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降在瘋人院里被關了整整一年。

這一年中，她不叫陳降，她叫蘇復醒。這是另一個人的名字，她從未見過的人。這個名字就這樣無故無辜地落在了她身上，替代了“陳降”的身份和生活。

這一年里她不斷想“蘇復醒”這個名字。蘇復醒究竟是誰，這個陌生代號背后那個存在著或存在過的人會是誰，她又在哪里。而為什么她自己會“成為”蘇復醒。一年以來，這些莫名其妙問題的糾纏，如院外瘋長的野草，集簇湮沒著荒原；她的迷思如同外墻上的藤蔓，不停地吞噬院墻，永無一日休。然而她在墻內昏然愕然，六根漸漸模糊。要問她是靠著什么而存活至今？她會認為是蘇復醒，是這個謎題驅使著她活下去，以探明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一年，365天，8760個小時，漫長的時間是奇特而恍惚的。

一年后的今天，陳降終于走出了那扇鐵大門，但她并沒有感覺到絲毫解脫，只有一場噩夢突然醒來的驚愕，那院門外似乎還張著一個更大的噩夢之口。這一切都是因為她被改變了，真切地改變了。她永遠不再是曾經的自己了。

瘋人院的僻靜、孤獨與絕望是思索某一類哲學問題的凈土。陳降時常呆滯沉坐，早已喪失了所有反抗能力和行動信心，時常感到自己只剩下一個大腦，一個稱之為“靈魂”的東西。她盡量褪去所有感官上、肢體上的痛苦和不自由，以與自己對話的方式度日，努力反抗自我了結的念頭。

有時候她會懷疑，根本沒有蘇復醒。她的存在連同整個天地，一并墮入了神的某個嬉鬧里。噢，不。何止沒有蘇復醒，連陳降也沒有，其實什么都沒有。我、你、她、名字、代詞、人格、肉體，都是一堵堵墻、一道道障。在它們下面，一無所有。連靈魂也并不實際，那是混亂的霧，虛無的夢。剝開這一切，若凝神靜視，還能看到什么？

“因為世界，是無中生有的……”一個來自她自己的聲音告訴她，“又一年了，連我也不是我了，身份皆是虛構。身份是一個生命，是一個不論有沒有結果的故事的那個虛幻主體。如果真實，便無所謂解脫。凡虛構的身份，在虛幻的時間、虛假的世間中，才有解脫的可能。”

陳降對歲月的流逝有種特殊的敏感，她能明確察覺到自己每一年明顯的變化，這也許是她的生長周期。活到現在，她的生命經歷過很多次天翻地覆又悄無聲息的變化。對于“身份”這個哲學性語詞，她本來就心懷迷惘。但她的名字“陳降”始終標志著她的同一性：她是她，她又不是從前的她，但至少，她始終還是陳降。“蘇復醒”的闖入，讓她徹底迷惑了。她感覺到自己變得陌生，她竟然可以是另外一個人。她怎么可以是別的存在呢？她怎么可以同時作為兩個人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