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天,朱青果然差了一輛計程車帶張條子來接我去吃晚飯。原來朱青就住在信義路四段,另外一個空軍眷屬區里。那晚她還有其他的客人,是三個空軍小伙子,大概周末從桃園基地來臺北度假的,他們也順著朱青亂叫我師娘起來,朱青指著一個白白胖胖,像個面包似的矮子向我說道:
“這是劉騷包,師娘,回頭你瞧他打牌時,那副狂骨頭的樣兒就知道了。”
那個姓劉的便湊到朱青跟前嬉皮笑臉地嚷道:
“大姊,難道今天我又撞著你什么了?到現在還沒有半句好話呢。”
朱青只管吃吃地笑著,也不去理他,又指著另外一個瘦黑瘦黑的男人說道:
“他是開小兒科醫院的,師娘只管叫他王小兒科就對了。他和我們打了這么久的麻將,就沒和出一副體面的牌來。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雞和大王。”
那個姓王的笑歪了嘴,說道:
“大姊的話先別說絕了,回頭上了桌子,我和老劉上下手把大姊夾起來,看大姊再賭厲害。”
朱青把面一揚,冷笑道:
“別說你們這對寶器,再換兩個厲害的來,我一樣有本事教你們輸得當了褲子才準離開這兒呢。”
朱青穿了一身布袋裝,肩上披著件紅毛衣,袖管子甩蕩甩蕩的,兩筒膀子卻露在外面。她的腰身竟變得異常豐圓起來,皮色也細致多了,臉上畫得十分入時,本來生就一雙水盈盈的眼睛,此刻顧盼間,露著許多風情似的。接著朱青又替我介紹了一個二十來歲叫小顧的年輕男人。小顧長得比先頭那兩個體面得多,茁壯的身材,濃眉高鼻,人也厚實,不像那兩個那么嘴滑。朱青在招呼客人的時候,小顧一徑跟在她身后,替她搬挪桌椅,聽她指揮,做些重事。
不一會,我們入了席,朱青便端上了頭一道菜來,是一盆清蒸全雞,一個琥珀色的大瓷碗里盛著熱氣騰騰的一只大肥母雞,朱青一放下碗,那個姓劉的便跳起來走到小顧身后,直推著他嚷道:
“小顧,快點多吃些,你們大姊燉雞來補你了。”
說著他便跟那個姓王的笑得發出了怪聲來。小顧也跟著笑了起來,臉上卻十分尷尬。朱青抓起了茶幾上一頂船形軍帽,迎著姓劉的兜頭便打,姓劉的便抱了頭繞著桌子竄逃起來。那個姓王的拿起匙羹舀了一瓢雞湯送到口里,然后舐唇咂嘴地嘆道:
“小顧來了,到底不同,大姊的雞湯都燉得下了蜜糖似的。”
朱青丟了帽子,笑得彎了腰,向那姓劉的和姓王的指點了一頓,咬著牙齒恨道:
“兩個小挨刀的,誆了大姊的雞湯,居然還吃起大姊的豆腐來!”
“大姊的豆腐自然是留給我們吃的了。”姓劉的和姓王的齊聲笑道。
“今天要不是師娘在這里,我就要說出好話來了,”朱青走到我身邊,一只手扶在我肩上笑著說道,“師娘,你老人家莫見怪。我原是召了這群小弟弟來侍候你老人家八圈的;哪曉得幾個小鬼頭平日被我慣壞了,嘴里沒上沒下混說起來。”
朱青用手戳了一下那個姓劉的額頭,說道:
“就是你這個騷包最討人嫌!”
說著便走進廚房里去了。小顧也跟了進去幫朱青端菜出來。那餐飯我們吃了多久,姓劉的和姓王的便和朱青說了多久的風話。
自那次以后,隔一兩個禮拜,朱青總要來接我到她家去一趟。可是見了她那些回數,過去的事情,她卻一句也沒有提過。我們見了面總是忙著搓麻將。朱青告訴我說,小顧什么都不愛,唯獨喜愛這幾張。他一放了假,從桃園到臺北來,朱青就四處去替他兜搭子,常常連她巷子口那家雜貨店一品香老板娘也拉了來湊腳。小顧和我們打牌的當兒,朱青便不入局,她總端張椅子,挨著小顧身后坐下,替小顧點張子。她蹺著腳,手肘子搭在小顧肩上,嘴里卻不停地哼著歌兒,又是什么《嘆十聲》,又是什么《怕黃昏》,唱出各式各樣的名堂來。有時我們打多久的牌,朱青便在旁邊哼多久的歌兒。
“你幾時學得這么會唱歌了,朱青?”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道,我記起她以前講話時,聲音都怕抬高些的。
“還不是剛來臺灣找不到事,在空軍康樂隊里混了這么些年學會的。”朱青笑著答道。
“秦老太,你還不知道呀,”一品香老板娘笑道,“我們這里都管朱小姐叫‘賽白光’呢。”
“老板娘又拿我來開胃了,”朱青說道,“快點用心打牌吧,回頭輸脫了底,又該你來鬧著熬通宵了。”
遇見朱青才是三四個月的光景,有一天,我在信義路東門市場買鹵味,碰見一品香的老板娘在那兒辦貨,她一見了我就一把抓住我的膀子叫道:
“秦老太,你聽見沒有?朱小姐那個小顧上禮拜六出了事啦!他們說就在桃園的飛機場上,才起飛幾分鐘,就掉了下來。”
“我并不知道呀。”我說。
一品香老板娘叫了一輛三輪車便和我一同往朱青家去看她去。一路上一品香老板娘自說自話叨登了半天:
“這是怎么說呢,好好的一個人一下子就沒了。那個小顧呀,在朱小姐家里出入怕總有兩年多了。初時朱小姐說小顧是她干弟弟,可是兩個人那么眉來眼去,看著又不像。我們巷子里的人都說朱小姐愛吃‘童子雞’,專喜歡空軍里的小伙子。誰能怪她呀?像小顧那種性格的男人,對朱小姐真是百依百順,到哪兒去找?我替朱小姐難過!”
我們到了朱青家,按了半天鈴,沒有人來開門,不一會兒,卻聽見朱青隔著窗子向我們叫道:
“師娘、老板娘,你們進來呀,門沒有閂上呢。”
我們推開門,走上她客廳里,卻看見原來朱青正坐在窗臺上,穿了一身粉紅色的綢睡衣,撈起了褲管蹺起腳,在腳趾甲上涂蔻丹,一頭的發卷子也沒有卸下來。她見了我們抬起頭笑道:
“我早就看見你們兩個了,指甲油沒干,不好穿鞋子走出去開門,教你們好等——你們來得正好,晌午我才燉了一大鍋糖醋蹄子,正愁沒人來吃。回頭對門余奶奶來還毛線針,我們四個人正好湊一桌麻將。”
正說著余奶奶便走了進來。朱青慌忙從窗臺上跳下來,收了指甲油,對一品香老板娘說道:
“老板娘,煩你替我擺擺桌子,我進去廚房端菜來。今天都是太太們,手腳快,吃完飯起碼還有二十四圈好搓。”
朱青進去廚房,我也跟了進去幫個忙兒。朱青把鍋里的糖醋蹄子倒了出來,又架上鍋頭炒了一味豆腐。我站在她身旁端著盤子等著替她盛菜。
“小顧出了事,師娘該聽到了?”朱青一邊炒菜,頭也沒有回,便對我說道。
“剛才一品香老板娘告訴我了。”我說。
“小顧這里沒有親人。他的后事由我和他幾個同學料理清楚了。昨天下午,我才把他的骨灰運到碧潭公墓下了葬。”
我站在朱青身后,瞅著她,沒有說話,朱青臉上沒有施脂粉,可是看著還是異樣的年輕朗爽,全不像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大概她的雙頰豐腴了,肌膚也緊滑了,歲月在她的臉上好像刻不下痕跡來了似的。我覺得雖然我比朱青還大了一大把年紀,可是我已經找不出什么話來可以開導她的了。朱青利落地把豆腐兩翻便起了鍋,然后舀了一瓢,送到我嘴里,笑著說道:
“師娘嘗嘗我的‘麻婆豆腐’,可夠味了沒有?”
我們吃過飯,朱青便擺下麻將桌子,把她待客用的那副蘇州竹子牌拿了出來。我們一坐下去,頭一盤,朱青便撂下一副大三元來。
“朱小姐”,一品香老板娘嚷道,“你的運氣這么好,該去買‘愛國獎券’了!”
“你們且試著吧,”朱青笑道,“今天我的風頭又要來了。”
八圈上頭,便成了三歸一的局面,朱青面前的籌碼堆到鼻尖上去了。朱青不停地笑著,嘴里翻來滾去嚷著她常愛唱的那首《東山一把青》。隔不了一會兒,她便哼出兩句:
噯呀噯噯呀,
郎呀,采花兒要趁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