近一直手懶,絲毫沒有長進呢!”
“是嗎?”邊見的臉映在漆黑的琴臺上,他轉過頭來說,“輪香子姑娘,可以讓我來胡亂地彈一通嗎?”
“請!”輪香子微微地笑了。其實,像邊見博這樣的男人坐到鋼琴前,這情景本身就是極不協調的。輪香子心想,反正他彈出來的調子,總不過是唯一記得的一節童謠或流行歌曲罷了。
邊見一坐到鋼琴前,就將兩只手的手指交叉彎了一下,骨節發出嘎巴嘎巴的聲響。
“早都忘了吧。”他側著頭略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后把十指放到鍵盤上。
按出了最初的旋律,音階準確。輪香子正在驚訝,肖邦的《雨滴》開始了。
輪香子吃了一驚。真令人意外,這個人竟能彈得一手好鋼琴!邊見博仍在叩擊著琴鍵。本以為這是個笨手笨腳的人,沒想到彈著琴鍵的手指卻是那么敏捷。正在演奏的肖邦樂曲,簡直就像從其他地方發出來的一樣,仿佛與邊見那粗笨的肩頭毫不相干。
輪香子正全神貫注的時候,媽媽端著水果盤子進來了。
“啊呀!”媽媽低聲叫了一句,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睜大眼睛看著邊見。她那注視的目光里,分明帶著驚愕的成分。
在演奏這支曲子的整整三分鐘里,輪香子和媽媽都聽得目瞪口呆。彈完最后一個音符,邊見博重又轉過身來,黝黑的臉上掛著笑容。輪香子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您來了!”媽媽連忙說道,眼里仍然帶著驚訝的神色,“真沒想到,邊見先生還會彈肖邦的曲子呢!”
“您好!”邊見搔著頭向媽媽鞠了一躬。
“彈得真好。您是在哪兒學的呀?”媽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