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七年的冬天,我們這邊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處處失利了,北邊一天天吃緊的當兒,我們東村里好幾家人都遭了兇訊。有些眷屬天天到廟里去求神拜菩薩,算命的算命,摸骨的摸骨。我向來不信這些神神鬼鬼,偉成久不來信,我便邀隔壁鄰舍來成桌牌局,熬個通宵,定定神兒。有一晚,我跟幾個鄰居正在斗牌兒,住在朱青對過的那個徐太太跑來一把將我拖了出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我說總部剛來通知,郭軫在徐州出了事,飛機和人都跌得粉碎。我趕到朱青那兒,里面已經(jīng)黑壓壓擠滿了一屋子的人。朱青歪倒在一張靠椅上,左右一邊一個女人揪住她的膀子,把她緊緊按住,她的頭上扎了一條白毛巾,毛巾上紅殷殷地沁著巴掌大一塊血跡。我一進去,里面的人便七嘴八舌告訴我:朱青剛才一得到消息,便抱了郭軫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嚎哭,口口聲聲要去找郭軫。有人攔她,她便亂踢亂打,剛跑出村口,便一頭撞在一根鐵電線桿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洞,剛才抬回來,連聲音都沒有了。
我走到朱青跟前,從別人手里接過一碗姜湯,用銅匙羹撬開朱青的牙關(guān),扎實地灌了幾口。她的一張臉像是劃破了的魚肚皮,一塊白、一塊紅,血汗斑斑。她的眼睜得老大,目光卻是散渙的。她沒有哭泣,可是兩片發(fā)青的嘴唇卻一直開合著,喉頭不斷發(fā)出一陣陣尖細的聲音,好像一只瞎耗子被人踩得發(fā)出吱吱的慘叫來一般。我把那碗姜湯灌完了,她才漸漸地收住目光,有了幾分知覺。
朱青在床上病了許久。我把她挪到我屋子里。日夜守住她,有時連我打牌的時候,也把她放在跟前。我怕走了眼,她又去尋短見。朱青整天睡在床上,也不說話,也不吃東西。每天都由我強灌她一點湯水。幾個禮拜,朱青便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面皮死灰,眼睛凹成了兩個大窟窿。有一天我喂完她,便坐在她床沿上,對她說道:
“朱青,若說你是為了郭軫,你就不該這般作踐自己。就是郭軫在地下,知道了也不能心安哪。”
朱青聽了我的話,突然顫巍巍地掙扎著坐了起來,朝我點了兩下頭,冷笑道:
“他知道什么?他跌得粉身碎骨哪里還有知覺?他倒好,轟地一下便沒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卻還有知覺呢。”
朱青說著,面上似哭似笑地扭曲起來,非常難看。
守了朱青個把月,自己都差不多累倒了。幸而她老子娘卻從重慶趕了來。她老子看見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娘卻狠狠地啐了一口:
“該呀!該呀!我要她莫嫁空軍,不聽話,落得這種下場!”
說著便把朱青蓬頭垢面地從床上扛下來,用板車連鋪蓋一起拖走了。朱青才走幾天,我們也開始逃難,離開了南京。
下
來到臺北這些年,我一直都住在長春路,我們這個眷屬區(qū)碰巧又叫做仁愛東村,可是和我在南京住的那個卻毫不相干,里面的人四面八方遷來的都有,以前我認識的那些都不知分散到哪里去了。幸好這些年來,日子太平,容易打發(fā),而我們空軍里的康樂活動,卻并不輸于在南京時那么頻繁,今天平劇,明天舞蹈,逢著節(jié)目新鮮,我也常去那些晚會去湊個熱鬧。
有一年新年,空軍新生社舉行游藝晚會。有人說歷年來就算這次最具規(guī)模。有人送來兩張門票,我便帶了隔壁李家念中學那個女兒一同去參加。我們到了新生社的時候,晚會已經(jīng)開始好一會兒了。有些人擠做一堆在搶著摸彩,可是新生廳里卻是音樂悠揚跳舞開始了。整個新生社塞得寸步難移,男男女女,泰半是年輕人,大家嘻嘻哈哈的,熱鬧得了不得。廳里飄滿了紅紅綠綠的氣球,有幾個穿了藍色制服的小空軍,拿了煙頭燒得那些氣球砰砰嘭嘭亂炸一頓,于是一些女人便趁勢尖叫起來。夾在那些混叫混鬧的小伙子中間,我的頭都發(fā)了暈,好不容易才和李家女兒擠進了新生廳里,我們倚在一根廳柱旁邊,觀看那些人跳舞。那晚他們弄來空軍里一個大樂隊,總有二十來人。樂隊的歌手也不少,一個個上來,衣履風流,唱了幾個流行歌,卻下到舞池和她們相識的跳舞去了。正當樂隊里那些人敲打得十分賣勁的當兒,有一個衣著分外妖嬈的女人走了上來,她一站上去,底下便是一陣轟雷般的喝彩,她的鋒頭好像又比眾人不同一些。那個女人站在臺上,笑吟吟地沒有半點兒羞態(tài),不慌不忙把麥克風調(diào)了一下,回頭向樂隊一示意,便唱了起來。
“秦婆婆,這首歌是什么名字?”李家女兒問道,她對流行歌還沒我在行。我的收音機,一向早上開了,睡覺才關(guān)的。
“《東山一把青》。”我答道。
這首歌,我熟得很,收音機里常收得到白光灌的唱片。倒是難為那個女人卻也唱得出白光那股懶洋洋的浪蕩勁兒。她一只手拈住麥克風,一只手卻一徑滿不在乎地挑弄她那一頭蓬得像只大鳥窩似的頭發(fā)。她翹起下巴頦兒,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唱著:
東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來姊有心,
郎呀,咱倆兒好成親哪——
她的身子微微傾向后面,晃過來、晃過去,然后突地一股勁兒,好像心窩里迸了出來似的唱道:
噯呀噯噯呀,
郎呀,咱倆兒好成親哪——
唱到過門的當兒,她便放下麥克風,走過去從一個樂師手里拿過一雙鐵錘般的敲打器,吱吱嚓嚓地敲打起來,一面卻在臺上踏著倫巴舞步,顛顛倒倒,扭得頗為孟浪。她穿了一身透明紫紗灑金片的旗袍,一雙高跟鞋足有三寸高,一扭,全身的金鎖片便閃閃發(fā)光起來。一曲唱完,下面喝彩聲,足有半刻時辰,于是她又隨意唱了一個才走下臺來,即刻便有一群小空軍迎上去把她擁走了。我還想站著聽幾個歌,李家女兒卻吵著要到另外一個廳去摸彩去。正當我們擠出人堆離開舞池的當兒,突然有人在我身后抓住了我的膀子叫了一聲:
“師娘!”
我一回頭,看見叫我的人,赫然是剛才在臺上唱《東山一把青》的那個女人。來到臺北后,沒有人再叫我“師娘”了,個個都叫我秦老太,許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驀然間,異常耳生。
“師娘,我是朱青。”那個女人笑吟吟地望著我說道。
我朝她上下打量了半天,還沒來得及回話,一群小空軍便跑來,吵嚷著要把她挾去跳舞。她把他們摔開,湊到我耳根下說道:
“你把地址給我,師娘,過兩天我接你到我家去打牌,現(xiàn)在我的牌張也練高了。”
她轉(zhuǎn)身時又笑吟吟地悄聲對我說道:
“師娘,剛才我也是老半天才把你老人家認出來呢。”
從前看京戲,伍子胥過昭關(guān)一夜便急白了頭發(fā),那時我只道戲里那樣做罷了,人的模樣兒哪里就變得那么厲害。那晚回家,洗臉的當兒,往鏡子里一端詳,才猛然發(fā)覺原來自己也灑了一頭霜,難怪連朱青也認不出我來了。從前逃難的時候,只顧逃命,什么事都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黑天白日。我們撤退到海南島的時候,偉成便病歿了。可笑他在天上飛了一輩子,沒有出事,坐在船上,卻硬生生地病故了。他染了痢疾,船上害病的人多,不夠藥,我看著他屙痢屙得臉發(fā)了黑。他一斷氣,船上水手便把他用麻包袋套起來,和其他幾個病死的人,一齊丟到了海里去,我只聽得“嘭”一下,人便沒了。打我嫁給偉成那天起,我心里已經(jīng)盤算好以后怎樣去收他的尸骨了。我早知道像偉成他們那種人,是活不過我的。倒是沒料到末了連他尸骨也沒收著。來到臺灣,天天忙著過活,大陸上的事情,竟逐漸淡忘了。老實說,要不是在新生社又碰見朱青,我是不會想起她來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