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雖然有兩名女傭人,但只為賴子一人燒飯做菜,對丈夫則毫無必要。即使十天半月回來一次,丈夫當天晚上也不在家里吃飯,隨后就又出門了。
夫婦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口角:在局外人看來,也許認為這是一對靜謐相睦的夫妻。丈夫只講必要的事,話極簡短。賴子的回答也是如此。向丈夫開口的時候,從來都是只限于答話。
對丈夫日常生活的料埋,賴子無懈可擊地履行著作為妻子的義務。當然,在時隔多日回家的丈夫脫下的衣物里,有幾樣賴子是不親自動手的。那是丈夫另一番生活的圖景,然而賴子并不介意。
丈夫每隔幾天回來一次,可是并不在家過夜,而是立刻走出家門。對于丈夫的這種心情,賴子是理解的。基于這種情況,可以說她只是在日常生活上還盡著妻子的義務。
丈夫提出一道去“谷川”吃飯,于是妻子便相隨而至。這對賴子來說,也只不過把它看作是履行義務,雖然丈夫的座位近在眼前,卻似遠在天邊一樣。
這種情景,反映到外人的眼里,也一定會把此刻的賴子看成一位嫻雅的夫人。丈夫講話的時候,她在旁邊安靜地聽著。嘴角不時浮出微微的笑意,而知道這種淡笑底下的含義的,大概只有作為丈夫的庸雄自己。老板娘對初次見面的賴子,不禁瞠目而視,在結城庸雄耳邊吃驚地說道:“好一位漂亮的太太!”
結城庸雄啞然地笑著。每當他略低下頭微笑的時候,面頰上就會出現一片淡漠的陰影,所以,凡是見過他的女人,都說他具有冷酷的魅力。老板娘稱贊夫人的時候,結城庸雄也沒有做聲,臉上又現出同樣的表情。在有的人看來,也許會造成一種印象,認為這是做丈夫的矜持,正是內心里蘊含愛情的表現。
“老板娘,該叫個人了吧?”結城庸雄說道。
“哎呀!”老板娘驚訝地抬起眼睛,“今天晚上您不是帶著太太嗎?”
“這沒關系嘛!”結城庸雄很隨便地說道,他根本不理睬賴子,同時雙手撐著黑檀木桌子站起身來。
賴子和老板娘談論著院子里的階柳庭花。過了一會兒,庸雄從衛生間回來了。
“給我講了嗎,就是平時的那個?”庸雄問的是他一直叫來陪酒的藝妓。
“太太也當真同意嗎?”老板娘又朝賴子看了一眼。
“請。”賴子笑著說,“我也想拜見一下那位漂亮的人。”
“是這樣嗎?那么,馬上就去叫來。”老板娘向旁邊的女傭人使了個眼色。女傭人把耳朵湊到老板娘嘴邊,然后起身出去了。
“方才,在那邊,”結城庸雄沖著老板娘說,“碰到了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哪!”
“啊,是嗎?”
“穿著西式服裝,是一位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小姐。是客人嗎?誰帶來的?……在這種地方,絕不會是女學生開同學會……”
“啊,對了。”老板娘仿佛想起來似的說,“那是全家一塊兒來的呢。可能就是那位小姐吧,一定的。”
“噢?誰呀?”庸雄歪著頭,打聽那個姑娘的父親。
“這個……”老板娘曖昧地笑了笑,“今天晚上,舉行家庭招待宴會的,有好多家呢!”
“好多家?”
“是呀!瞧,您這里不也是一樣嗎?”
被老板娘這么一說,結城庸雄用鼻子冷笑了幾聲。
“哼,我嗎……”
剛講了兩個字,便低下頭去,喝起酒來了。
賴子不動聲色地吃著。庸雄不朝賴子講一句話,只把臉沖著老板娘。賴子笑吟吟說話的時候,也總是向老板娘抬起頭。
老板娘似乎也覺得有些反常,但又不能這樣立即離席而去,因此便帶笑說道:“說來是前天晚上了,店里有一位客人說,‘十點鐘帶你去夜總會吧’,我就跟著他去了。因為難得去那里瞧上一次,盡管上了年紀,我還是隨著他湊趣去了。”
“夜總會里,上年歲的婦女也有去的。外國人就是這樣嘛!”
“您說對啦。美國的老太婆還跳舞,真叫人想不到啊!”
“老板娘不是也在跳嘛。”
“討厭著呢!我年輕的時候跳的是單人舞,從來不和男人們摟著跳。”
“你去的是什么地方的夜總會呀?”
“橫濱哪!”
“橫濱?”
結城庸雄突然閉住了嘴巴。
賴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眼上。然而,她那正在剝去烤雞錫紙的手卻鎮定自若。
“要說橫濱,那可要跑不少路呢。”結城庸雄冷不防冒出來一句。
“就是呀!我本不愿去的,但那位客人說乘車去兜兜風吧,所以……”
“老板娘,橫濱很熟嗎?”
“我從來就不愛出門,所以不太熟悉。甚至還被客人笑話了一通。”
“山下公園,去了吧?”
賴子驀地閉上了眼睛。
“啊,就是那個能看到海、浮著蒸汽巨輪的地方吧?”
“對。”
“客人領我去看了一下。他說,因為你這個老太婆哪兒也沒見識過。不過,那地方樹木很多,夜里一定很寂靜吧?”
“寂靜的地方正好嘛!”
結城庸雄說完,第一次放聲大笑起來。
賴子放下了筷子。
四名藝妓喧鬧著走進“谷川”飯店的便門。
從客人房間出來的老板娘正等在那里,接受了藝妓們的問候之后,她馬上把其中的一個叫住,說:“你過來一下。”
“是。”一個圓臉細眼的藝妓,搖擺著腰肢來到老板娘跟前。
“庸先生可不是一個人喲!”
“還有客人?”
“告訴你吧,是和太太在一起哩!”
“哎呀!”圓臉藝妓睜大了細長的眼睛,一副吃驚的表情。
“可要小心點!”
藝妓沉默了一會兒,很不放心地問道:“那位太太怕不是來探虛實的吧?”
“未必。”老板娘說,“看上去倒不是那樣一位太太。好像是位很溫順的人,不過……”
老板娘凝眸沉思起來。
“什么呀,媽媽?”藝妓擔心地看著老板娘的眼神。
“不,沒什么。只是要留神點,和往常可不一樣呢!”
老板娘把目光移到站在后面的三名藝妓身上,提醒她們說:“你們也得留神,多余的話不要隨便亂說!”
三個人都縮了縮脖子應道:“是,是!”
幾個藝妓在走廊里你推我擁地正要往前走。
“慢著,”老板娘又追上來說,“太太長得可漂亮哪!”
“啊!”這次四個人都大聲叫了起來。
老板娘走進賬房的時候,女傭人的領班正在和會計說話。她抬起頭看著老板娘說:“帶著太太到這兒來,庸先生還是頭一遭哩!”
“我嚇了一大跳,因為他還要叫蝶丸來。”
老板娘把擱在那兒的酥脆餅干放到一塊嘴里。
“不過,要是和他那位太太相比,蝶丸姐可是望塵莫及呀!”
“那倒不假。那孩子,回來時連眼泡兒都得哭腫哩!”
“光是太太身上穿的衣服,就值十萬日元以上呢!只手上戴的那個鉆石戒指,就足有兩克拉,非常考究。不過……”
說到這里,女領班突然壓低嗓門問道,“庸先生這個人,究竟是做什么買賣的呢?把他的太太打扮得那么闊氣。”
“我也不大清楚哪!”老板娘稍微皺了皺眉,回答道,“不論政治家還是實業家,他好像對誰都一清二楚。可是自己的事兒卻絕口不提,所以,直到現在我也不了解他的底細呢!”
老板娘更悄聲說道:“真有點令人害怕哩。”
這時,客人房間吆喚女傭人的蜂鳴器響了,女領班急忙走了出去。
老板娘細細地品嚼著放進嘴里的餅干。
賴子一個人離開“谷川”,走過鋪著砂石的路,來到寬闊的馬路上。正等在門外的司機慌忙下車,剛要打開車門,賴子止住他的動作,說自己還有事要辦,不坐這輛車。
她叫住了一輛出租車。
“您去什么地方?”司機問道。
她一下子說不出要去的地方,卻想到了從前曾去過的一個地名,于是命道:“去三河臺町。”
夜晚的街道寂靜無人。
藝妓們進去半個多小時以后,賴子才抱歉似的對丈夫說,還要去銀座買東西,便離開了房間。
“嗯。”丈夫庸雄只這樣應了一句,仍興頭十足地和藝妓們說話。
丈夫今天夜里大概不會再回家了,藝妓當中,有一個總是奇怪地對賴子保持著戒心。
賴子也覺察到了這一點。然而,并不是由于這個原因,賴子才中途退席的。這是當初就在心里決計好了的,與那個藝妓來不來毫無牽涉。
拐過三河臺町的電車路以后,賴子下了汽車。
兩旁是一幢挨一幢的高大宅邸,全都砌著圍墻。街上行人稀少,只有路燈每隔一定距離放射出一團團光暈。
路變成了一面向下的陡坡。路面上鋪著石塊,如果穿上皮鞋,就會發出咯噔咯噔的腳步聲。坡下是一片谷地,有許多矮小的房屋,房屋對面的坡路再度向上升起。兩側的圍墻隨著路面慢慢滑向谷底,隨即逐漸升高起來。常春藤爬滿圍墻,樹木枝繁葉茂。
風起處,黝黑的枝梢颯颯擺動,墻上的常春藤也輕輕搖曳。圍墻里面的燈光,悄然沉向墻底。
高處有一片燈火,那是某個北歐國家的大使館。
結城賴子只身走在這條人跡罕至的馬路上。方才丈夫提到橫濱,很可能是偶然的巧合。不過,此刻走在這里,并不是為了平復聽到那句話引起的內心波動。
賴子很想找一個昏暗的地方,向小野木喬夫這樣傾訴:“走投無路的路,果然是有的呀!小野木先生……”
審訊完最后一個專門在商店行竊的男性慣犯,小野木看了看手表。
已經十一點四十分。現在就必須把辦公桌收拾好,然后到石井檢察官那里去寒暄話別。
這大約要十分鐘左右。為了趕上十二點二十五分從新宿車站發往長野的快車,時間剛好夠用。
今天是星期六,雖然往常都是午后一點左右才走出東京地方檢察廳的大樓,但今天是特殊情況。這已經預先得到了石井檢察官的許可。
“今天你有點特別匆忙呢。”鄰桌的橫田檢察官從報告書上抬起眼說,“又是到古代遺跡去轉轉嗎?”橫田檢察官很了解小野木的愛好。
“不,今天不是。有點事,要到外地去一下。”
“怪不得沒帶那個挎肩書包。”橫田笑著說。
小野木的旅行皮箱正放在辦公桌上。
“遠嗎?”
“不,很近。就是靜岡縣。”野木撒了個謊。
“得注意點才好咧!”
橫田的這個講法,好像使小野木突然感到一驚。
“今天夜里,說不定會來臺風的。”
小野木明白了,橫田并不是別有所指,因為今天早晨的報紙上確實登著這條消息,然而,他本人都察覺到自己的臉色有些不自然。
“哪里!看樣子不會有什么大事的。觀測站已經講過,臺風路線正朝著南部海面。”
小野木的話一出口,橫田檢察官立即微笑著說:“好吧,祝你一路平安!”
小野木拿起旅行皮箱,說了句“我先走一步”,就離開了橫田。
石井檢察官正在寫東西,聽完小野木話別的寒暄,把頭抬了起來。
“去吧!”他點了點頭,又問,“星期一能來上班吧?”
從窗外射進來的光線,照得他鬢角上的白發閃著銀光。
“啊,這個……”
“星期一還有點事想請你幫忙。”
“是,明白了。那么,請允許我告辭了。”
看到這位前輩檢察官點頭應允,小野木走出辦公大樓。看看手表,已經快十二點了。
眼睛捕捉著急駛而來的出租車,每輛都載著乘客,許久沒有來過一輛空車。小野木焦急地站在耀眼的人行道上,心里在想,要是趕不上可怎么辦!
小野木腦海里首先浮現出沒有趕上火車的情景,脖頸不由得滲出了熱汗。
大約過去了六七輛之后,好不容易才來了一輛空車。
“到新宿火車站!”說完,又欠起身在司機背后問,“十二點二十五分的火車,來得及嗎?”
司機彎過手臂看看手表:“現在是十二點零三分。想辦法趕吧!”說著猛地踩動油門。這是個年輕的小伙子。
汽車跑起來了,可小野木卻平靜不下來,腦中想象著正在不安地等待自己的結城賴子。要是沒趕上,可怎么才好呢!賴子很可能在即將發車的時候走下火車。因為昨天已經約好,如果可能的話,還是一塊兒乘商定的那次列車。
每逢碰到紅燈,年輕的司機都不耐煩地咂著舌頭,一旦換成綠燈,立即迅猛地從其他車輛的縫隙里鉆過去。小野木對司機的好意很感激。
伊勢丹百貨公司的建筑物已經在望,司機頭也不回地問道:“先生,哪個月臺?”
“中央線。”
司機沒再吭聲,從十字路口把方向盤打到左側,跑上甲州街道。這位司機心里有數,中央線月臺走南口近便。車子駛上陸橋坡路的時候,小野木看看手表,十二點二十一分。
“趕上啦。”
司機停下車子,回過頭邊朝小野木笑著,邊用自己的手抹去汗水。
小野木登上二等車廂,一眼就看到了結城賴子的身影。她穿著白色的西式服裝,正靠在座位上看書,旁邊坐著一位帶小孩的中年婦女。賴子對面的位置上,放著她的天藍色旅行皮箱。
小野木本來曾想象,賴子正擔心地站在月臺上張望。然而她卻在安安靜靜地看著書,與自己氣喘吁吁跑來的形象一比,不能不使小野木多少有些意外。不過,這也使他得到了一個印象,賴子就是這樣一位女性。相反地,如果緊鎖雙眉佇立在月臺上,那就不成其為賴子了。
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從容自若,有條不紊,小野木非常喜歡賴子的這一特點。
因為小野木站到面前,賴子才抬起眼睛。她笑了,從對面座位上取走旅行皮箱,又用手帕輕輕地擦了擦放過皮箱的地方。
“謝謝。”小野木把賴子和自己的旅行皮箱放到網架上,便在那個位置上坐了下來。
“我以為來不及了,一路上都捏著一把汗。”小野木用手帕沾去臉上的汗水。
“很緊張吧,我知道您很忙。”賴子面帶微笑,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小野木。
“您沒想過我會乘不上這次列車嗎?”小野木這樣問道。
賴子馬上輕輕搖了搖頭:“沒有。知道您一定會來的。”
看來,賴子接下去是要說:所以我才一動不動地坐在這兒看著書等您。那神態充分說明,她完全相信,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小野木都會來到自己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