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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青年盧卡奇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重構

盧卡奇(1885—1971)是匈牙利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他在1923年發表的《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被認為是開創了“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潮。他的主要理論著作有《心靈與形式》、《小說理論》、《歷史與階級意識》、《理性的毀滅》、《審美特性》和《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等。本章主要論述他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重構。

一、《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的總體概述

1.《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與盧卡奇所面臨的時代問題

《歷史與階級意識》并不是盧卡奇即興之作,而是他對時代問題進行理論反思的結果,拿他自己的話說是“作為弄清作者本人及其讀者頭腦中的革命運動的理論問題的嘗試而寫出的。”[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39頁。具體說,該書是他對當時西歐革命失敗進行反思的結果。

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后成立了共產國際,共產國際把“蘇聯模式”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和革命模式看作是馬克思主義的唯一正統,要求所屬的各國共產黨內按照俄國的革命模式在各國展開社會主義革命,但最終結果卻相繼失敗。理論和現實的反差促使西方共產黨內的先進理論家結合西方社會現實,探討適合西方的社會主義革命道路,最終建立適合于西方的社會主義社會。在這一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不同于蘇俄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解釋模式和革命理論,因為這些理論家均來自西歐,且學術結構不同于自恩格斯、列寧以來的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因此人們稱之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歷史與階級意識》既是盧卡奇對他所處的時代問題展開理論反思的結果,也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開山之作。

盧卡奇認為,西歐社會主義革命不能教條地照搬俄國革命的模式,這主要根源于西方社會的歷史文化傳統和現實有別于俄國。和俄國長期的封建統治與封建主義文化傳統不同,西方社會存在著政治社會和市民社會的二分,前者代表的是與國家政治統治相適應的政治暴力;后者代表的是不同政黨的文化意識形態場所,二者之間形成既相互適應,又相互限制的關系,由此形成西方社會悠久的民主傳統。而資產階級也正是通過在市民社會中宣揚其意識形態和文化價值觀,從內心深處控制和支配了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再加上市場經濟本身的物化現象,使得工人階級接受了資本主義的文化統治秩序,其結果是無產階級階級意識出現了危機,這一方面意味著西歐資產階級對工人階級的統治是包括政治統治和文化意識形態統治在內的“總體統治”,且出現了文化意識形態統治逐漸占主導地位的發展趨勢,另一方面也意味著在西歐國家無產階級革命存在著“主觀精神”準備不足的問題。因此,盧卡奇強調西歐不能像俄國那樣直接采取政治革命的形式,而應采取包括政治革命、經濟革命和文化意識形態革命在內的“總體革命”形式,其中文化心理革命是政治革命的基礎和前提,這就在客觀上要求發揮馬克思哲學的價值批判功能,并由此引發了盧卡奇對自恩格斯、列寧以來流行于當時馬克思主義陣營中對馬克思哲學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解釋模式的批判性反思,最終形成了西方形態的馬克思主義理論。

2.盧卡奇對“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解釋模式的批評

對馬克思哲學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解釋模式開始于恩格斯,經過普列漢諾夫、列寧,最后由斯大林加以系統化和體系化,在馬克思主義陣營中曾經長期被看作是對馬克思哲學的唯一正確解釋。可參見俞吾金:《重新理解馬克思》,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2-159頁。其基本觀點在于:在馬克思實現哲學革命變革的道路問題上,認為馬克思是通過顛倒黑格爾唯心主義辯證法,吸收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最終達到辯證唯物主義立場上的。在如何理解馬克思哲學的本質和功能的問題上,認為馬克思首先形成了辯證唯物主義的哲學世界觀和方法論,然后再把辯證唯物主義運用、推廣到歷史領域最終形成了歷史唯物主義,并且認為馬克思哲學的功能就在于把握整個世界的普遍規律與絕對本質。這是一種立足于近代理性主義哲學的立場形成的一種對馬克思哲學的知識論解釋。盧卡奇不同意上述對馬克思哲學的解釋,認為這是一種對馬克思哲學的自然科學唯物主義解讀模式,必然造成馬克思哲學的實證化,陷入到經濟決定論、技術決定論的失誤中,進而把歷史規律的實現看作是和人的主觀精神作用的發揮無關的自然過程,喪失了馬克思哲學應有的批判價值功能。而當時西歐工人階級的主觀精神準備不足和階級意識危機的理論根源,正是因為這種對馬克思哲學的解讀模式造成了無產階級政黨不注重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和文化價值觀的批判,不注重對無產階級政治覺悟的培養。基于以上認識,盧卡奇對馬克思的哲學革命道路和哲學實質進行了重新解釋。

盧卡奇主要是通過考察馬克思和德國古典哲學,特別是和黑格爾哲學的內在聯系,來說明馬克思是如何實現哲學革命變革的。在他看來,馬克思和德國古典哲學之間既存在著內在聯系,同時又存在著根本的區別。具體說,馬克思繼承了德國古典哲學力圖通過引入“實踐”和“歷史”原則來超越近代哲學的直觀認識論立場和實證主義認識方法的思路,并將“實踐”和“歷史”原則貫徹到底實現哲學革命變革的。在他看來,康德哲學關于“現象世界”和“自在之物”的劃分,突顯了近代理性主義哲學無法解決主體和客體、思維和存在、自由和必然關系問題的困境。費希特的行動哲學開啟了試圖從主體實踐活動出發解決上述困境的嘗試。席勒的“審美游戲說”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和人的異化,強調了只有克服社會異化,找到這個真正的歷史主體,才能真正解決自由和必然之間的矛盾。對馬克思影響最大的是黑格爾,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和《邏輯學》中把主體理解為能動的實體,把歷史看作是主體辯證證運動的生成過程,不僅消除了主體和客體的對立,而且強調應當在歷史生成過程中和歷史的總體中認識和把握歷史的本質。但是,黑格爾本人并沒有把上述思想貫徹到底,一方面黑格爾并沒有找到歷史的真正主體,另一方面他也并沒有把歷史原則貫徹到底。黑格爾把歷史的主體歸結為世界精神及其體現為具體形態的個別國民精神,而國民精神只不過是服從世界精神的要求來行動,因此對它而言,不過是體現了世界精神的“理性的狡計”,這樣它也不可能是歷史的真正主體。同時,黑格爾為了其哲學體系的需要,他把一切歷史過程都歸結為絕對精神運動的一個環節,歷史的終點則是絕對精神回歸到它自身,體現在人類現實歷史運動過程中,普魯士王國成為了人類歷史的終點。因此,德國古典哲學并沒有真正克服近代理性主義哲學的二律背反。

盧卡奇認為,馬克思從三個方面改造了德國古典哲學,具體說,其一,馬克思賦予“實踐”以新的內涵。在德國古典哲學那里,“實踐”主要被規定為一種理論活動,而在馬克思那里,“實踐”則主要被重新規定為物質生產活動。其二,馬克思把“辯證法”建立在“歷史”的基礎上,把歷史看作是人自身實踐活動的產物,指出歷史是人自身實踐活動的產物,展現的是人類改變人和自然、人和人關系的過程,是人的具體生存形式不斷徹底變化的過程。因此盧卡奇強調,在馬克思那里,“歷史”并不是在人們身上發生的不可捉摸的過程,歷史的意義也并不需要像黑格爾那樣引入神秘的超驗力量來說明,又反對用自然科學的實證主義研究方法把歷史凝固化的做法,真正把握了歷史的總體和實質。其三,馬克思找到了真正的歷史主體——無產階級。和德國古典哲學要么把歷史主體歸結為某種神秘的精神,要么把歷史主體歸結為歷史之外的抽象的人不同,馬克思從來沒有抽象地和一般地談論過人,而是把人看作是歷史發展總體中的具體環節,強調應當立足歷史發展總體談論人在歷史發展進程中的作用。同時,馬克思也沒有像費爾巴哈那樣僅僅停留于抽象人道主義的層面談論人的非人化和人的自由解放問題,而是把人看作是歷史發展過程的主體和客體,強調這種主、客體同一是歷史辯證法的基礎,這就意味著對人存在的否定也必然導致對人存在的社會的否定,從而超越了費爾巴哈的抽象人道主義,解決了近代哲學在主體和客體、現象和本質、自由和必然問題上的困境,找到了實現人的自由和解放的現實之路。因此,馬克思“把黑格爾哲學中的歷史傾向推到了它的邏輯的頂點:他把無論是社會的還是社會化的人的一切現象都徹底變成歷史問題,因為它具體揭示了歷史發展的真正基礎,并使之全面開花結果”。[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67頁。可以說,馬克思是在繼承德國古典哲學改造近代理性主義哲學的思路的基礎上,通過和德國古典哲學的“斷裂”實現哲學革命變革的。

在對馬克思哲學的本質和功能問題的看法上,盧卡奇反對把馬克思哲學解釋為近代哲學意義上的知識論哲學,強調馬克思哲學本質上是一種現代哲學意義上的實踐唯物主義哲學,馬克思哲學的功能也并非是要把握整個世界的普遍規律和絕對本質,而是要探尋實現人的價值、自由和解放的現實之路,是一種關于人和自然、人和社會關系的歷史唯物主義。由此,他系統論述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方法論基礎、研究對象、哲學功能和哲學使命,形成了他的馬克思哲學觀,提出了對馬克思哲學研究產生重大影響“總體性辯證法”、“物化理論”、“階級意識理論”等一系列論題。

3.《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的二重性特點

自《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問世以來,可以說對它的評論就充滿了爭論。贊揚者認為“為了衡量今天的共產主義,為了領會到它放棄了什么,聽從于什么,就應該回想這本書輕松活潑、充滿活力的論著,在這里,革命的青春和馬克思的青春又復活了。”[法]梅勞·龐蒂:《辯證法的歷險》,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62頁。批評者則認為該書“按照黑格爾主義的精神去解釋馬克思主義,提出了一系列同辯證和歷史唯物主義相異的原理。”徐崇溫:《“西方馬克思主義”論叢》,重慶出版社1989年版,第85頁。盧卡奇自己則把該書看作是他走向馬克思主義的道路過程中一部學徒期的著作。參見[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頁。要正確評判《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的歷史地位,就應該把握該書的二重性特點。

盧卡奇在晚年談及他走向馬克思主義的道路時指出,他最初是立足于齊美爾和馬克斯·韋伯的方法論來學習馬克思的《資本論》,并主要把馬克思看作是一個社會學家。而寫作《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時,他主要受到了黑格爾哲學的影響,同時又受到了工團主義以及德國社會民主黨理論家盧森堡的影響,因此,《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是一部具有多重理論矛盾混合在一起的著作,這部著作既存在著理論上的失誤,同時又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理論問題。對此,盧卡奇自己認為,《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的失誤在于主要在于四個方面:第一,把“馬克思主義僅僅看作是一種關于社會的理論、社會的哲學,因而忽視或者否認它同時也是一種關于自然的理論。”[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0頁。這一失誤造成了對馬克思主義基本范疇“勞動”的遺忘,而“勞動”正是作為社會和自然之間物質變換的中介,這意味著馬克思哲學本體論的客觀基礎被遺忘了。第二,對“實踐”概念作了狹隘的理解,沒有闡發作為實踐概念核心的物質生產勞動,而對實踐作了唯心主義的解釋,從而無法真正解決理論和實踐、主體和客體之間的關系。第三,雖然恢復了馬克思哲學的“總體范疇”,正確地批判了那種把馬克思哲學實證化的做法,但是卻又對總體性方法作了黑格爾主義的歪曲,體現在把“總體在方法論上的核心地位與經濟的優先性對立起來。”[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5頁。第四,雖然提出了“人的異化”這個時代最重要的問題,但是卻是以黑格爾主、客體同一的精神哲學為基礎的,只不過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這種主、客體的同一體現在社會歷史的發展進程中。正因為存在上述理論失誤,因而盧卡奇后來不斷作自我批評。但是,盧卡奇同時也強調,《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也并一無是處,其突出貢獻在于對于馬克思主義的本質作了一個反教條主義的定義,并恢復了辯證法在馬克思哲學中的中心地位。甚至提出這本書后來被利用來制造“兩個馬克思“的對立,但這并不能歸罪于他,因為他始終是把馬克思的哲學思想看作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到底應當如何把握和評價《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我們認為應當把握如下三個原則:

第一,應當從盧卡奇思想發展的全過程來把握和評價《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正如盧卡奇自己所言,《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是他走向馬克思主義的學徒期的著作,因此,他力圖通過反思時代問題來重建馬克思哲學的本體論,其理論具有探索性的特點,這也決定了他在突現馬克思哲學相當于近代哲學的特質,彰顯馬克思哲學的批判價值性,提出異化論題的同時,其思想還沒有完全擺脫黑格爾哲學的影響,使《歷史與階級意識》呈現出他所說的若干缺點和局限。但是,綜合盧卡奇一生的理論探索和思想發展看,重建馬克思哲學的本體論始終是他理論探索的中心問題,直到晚年他撰寫的《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這一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巨著,完成了他對自己早期思想的超越。如果聯系盧卡奇一生的理論探索來看待《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我們就可以發現一方面反對自恩格斯、列寧以來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力圖闡發馬克思哲學的特質是盧卡奇一生未變的思想主題,他代表的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世界化和民族化進程中的實踐唯物主義理論傳統;另一方面,盧卡奇一生的理論探索過程又展現為不斷克服《歷史與階級意識》理論局限的過程,因此不能把盧卡奇在該書理論上的失誤凝固化、永恒化。

第二,應該聯系當時馬克思主義陣營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現實來評價《歷史和階級意識》一書。在當時馬克思主義陣營中。流行的是對馬克思哲學的實證主義解釋,馬克思哲學的革命和批判的辯證法被忽視了,馬克思哲學的批判性和價值性功能無法有效地發揮。在當時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俄國十月革命的經驗和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被教條化,“馬列主義已經變成為俄國布爾什維克特殊的社會主義模式進行辯護的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并不適合西歐社會。”[加]本·阿格爾:《西方馬克思主義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79頁。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盧卡奇強調了“辯證法”對于馬克思哲學的核心地位,并對馬克思哲學的本質和內涵作了全新的解釋,其理論主旨就是反對教條主義,強調馬克思哲學的理論與實踐的辯證統一。如果聯系上述時代背景,就可以看到盧卡奇理論探索的重大價值。,證主義解釋營中同時

第三,應該從盧卡奇思想中的主導性和非主導性兩個方面來評價《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應該說,無論是盧卡奇對馬克思哲學的重新解釋,還是他的“總體性辯證法”、“物化理論”和“階級意識理論”,都較深地受到了黑格爾哲學的影響,這也是造成他在該書中出現理論失誤的的根本原因。但他一方面還是注意說清楚馬克思哲學與黑格爾哲學的根本區別,說清楚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超越,另一方面他所說的馬克思同黑格爾思想的內在聯系,恰恰正是作為黑格爾哲學中的的精華,即“主體辯證法”與“歷史原則”。因此,我們認為當時盧卡奇思想的主導性方面是馬克思哲學,他是力圖用馬克思哲學來繼承、批判和改造黑格爾哲學,而不是相反。也就是說,盧卡奇的理論失誤應該被看作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在思想探索過程中的失誤,不能因為他的這些失誤就否定他理論的全部,就否定《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史上的重要理論價值和理論地位。

二、“總體性辯證法”與馬克思哲學的本體論

盧卡奇把“辯證法”看作是馬克思哲學的本質,認為馬克思就是通過對近代理性主義哲學方法論的批判和超越,建立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的。因此,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就必須堅持馬克思哲學的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革命辯證法,“我們姑且假定新的研究完全駁倒了馬克思的每一個個別的論點。即使這點得到證明,每個嚴肅的‘正統’馬克思主義者仍然可以毫無保留地接受所有這種新結論,放棄馬克思的所有全部論點,而無須片刻放棄他的馬克思主義正統。所以,正統馬克思主義并不意味著無批判地接受馬克思所研究的結果。它不是對這個或那個論點的‘信仰’,也不是對某本‘圣’書注解。恰恰相反,馬克思主義問題中的‘正統’僅僅指方法”。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58-59頁。盧卡奇由此論述了馬克思的“總體辯證法”和近代理性主義哲學方法論的區別,并系統闡發“總體性辯證法”的內涵提出他對馬克思哲學本質和內涵的理解。

1.盧卡奇對近代理性主義哲學方法論的批判

盧卡奇認為,近代理性主義哲學把自然科學實證主義研究方法直接移植到哲學中,由于自然科學實證主義研究方法將它所要研究的“事實”從社會生活中抽象出來,把它放到不受外界干擾的環境中,探究“事實”的本質和規律,并將這些本質和規律歸結為純粹數學和數與數量關系,“自然科學的‘純’事實,是在現實世界的現象被放到(在實際上或思想中)能夠不受外界干擾而探究其規律的環境中得出的。這一過程由于現象被歸結為純粹數量,用數和數的關系表現的本質而更加加強。”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53頁。盧卡奇認為,自然科學的實證研究方法看起來科學,但是當它被用于研究社會現實時卻事實上是不科學的,這是由它所具有的內在特點所決定的。具體說:

第一,自然科學實證主義研究方法具有非歷史性特點。由于這種研究方法抽象地看待它所研究的對象,因此它看不到它所研究的對象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發展趨勢,非歷史地看待它所研究的“事實”,其結果從表面上看,自然科學的方法通過觀察、抽象和實驗研究“事實”,似乎是非常精確而科學的,但實際上,“這種看來非常科學的方法的不科學性,就在于它忽略了作為其依據的事實的歷史性質。……這種錯誤來源的實質在于,統計和建立在統計基礎上的‘精確的’經濟理論總是落后于實踐的發展”。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54頁。第二,自然科學實證主義研究方法具有孤立的、非總體性特點,它是建立在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基礎上的。盧卡奇指出,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基本特點是社會分工的不斷合理化和專門化,其結果是經濟拜物教盛行和人的一切關系的物化。資本主義社會的這一特點,也造成了一種非總體性的研究方式,這種研究方法不僅不從整體來研究部分,而且或者把整體當作不科學的東西予以拋棄,或者把整體歸結為各部分機械的“總合”,這種孤立的方法既不可能說清楚社會發展各階段的真正區別,也無法真正把握歷史發展的總體趨勢。

第三,自然科學實證主義研究方法具有非批判性特點。盧卡奇指出,自然科學的方法的本質是不承認它的對象中有任何矛盾和對抗,因此它只是“簡單地、教條地站在資本主義社會的基礎上,無批判地把它的本質、它的客觀結構、它的規律性當作‘科學’的不變基礎”。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55頁。這種方法必然會把資本主義看成是由自然界和理性的永恒規律注定永恒存在的東西,并把資本主義的矛盾看成是和其生產方式的本質無關的純粹表面現象。因此,“自然科學的認識理想被運用于自然時,它只是促進科學的進步。但是當它被運用于社會時,它就成為資產階級的思想武器”。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59頁。通過對自然科學實證主義研究方法特點的論述,盧卡奇強調,不能將它直接移植于哲學之中,因為一種理論用什么樣的方法來研究和解釋“事實”,決定了這一理論的基本性質。盧卡奇由此批評當時的馬克思主義者不是堅持馬克思主義辯證方法,而是立足于自然科學實證主義的研究方法來解釋馬克思主義哲學,其必然結果是將馬克思主義哲學實證化,無法真正認識和把握社會現實,發揮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批判價值功能,無法對抗資本主義社會的物化意識,使無產階級喪失其歷史發展進程中的主體地位。在盧卡奇看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方法論基礎不是自然科學實證主義研究方法,而是和資產階級的自然科學實證主義方法完全對立的“總體性辯證法”, “只有在這種把社會生活中的孤立事實作為歷史發展的環節并把它們歸結為一個總體的情況下,對事實的認識才能真正成為對現實的認識。”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56頁。這種“總體性辯證法”決定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總是歷史地和批判地看待社會生活,對此盧卡奇指出:“什么是歷史唯物主義呢?無疑,它是按其真正的本質理解過去事件的一種方法。但是,同資產階級的歷史方法相反,它同時也使我們有能力從歷史的角度(科學地)考察當代,不僅看到當代的表面現象,而且也看到實際推動事件的那些比較深層的歷史動力”。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312頁。問題在于,歷史唯物主義雖然是無產階級的一種極好的武器,但是目前它只是一個有待整理的綱領。如何科學地闡發歷史唯物主義的內涵,并使之成為具體科學研究的方法,是當代馬克思主義者的一項重要任務。

2.“總體性辯證法”的內涵

盧卡奇首先強調,“總體性辯證法”是馬克思主義同資產階級科學的根本區別,“總體范疇,整體對各個部分的全部的、決定性的統治地位,是馬克思取自黑格爾并獨創性地改造成為一門全新科學的基礎的方法的本質。……總體范疇的統治地位,是科學中的革命原則的支柱”。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77頁。“總體性的辯證法”在盧卡奇那里主要有三種含義:

第一,“總體性的辯證法”是一種具體的總體,它既保持部分的相對獨立性,同時又堅持總體高于的特點,部分只有在與總體的聯系中才能顯示出其意義,對部分的理解不能脫離總體的聯系。“總體的范疇決不是把它的各個環節歸結為無差別的統一性、同一性。只有在這些環節彼此之間處于一種動態的辨證關系,并且能被認為是一個同樣動態的和辨證的整體的動態的辨證環節這層意義上,它們在資本主義制度中所具有的表面的獨立和自主才是一種假象”。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61-62頁。也就是說,“總體性辯證法”一方面堅持構成總體的部分的相對獨立性,另一方面又要求在最高的思維形式中再現部分之間的總體聯系,堅持總體高于部分的原則觀察和研究對象。盧卡奇強調,把“總體性辯證法”運用于社會生活中,就是要求對社會生活作總體和全面的研究,孤立個別的社會現象只有在與總體的聯系中才能得到理解和解釋。他引用馬克思的話作為論證。“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關系下,他才成為奴隸。紡紗機是紡棉花的機器。只有在一定的關系下,它才成為資本。脫離了這種關系,它也就不是資本,就像黃金不是貨幣,砂糖并不是砂糖的價格一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486頁。只有在特定的社會關系總體中,奴隸、資本、黑人和紡紗機才能聯系起來。

第二,“總體性辯證法”是主、客體相互作用的主體辯證法,其核心在于改變社會現實。盧卡奇這里所講的主體辯證法與黑格爾建立在絕對精神基礎上的主體辯證法不同,它是以人的實踐為基礎的改變社會現實的主體辯證法。黑格爾哲學雖然確立了主體性原則,但是在他那里,歷史辯證運動的主體是絕對精神,其主體辯證法是一種絕對精神運動的辯證法。費爾巴哈雖然克服了黑格爾的唯心主義,但是他把人理解為歷史之外的孤立個人,從而陷入到直觀唯物主義的立場。馬克思一方面把人理解為感性活動的主體,另一方面又強調人是一種社會存在物,并把人看作是社會歷史過程的主體和客體,把歷史看作是主體實踐生成的過程。因此,“總體性辯證法”要求從主體實踐的原則出發理解歷史,其核心在于改變社會現實,實現理論和實踐的辯證統一。

第三,“總體性辯證法”是以人及其實踐為基礎的歷史辯證法。盧卡奇由此批評恩格斯把辯證法推廣到自然界,指出這種脫離人的主體地位談論辯證法只會導致實證主義,使辯證法喪失其革命性和批判性的內在本性。“恩格斯對辯證法的表述之所以造成誤解,主要是因為他錯誤地跟著黑格爾把這種方法也擴大到對自然界的認識上。然而辯證法的決定性因素,即主體和客體之間的相互作用、理論與實踐的統一、作為范疇基礎的現實中的歷史變化是思想中的變化的根本原因等等,并不存在于我們對自然界的認識中。”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51頁。盧卡奇把“總體性辯證法”看作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只有運用這一方法,才能真正把握歷史發展的趨勢和過程,才能真正把握主、客體的辯證統一運動的具體歷史過程。

可以看出,“總體性辯證法”在盧卡奇那里,既是一種方法論,同時又是一種本體論,通過對“總體性辯證法”內涵和特點的論述,盧卡奇實際上提出了一種新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觀。

3.“總體性辯證法”與盧卡奇的馬克思哲學觀

盧卡奇把“總體性辯證法”看作是馬克思對黑格爾思想進行批判繼承的結果。在他看來,黑格爾的哲學體系以絕對精神運動為基礎,認為絕對精神既是實體,又是主體,它們構成了歷史運動的總體。對此,盧卡奇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同黑格爾哲學既有聯系,也存在著區別。從聯系的角度看,歷史唯物主義和黑格爾哲學都把理論看作是現實的自我認識,如果說黑格爾把哲學看作是絕對精神的自我認識的話,那么,歷史唯物主義就是無產階級對自己社會地位的自我認識。從他們之間的區別來看,盧卡奇認為,馬克思一方面批評了黑格爾的辯證法只是一種人并不參與的、絕對精神自身運動的虛假辯證法,因而并未能真正解決思維和存在、理論和實踐、主體和客體的矛盾;另一方面黑格爾不能真正理解歷史的內在動力,而不得不把民族及民族意識當作是歷史發展的真正承擔者,而馬克思、恩格斯則“認識到‘歷史過程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到底是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他們才獲得了清算一切神話的可能性和立足點”。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69頁。在盧卡奇看來,能否堅持“總體性辯證法”,決定了能否正確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但是問題在于當時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恰恰拋棄了馬克思的“總體性辯證法”,而是立足于自然科學實證主義研究方法,來闡釋馬克思哲學,其結果是導致無批判和非歷史地看待資本主義社會,也使無產階級喪失了其階級立場,無法成為歷史發展的主體。“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的本質是與無產階級的‘實踐的和批判的’活動分不開:兩者都是社會的同一發展過程的環節。因此,由辯證方法提供的對現實的認識同樣也是與無產階級的階級立場分不開的”。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71頁。盧卡奇所說的“總體性辯證法”實際上包含了方法論和本體論兩個方面的含義。從方法論的視角看,“總體性辯證法”強調從總體上分析和把握社會現實生活,認為孤立個別歷史事件的意義只有在總體中才能得以理解,它既要求堅持總體高于部分,必須在最高的思維形式中再現事物的聯系,但同時又保留個體的特殊存在與相對獨立性,盧卡奇強調,只有運用“總體性辯證法”,把社會生活中的孤立事實作為歷史發展的環節,并把它們歸結為一個總體的情況下,才能真正認識和把握社會現實。從本體論的視角看,“總體性辯證法”既是局限于社會歷史領域中的主、客體相互作用的辯證法,同時又是把握歷史發展趨勢的基礎。由于他認為一定的哲學方法論決定了該哲學的性質,而“總體性辯證法”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方法論基礎,因此他對“總體性辯證法”內涵的論述,實際上也意味著他對馬克思哲學提出了一種新的理論解說。具體而言,首先,由于“總體性辯證法”是一種主、客體相互作用的辯證法,而它只能限制在社會歷史領域,這意味著馬克思哲學就是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以人類社會歷史為研究對象的現代唯物主義哲學。而在盧卡奇看來,歷史唯物主義所講的“歷史”,就是人類社會實踐的產物,歷史的內容生成于主、客體相互作用的辨證過程中;其次,作為主、客體相互作用的辯證法,只有“人類實踐”這一中介才能將二者聯結起來,因此這決定了馬克思哲學的基礎不可能是自然,而只能是“人類實踐”;最后,由于“總體性辯證法”本質上是批判的辯證法,其核心是如何改變現實,“如果理論的這一中心作用被忽視,那末構造‘流動的’概念的優點就會成問題,成為純‘科學的’事情。那時方法就可能按照科學的現狀而被采用或舍棄,根本不管人們對于現實的基本態度如何,不管現實被認為能改變還是不能改變”。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50頁。這決定了馬克思哲學不可能是一種實證主義科學,而只能是一種批判的哲學。“歷史唯物主義的首要功能就肯定不會是純粹的科學認識,而是行動。歷史唯物主義不是目的本身,它的存在是為了使無產階級自己看清形勢,為了使它在這種明確認識到的形勢中能夠根據自己的階級地位去正確地行動”。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313頁。也就是說,歷史唯物主義是無產階級批判資本主義,爭取自身自由和解放的理論工具。綜合以上論述,我們可以作如下概括:盧卡奇的馬克思哲學觀是將馬克思主義哲學看作是以“人類實踐”為基礎,以“人類社會歷史”為研究對象,以無產階級的自由和解放為目的的現代實踐唯物主義哲學。顯然,盧卡奇的這種解說,同傳統馬克思哲學理論是存在著哲學理論形態上的差異的。盧卡奇的這種理論解說從其文化淵源看,主要是受到了西方人文主義文化傳統的影響;從其現實基礎看,則主要是要反對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實證主義解釋,發揮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價值批判功能,對抗資本主義社會的物化意識,培育無產階級成熟的階級意識。基于以上原因,盧卡奇對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恩格斯對實踐的理解以及列寧的反映論提出了批評。

對于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盧卡奇一方面批評他不恰當地把辯證法擴大到自然領域中,并且指出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雖然將辯證法看作是由一個規定轉變為另一個規定的連續不斷的過程,是矛盾的不斷揚棄,不斷相互轉換,但是由于他沒有提及歷史過程中的主體和客體之間的辨證關系,也更不可能將這種辨證關系置于辯證法的中心地位,因此并不能保證辯證法的批判性和革命性。而對于恩格斯關于對不可知論的最令人信服的駁斥是實踐,即實驗和工業的說法,盧卡奇也提出異議。他指出:“恩格斯的最深的誤解在于他把工業和實驗的行為看作是——辨證的和哲學的意義上的——實踐”。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209頁。因為實驗恰恰是一種最純粹的直觀。實驗者創造了一種人為抽象的環境,以排除主體和客體方面的影響,從而順利地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觀察到規律。因此,如果把實踐歸結為工業和實驗,那就意味著會忽視人的主體作用,從而陷入實證主義的錯誤。正是由于他對恩格斯和列寧的上述批評,使他的《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的理論性質在馬克思主義陣營中產生了激烈的爭論,也使資產階級學者利用他的觀點制造“兩個馬克思”的對立、“馬克思和恩格斯”關系的對立。

基于反對對馬克思哲學實證主義和科學主義的解讀,盧卡奇特別強調馬克思哲學的歷史性和實踐性特點。在他看來,“生成性”是馬克思哲學的特點,這使馬克思哲學始終把事物的發展看作是辯證過程。盧卡奇認為,把辯證的生成過程看作是和歷史同一的思想,應該說起源于赫拉克利特,并在黑格爾那里得到系統的闡述。在黑格爾看來,“生成表現為存在的真理,過程表現為事物的真理。這就意味著,歷史發展的傾向構成比經驗事實更高的現實”。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273頁。而馬克思也始終將“歷史”置于其方法論的中心地位,他一方面把“歷史”看作是人自身活動的產物,另一方面又強調“歷史”呈現為人的活動、人對自然和他人關系展開的過程,因此“歷史正是在于,任何固定化都會淪為幻想:歷史恰恰就是人的具體生存形式不斷徹底變化的歷史”。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280頁。只有從這樣的立場出發,歷史才能真正變成為人的歷史。對于如何理解這種歷史的生成過程,盧卡奇以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的論述為基礎,指出問題的答案就在于使哲學變為實踐。

盧卡奇認為,由于實踐是以現實為基礎的,而真正的現實和經驗的事實存在并不是同一的,現實應該是過程的集合體,因此現實并不是現存的,而是生成的,它可以從兩個方面予以理解。第一,對象的真正本質就在這一生成之中,也就要求思維必須克服脫離事物具體關系的實證主義方法和思維方式,樹立和事物發展相適應的辯證思維,才能克服實證思維的僵化性,獲得一種生成的特性。第二,生成總是處在過去和將來之間的中介,但是無論是歷史的過去還是將來,都是具體的。這決定了人們不能用一種抽象直觀的思維來關注事物的過去或將來,否則過去和將來對人而言都會成為一種異在,從而導致主、客體之間的對立。“只有當人能把現在把握為生成,在現在中看出了那些他能用其辨證的對立創造出將來的傾向時,現在,作為生成的現在,才能成為他的現在”。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303-304頁。為了說明馬克思實踐觀的特質,盧卡奇又進一步分析了馬克思的實踐唯物主義同費爾巴哈的抽象哲學人類學之間的區別。他指出,馬克思總是歷史地和辯證地看待人,他從沒有一般地談論過抽象絕對的人,而是始終把人看作是具體的總體,看作是社會的一個環節,因此只有將人看作是具體的社會的人時,才能從人及其實踐出發解釋社會,從而確立人作為歷史辯證法的客觀基礎。盧卡奇批評當時的馬克思主義者不理解馬克思哲學,脫離辯證的總體性來觀察人類社會,其結果必然是陷入到經驗主義和空想主義中,理所當然無法把握歷史發展的趨勢和歷史的總體,指導無產階級的革命實踐,而只能使無產階級屈從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物化意識。因為“資產階級無疑占有政權、知識、教育和經驗等等的優勢。面對資產階級的這些優勢,無產階級唯一的武器,它的唯一有效的優勢就是:它有能力把整個社會看作是具體的、歷史的總體;有能力把物化形式把握為人與人之間的過程;有能力積極地意識到發展的內在意義,并將其付諸實踐,而在抽象的存在形式的矛盾之中,這種意義只是以消極的面目出現”。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294頁。正是由于盧卡奇特別強調馬克思哲學的歷史性、實踐性和歷史性的特點,他必然會反對自恩格斯、列寧以來對馬克思哲學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解讀模式,因為在他看來,這種解讀模式的問題正在于使馬克思哲學實證化,既無法說明馬克思哲學革命的實質以及與近代哲學的原則區別,也必然鈍化馬克思哲學的批判價值功能,無法對抗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物化現象。如果說盧卡奇對“總體性辯證法”的論述意味著他提出了一種新的馬克思哲學觀的話,那么,他的“物化理論”可以看作是馬克思哲學發揮批判價值功能的結果。

三、物化理論與馬克思哲學的功能

1.盧卡奇的“物化理論”

依據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對商品拜物教的論述,盧卡奇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分析,他得出了資本主義社會存在著普遍的物化現象這一結論。在盧卡奇看來,所謂物化,就是“人自己的活動,人自己的勞動,作為某種客觀的東西,某種不依賴于人的東西,同人相對立”。[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50頁。物化現象在客觀方面體現為一個由現存的物以及物與物之間關系構成的世界,即商品世界及其運動規律成為一種人無法控制的力量而與人相獨立而存在;在主觀方面則體現為人的活動同人自身相分離,并服從于商品運行的規律而進行自己的運動。

盧卡奇把資本主義普遍的物化現象形成的原因歸結為資本主義發展進程中的技術理性的盛行。在他看來,物化現象的形成和資本主義現代化屬于同一過程。“勞動過程從手工業經過協作、手工工廠到機器工業的發展所走過的道路,那么就可以看出合理化不斷增加,工人質的特性、即人的——個體的特性越來越被消除”。[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52頁。盧卡奇受馬克斯·韋伯的影響,把資本主義現代化歸結為不斷的理性化和合理化過程。合理化的基本特點將勞動過程根據“計算或可計算原則”來進行調節,這雖然帶來了勞動效率的提高,但由此也導致了生產過程和勞動者的異化,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生產過程的異化。為了使“可計算性原則”得以進行,就必須將生產過程和勞動產品中任何一個整體分解成其各自的組成部分,以研究其生產的特殊局部規律,使之符合技術理性的要求。這種對生產過程的可計算性要求意味著統一的生產過程被分解成了特殊局部的偶然組合,破壞了產品本身的有機的內在統一。

第二,生產過程中的主體的異化。由于生產過程被分割為局部的操作過程,其結果生產過程被機械化和不斷地合理化,造成了工人的活動必須服從于機器操作系統,不再是勞動過程中的主人,而變成一個消極被動的直觀者。這意味著勞動主體的勞動同他的人格相分離,同時由于勞動過程被機械地分割成各個部分,其結果是人成為機器生產體系中的一個原子。因此,以“可計算性原則”為基礎的技術理性的盛行,導致了勞動過程的機械化、專門化,雖然勞動效率得以提高,但是帶來的卻是物化現象的產生。盧卡奇強調,雖然在前資本主義時代,也存在諸如這樣蔑視人的尊嚴的物化勞動,但是由于不存在著普遍的機械化勞動,因此這種蔑視人尊嚴的物化勞動只能在一定范圍內存在。但是在資本主義社會,由于合理機械化的和可計算性的原則遍及生活的全部表現形式,“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使整個社會(至少按照趨勢)隸屬于一個統一的經濟過程:社會所有成員的命運都由一些統一的規律來決定”, [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57頁。因此工人異化的命運必然成為整個社會的命運,由人所制造出的商品及其商品運動的規律,對人而言成為支配人命運的自然規律,因此商品關系已經開始變得非人化。

第三,人的意識領域的異化。生產領域的異化導致了人們的物化意識,進而支配著人的內心世界和人們的行為。盧卡奇指出,從生產結構看,資本主義生產是以下列兩個相互作用的方面為基礎的。一方面,一切個別生產中存在著嚴格合乎規律的必然性,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生產的總過程卻具有相對的不合理性。也就是說,資本主義個別生產是建立在嚴格合理計算的基礎上的,具有其局部的規律;但是整個資本主義生產體系所決定的整體規律卻是超越個人意志而起作用的,因此它不可能被完全地認識和把握,對人而言似乎是一種異化的規律,但它卻是資本主義經濟的要求、前提和分工的產物。盧卡奇認為,資本主義的分工破壞了勞動過程和生活過程的有機統一,并把它們分解成它的各個組成部分,以便按照可計算性的合理化方式來完成其局部職能,而各種組成部分之間的職能都是相互獨立的,并且依據自身的邏輯而不依賴于社會其它局部職能使自己進一步改進。但是,個別生產的不斷合理化和整個社會生產總過程的脫節,不僅使社會生產總體規律成為異己于人的東西,而且還造就了在肉體和精神上都特別適合于這些組成部分的專家、工作方式與工作意識;而從政治運行方式看,資本主義的不斷合理化造就了科層制的現代官僚體制,這種管理體制和資本主義發展是相適應的,其基本特點是將社會職能劃分為其各自的組成部分,使社會職能不斷地專門化,社會管理變成了一種機械化的操作行為,最終造就了人們官僚意識。“個別官僚之必然完全服從于他所屬的物的關系系統,以為正是他的榮譽,他的責任感需要這樣一種完全服從,——所有這一切都表明,分工像在實行泰羅制時侵入‘心靈領域’一樣,這里侵入了‘倫理領域’”。[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66頁。這實際上意味著,人們把機械化的和操作化的異化工作方式,當成了自己應盡的工作責任倫理,它表明物化意識已經侵入到了人們的內心世界。

在揭示資本主義社會存在著普遍的物化現象之后,盧卡奇進一步從如下三個分析了物化所帶來的后果。在盧卡奇看來,物化的后果之一是人已經破碎化和原子化。人的破碎化首先體現在人的勞動以及同勞動產品關系的破碎化。由于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日益機械化、專業化和合理化,其結果是人的創造性的勞動為了服從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合理化,而不得不破碎化為專門化的局部操作活動,人們不再參與勞動產品生產的全過程,人的勞動和自己的勞動產品已經喪失了有機的聯系。人的原子化則體現在人喪失了勞動過程中的主體地位,并屈從于資本主義生產體系,成為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的一個原子、一個零件。盧卡奇指出,這一點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由于人隸屬于機器而形成這樣的一種狀況,即“勞動把人置于次要地位;鐘擺成了兩個工人相對活動的精確的尺度,就像它是兩個機車的速度的尺度一樣。所以不應該說,某人的一個工時和另一個人的工時是等值的。時間就是一切,人不算什么;人至多不過是時間的體現。現在已經不用再談質量了。只有數量決定一切:時對時,天對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96-97頁。這樣時間就失去了它的質的、可變的、流動的性質,它凝固成一個精確劃定界限的、在量上可測定的、由在量上可測定的一些“物”(如工人的物化的、機械地客體化的、同人的整個人格完全分離開來的成果)充滿的連續統一體,即凝固成一個空間。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人的生產過程,還是人自身都變成了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的一個環節、一個原子和零件。因此,“生產的機械化也把他們變成一些孤立的原子,他們不再直接——有機地通過他們的勞動成果屬于一個整體,相反,他們的聯系越來越僅僅由他們所結合進去的機械過程的抽象規律來中介”。[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55頁。物化的后果之二在于由于人們的生活被普遍的物化現象所掩蓋,使得人們只能拘泥于眼前的事物,而喪失對整體景象把握的能力,無法把握歷史發展的全過程,從而也喪失了作為歷史主體的地位。這是因為,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專門化和合理化,一方面使資本主義的整體規律對人而言是一種無法把握的異化規律,“經濟關系的純客觀性的拜物教外表掩蓋住它作為人之間關系的性質,并使它變成為一種以宿命論的規律環繞著人的第二自然”; [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333頁。另一方面人的行為又是建立在服從建立在以計算為基礎的局部運行規律的基礎上,其結果是“人的行為僅限于對這種過程成功的可能性作出正確的計算,僅限于通過使用保護裝置、采取預防措施等等來靈活地避免發生干擾性的‘偶然事件’;人們經常甚至停留在這樣一些‘規律’可能發生作用的概率計算上面,而不企圖通過運用其他‘規律’來干預過程本身”。[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64頁。可以看出,在普遍物化的資本主義社會,人的行為僅僅只在于如何適應資本主義的可計算的規律,因而人們看到的只能是歷史運動中個別的偶然的規律,而無法把握這些個別規律之間的內在聯系和歷史運動的總體。

物化的后果之三在于物化意識彌漫了整個資本主義社會,它突出地體現在各門具體的實證科學和實證主義方法論盛行,以適應資本主義的專門化和合理化。盧卡奇指出,資本主義體系中工作的專門化產生了同樣按此方式工作的具體實證科學,這種科學“在方法論上對自己本身的認識越清楚,它就越堅決地拋開自己領域的各種存在問題,它就越堅決地不得不把這些問題從由它可以理解的領域里排除出去。它越發展,越科學,就越多地變成一種具有局部特殊規律的形式上的封閉系統,對于這種系統來說,處于這個領域本身以外的世界以及甚至首先同這個世界連在一起的、由這個領域加以認識的物質,即這個領域自身的、具體的現實基礎,在方法論上和原則上被看作是無法把握的”。[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72頁。因此,這種科學既不能看穿其物質基礎,也不能找到認識社會總體的途徑。盧卡奇強調,這種實證科學和資產階級的階級立場是緊密相聯的。資產階級的階級立場給資產階級的社會科學設定了它無法超越的界限,這也就是資產階級經濟學、法學、哲學等不斷合理化的根源,其根本目的在于有意識地放棄對社會整體的認識。盧卡奇特別強調需要一種新的哲學通過內部統一的方式對專門科學進行改造,將它們聯系成一個統一體,這就要求既必須承認各專門科學的成果和方法,同時哲學又必須揭示和論證各專門科學有效的原因。但是,要使資產階級哲學實現其立場的根本轉換是不可能的,這也決定了它沒有能力實現這一目標。因為資產階級哲學把各門具體科學的形式主義作為其方法論基礎,因此它也必然最終放棄對以形式主義為基礎的物化作透徹的理解,從而堵塞了認識物化的產生和消失、物化的真實本質和基礎的道路。

2.如何看待盧卡奇的物化理論

應該說,物化理論是盧卡奇馬克思哲學觀的必然邏輯和內在組成部分。從他的理論發展的邏輯看,由于他把“總體性辯證法”看作是馬克思哲學的方法論基礎,把馬克思哲學歸結為歷史唯物主義,而歷史唯物主義則是無產階級對自己的歷史地位和歷史使命的一種自我認識,是無產階級爭取自身自由和解放的理論工具,它在哲學本體論上體現為以“人類實踐”為基礎的實踐本體論,而這種實踐本體論也必然會外化到人類社會,關注人的價值和命運,因此,物化理論正是馬克思哲學發揮其理論功能,關注和揭示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無產階級生存境遇的結果。不僅如此,盧卡奇的物化理論也體現了他所闡發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觀的批判價值向度。因為從盧卡奇理論研究的目的看,他之所以反對實證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解讀模式,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他認為這種解讀模式必然會鈍化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批判價值向度,將馬克思主義哲學降低為一種提供科學認識的實證科學,也必然無法對抗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和商品經濟物化意識對無產階級思想的侵蝕,使無產階級受制于物化意識,喪失其作為歷史主體的地位,導致無產階級主觀革命意識的匱乏。因此盧卡奇反復強調,只有運用“總體性辯證法”,無產階級才能克服物化,真正成為歷史進程中的主體,進而獲得自由和解放。

當然,盧卡奇的物化理論也在國內外學術界產生了很大的爭論。贊揚者認為,他是在還未閱讀過青年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情況下,天才地提出他的異化理論的,體現了他敏銳的理論洞察力;反對者則認為他的異化理論來自于黑格爾,并對馬克思主義哲學作了一種黑格爾主義和抽象人道主義的錯誤解釋。到底如何評判盧卡奇的物化理論,筆者認為需要把握如下幾點原則:

第一,應該看到盧卡奇物化理論的思想來源是多重的。既包括齊美爾在《貨幣哲學》一書中對現代資本主義文化的批判,馬克斯·韋伯對資本主義現代化進程中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斷裂關系的論述,也有對黑格爾異化學說的借鑒,同時也包括盧卡奇對馬克思在《資本論》一書中關于資本主義社會中商品拜物教的分析,將他的思想來源僅僅歸結為黑格爾并不符合實際情況。

齊美爾在《貨幣哲學》一書中認為,社會是人們在社會互動中形成的一種獨立的、強制性的社會結構和文化結構,他著力探討了社會文化結構對人的影響。他把社會文化結構分為主觀文化和客觀文化兩個層次。這里,客觀文化是指人類的一切創造物,如藝術、科學、哲學等;主觀文化則是指人們創造、控制客觀文化的能力。人創造了客觀文化,同時也受它的塑造,二者之間存在著一種互動的關系。問題是客觀文化一旦建立后,就具有自身的邏輯發展規律,因此必然會發生客觀文化和它的創造者之間的矛盾。而這種矛盾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表現得尤為顯著。由此他認為,由于現代社會中貨幣經濟支配著一切,使得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中充滿著謀劃和理性,整個社會的人際關系日益隔膜。齊美爾上述觀點導致當時的西方知識分子把“疏遠化”當作批判資本主義的核心問題,造成了一種浪漫的反資本主義的情緒,盧卡奇正是置身于這種浪漫的反資本主義情緒中走向馬克思主義理論,這也勢必會影響盧卡奇對馬克思哲學的理解。

盧卡奇的物化理論也受馬克斯·韋伯的影響較深。馬克斯·韋伯把理性分為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前者強調的是理性和人類命運的關聯,體現了對人的價值的尊重,其基本職能在于它的批判性和否定性;工具理性則比較關注理性的科學化、技術化、功利化和實用化,它比較關注如何揭示事物的內在本質和規律。這兩種理性的結合才會使人類健康發展。但是近代以來的西方,只注重工具理性的發展,使得工具理性脫離了價值理性,這就必然會出現異化現象。這些也是盧卡奇物化理論的思想淵源。

第二,應該聯系青年盧卡奇思想發展的進程來評判他的物化理論的得失。盧卡奇自己把《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看作是他在“馬克思主義學徒期”的著作,該書既提出了一系列關涉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重大理論問題,但是也存在著諸多理論缺陷。這種思想的二重性也必然會反映到他的物化理論中。如從理論缺陷的角度看,他并沒有區分清楚“對象化”和“異化”的不同,這可能會導致將“異化”歸結為個人和社會之間永恒的對立而引起的,進而將異化永恒化。但是另一方面,盧卡奇又的確并沒有完全脫離資本主義社會結構來談論異化問題,而且將異化看作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普遍而特有的現象,對于如何消除異化他也作出了若干探討。因此,如果說他的物化理論的哲學人類學傾向被后來的哲學家所進一步發展和利用,如存在主義哲學和資產階級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思潮,那也不能認為盧卡奇本人就提出了抽象的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理論。

第三,要看到盧卡奇和青年馬克思在物化問題上的共同點、不同切入點和理論側重點。從他們共同的價值旨趣看,他們都強調了資本主義的反人性性質,都是立足于捍衛人的價值和尊嚴的人道主義情懷基礎上,對資本主義社會的這種反人性性質展開批判。但是從理論的切入點和側重點看,青年馬克思是從私有制和分工的視角揭示資本主義社會異化產生的必然性,并把異化的揚棄同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消除緊密聯系起來,并使異化理論逐漸走向了政治經濟學批判,和那種抽象倫理價值批判和哲學人類學批判已經有所不同。而青年盧卡奇雖然也并沒有忽視私有制和異化的內在聯系,但是他更加側重于從“技術理性”的特性入手,來分析和論述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因此青年盧卡奇的異化批判主要是一種倫理價值批判。再從他們兩人異化理論的具體內容看,馬克思主要從“工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工人同自己的勞動、工人同人的類本質、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四個方面論述資本主義異化現象及其后果,而盧卡奇則主要揭示了“人的勞動過程的異化、勞動者的異化、人與人關系的異化以及人的意識的異化”,盧卡奇特別注重從文化和意識領域揭示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現象及其后果,并逐漸走向文化和意識批判。

四、階級意識理論與馬克思哲學的使命

1.盧卡奇的階級意識理論

階級意識理論是盧卡奇的馬克思哲學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它集中體現了盧卡奇對馬克思哲學使命的看法。盧卡奇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就是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它關系到無產階級革命的成敗。由此他主要從如下幾個方面論述了階級意識的本質、功能以及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階級意識的本質和基本特點。

第一,階級意識的本質。盧卡奇指出,由于歷史的真正動力是獨立于人對它的意識的,它在人身上表現為一種似乎是獨立于人之外的自然規律,資產階級思想家由于其階級地位和階級立場的局限,把這種表現為自然規律的社會生活永恒化,從而將一切有意義和有目標的東西從歷史過程中排除出去,這樣歷史就被看作是一種統治人的盲目的力量。而馬克思則擯棄了社會結構的僵化性、自然性和非生成性,揭示了社會結構的歷史性,以及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被自然規律掩蓋著的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因此和資產階級思想家脫離具體的社會現實,在個體的經驗和意識中去尋找社會事件的根源不同,馬克思則要求研究人們的意識與“作為整體的社會的關系。因為只有在這種關系中,人們當時所具有的關于他們的存在的全部本質的規定才表現出來”。[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06頁。因此,階級意識是由人們在生產過程中的地位所決定的。所謂階級意識,就是“理性的適當的反應,而這種反應則要歸因于生產過程中特殊的典型地位。階級意識因此既不是組成階級的單個人所思想、所感覺的東西的總和,也不是它們的平均值。作為總體的階級在歷史上的重要行動歸根結底就是由這一意識,而不是由個別人的思想所決定的,而且只有把握這種意識才能加以辨認”。[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07頁。可以看出,盧卡奇既沒有主觀地規定階級意識,也沒有簡單地將階級意識等同于人們的心理意識。

第二,階級意識的功能。為了說明這一問題,盧卡奇認為首先必須解決的是在什么條件下,人們能夠把握社會歷史總體,形成自己的階級意識。盧卡奇指出,階級意識既可能是某階級對自己社會的、歷史的經濟地位的一種明確的意識,也可能是一種無意識,這取決于這個階級本身的特性。在他看來,如果一個特定的階級的立場和對自己利益的思考不能察覺現實社會總體,那么,這個階級就只能起被統治的作用,也就不可能推動或維持社會歷史進程,它只能在統治階級和肩負革命的階級之間左右搖擺,它偶然奮起的革命也必然帶有空洞的和無目標的特點。盧卡奇強調,一個階級要勝任階級統治,除了依靠暴力機關之外,必須擁有其明確的階級意識,一個階級在解決歷史任務過程中,其“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運用階級意識到什么程度,直接決定了它解決歷史任務的能力和程度。一當一個統治階級已經不可能從總體上把握人類社會歷史,由于它不愿意自愿放棄它的統治,這樣它就必然會制造一種“虛假意識”來實現其統治,這種“虛假意識”的形成并非是主觀隨意的,而是該階級的階級地位和該社會的社會結構所決定的。

第三,資產階級階級意識的形成、特點。盧卡奇指出,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由于階級利益不可能以十分清晰的方式表現出來,因此階級意識也不可能具有十分清晰的形式,只有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清晰的階級意識才能形成。造成這一狀況的原因是由于前資本主義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具有不同的經濟組織,具體體現在:一方面,前資本主義社會在經濟上沒有形成像資本主義社會那樣的有關聯的統一,經濟組織的各部分獨立性較大,它們在經濟上的相互依靠較小而且簡單。國家在經濟上完全是寄生的,而不是像資本主義社會那樣,用暴力實現它的經濟統治原則,因此雖然這樣的社會仍然構成了一個經濟統一體,但卻是一種松散的經濟聯合。在這種情況下,社會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總體關系不可能得到把握,自然也就不能產生總體性的階級意識;另一方面,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著諸多等級,等級制的形式必然會掩蓋經濟存在與社會經濟總體之間的關系,即便是等級的成員在經濟上已經屬于不同的階級,但是等級制依然保留著意識形態上的凝聚力,從而必然會使等級意識掩蓋著階級意識。在這種情況下,“‘歷史中人們行動的動機背后的存在的真正推動力’決不可能純粹地被意識到(甚至于都不能作為純粹的被賦予的意識)。實際上,它們只是隱藏在動機背后的歷史發展的盲目力量”。[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17頁。而在資本主義社會,社會政治、經濟日益聯系成一個總體,并且社會日益分裂成兩大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這兩大階級圍繞著階級利益而斗爭,并由此形成自己的階級意識。盧卡奇指出,資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卻存在著內在的矛盾。這是因為:第一,資產階級在還沒有打敗封建主義之前,它新的敵人——無產階級就已經產生了,因此當它以“自由”的名義在反對封建社會的斗爭中取得勝利之后,又必然會變成一種新的壓迫,并使階級斗爭以日益純粹的形式進行,但是資產階級總是千方百計地在理論和實踐中,把階級斗爭的事實從其社會意識中抹去;第二,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本身就存在著矛盾。這是因為資產階級意識形態一方面賦予個性以前所未有的意義,但是資本主義商品生產所帶來的物化卻取消任何一種個性。這說明,資本主義作為第一個滲透于資本主義生產總過程的社會,資產階級有可能把握社會發展的總體,但是由于資產階級階級地位的局限,它又不可能從根本上把握社會歷史總體。而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即個別資本和社會資本之間的矛盾,決定了資產階級不可能從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來解決由于資本主義發展所帶來的矛盾,這也決定了資產階級的階級意識所固有的限制,也決定了資產階級階級意識的“虛假性”,它必然會由于其階級利益的限制而在階級意識中盡力掩蓋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并創造一種能夠自圓其說的關于歷史、國家的本質的一套意識形態理論,這說明,資產階級的階級意識不可能真正把握人類社會歷史的總體。

第四,無產階級階級意識的本質與特點。盧卡奇認為,只有無產階級能夠真正洞察和把握社會歷史總體。“無產階級和其他階級的區別就在于,它不拘泥于歷史的個別事件,并不單純是受它們所驅使的,而是自己就構成了推動力量的本質,對社會發展過程的核心起決定性影響”。[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29-130頁。因此只有無產階級有能力從核心出發觀察社會,并實現理論和實踐的有機統一。盧卡奇所說的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實際上就是歷史唯物主義,他反復強調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在革命斗爭中的決定作用,指出“當最后的經濟危機沖擊資本主義時,革命的命運(以及與此相關聯的是人類的命運)要取決于無產階級在意識形態上的成熟程度,即取決于它的階級意識”。[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31-132頁。盧卡奇同時也指出,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既然被賦予了自覺地改造社會的任務,那么它也必然存在直接利益和最終目標,個別因素和整體的辨證矛盾,這就要求無產階級在革命斗爭中把它們有機地結合起來,否則無產階級將喪失其應有的優勢。但是問題就在于,當時的庸俗馬克思主義者恰恰把它們割裂開來,或者目光短淺的政治現實來代替重大的原則斗爭,或者把作為手段的局部利益的斗爭歸結為階級斗爭的最終目的,這樣做的必然解決是把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降低為無產者實際的心理狀態,使無產階級受制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物化意識,最終陷入到拙劣的經驗主義或抽象的空想社會主義中,這實際上是把歷史唯物主義降低為一種意識形態,并用資產階級的方法指導無產階級的革命斗爭,無法有效地指導西方革命。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作為人類歷史上最后的階級意識,一方面必須要和揭示社會本質聯系起來,另一方面,必須實現理論和實踐的越來越內在的統一。對無產階級來說,它的‘意識形態’不是一面扛著去進行戰斗的旗幟,不是真正目標的外衣,而就是目標和武器本身”。[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32頁。無產階級只有在具備成熟的階級意識的條件下,才能真正成為歷史的主、客體,最終完成其歷史使命,這就突顯出培育成熟的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的重要性。盧卡奇由此進一步論述了作為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特質和功能。

盧卡奇首先強調,歷史唯物主義在資本主義社會,是指導無產階級斗爭的武器,但同時也是資產階級科學盡力抵制的對象。因為承認歷史唯物主義,對資產階級而言意味著自殺,意味著資產階級也必然喪失它的階級意識。因此,對于無產階級而言,就決不能僅僅把歷史唯物主義看作是一種科學的認識工具,而是更應該用這種科學的認識工具指導實踐,最終達到理論和實踐的統一。盧卡奇進一步論述了歷史唯物主義同資產階級科學的本質區別。

盧卡奇指出,資產階級存在的前提是對其生存的社會前提從沒有達到明確的認識。在資產階級還處于上升時期時,資產階級還對自己的意識形態充滿信心,并且這種信心驅使資產階級科學去追求真理,并且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認識到的東西,因此他們并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局限。但是,隨著資本主義進入到它最后的階段,它開始意識到確切地認識資本主義經濟關系和整個社會對自己的階級是非常有害的,于是它們就采取了欺騙的辦法制造出各種關于國家、社會和歷史發展的虛假意識,形成各種各樣自我封閉的經濟、法律和國家學說的封閉體系。和資產階級意識形態不同,歷史唯物主義雖然也把自己看作是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但是它是建立在對資本主義社會及其經濟結構科學認識的基礎上,它把資產階級的那些表面看來是完全獨立和自我封閉的體系,看作是資本主義社會整體的組成部分,并揚棄了它們表面上的獨立性,從而把資本主義社會中所有社會關系的物化理解為資本主義的產物,并把物化看作是一種暫時和歷史的現象,在思想上超越和揚棄資本主義社會,因此,歷史唯物主義是資本主義社會的自我認識,它能夠指出擺脫資本主義危機的道路,無產階級只能依靠歷史唯物主義才能實現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飛躍。

2.如何看待盧卡奇的階級意識理論

總的看盧卡奇的階級意識理論,其基本價值旨趣應該說是力圖確立人(無產階級)的歷史主體地位,強調在資本主義社會普遍物化的條件下,人的主觀意識革命的重要性。而由于他把歷史唯物主義看作是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因此他對階級意識功能的論述,實際上也就是對歷史唯物主義功能的論述。在他眼里,歷史唯物主義和資產階級實證科學是不同的,后者只能描述社會生活的表面現象,它既無法把握社會歷史的總體,也無法實現理論與實踐的統一。而對于歷史唯物主義而言,它既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科學認識,但它同時也意味著行動,其本性不在于提供實證的知識,而在于通過理論批判和階級斗爭實踐,最終打碎資本主義社會的物化結構,實現無產階級的自由和解放。

盧卡奇的階級意識理論,突出強調了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奪取文化意識形態的領導權對于社會主義革命的重要意義,這也是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共同特點。可以說,強調領導權思想是馬克思主義的傳統。列寧強調經濟和政治領導權,而以盧卡奇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則更強調文化的領導權,這可以看作是在東、西方不同的具體條件下,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具體運用和發展。尤其是在西方,國家機器僅是其統治的外圍,市民社會和意識形態則是其統治的縱深地帶,如果不加強對工人階級的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想教育,勢必會更多地被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所迷惑,最終喪失了戰斗力。西方馬克思主義重視意識形態理論的研究和批判的傳統正是由盧卡奇所奠定的。

盧卡奇通過論述階級意識的作用,強調人的主觀因素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是正確的。但他又把無產階級看作是歷史發展過程中的主、客體,明顯是受到了黑格爾哲學的影響。在黑格爾那里,真實的東西既是實體,又應該是主體,實體和主體具有同一性,而這個主體就是絕對精神。整個世界的發展就是絕對精神外化,又回歸到自身的過程。盧卡奇把黑格爾主、客體同一理論用來解釋馬克思主義。只不過這時作為主體的絕對精神被換成了無產階級,當能夠無產階級達到對資本主義物化結構的認識,具備了本階級的階級意識,也就成為了歷史的主體和客體,從而完成其歷史使命。正因為如此,盧卡奇的階級意識理論雖然強調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價值功能和實現無產階級自由和解放的使命,對于克服當時馬克思主義陣營中的教條主義、經驗主義和機會主義也具有積極的意義,但是其階級意識理論又具有片面強調意識革命的傾向。

總的看,青年盧卡奇的理論運思過程始終是圍繞著他所面臨的時代問題,展開對馬克思哲學內涵、特質以及理論體系等問題的研究,他通過對“總體性的辯證法”的闡述,堅決反對那種對待馬克思主義教條主義的態度,認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既不是指馬克思主義的現存結論,也不是那種對這些結論進行“圣經式”的注解,而是要求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科學地分析時代及其民族歷史文化傳統,用“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原則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盧卡奇這種反教條主義的思想,開啟了西方共產黨、西方進步的知識分子擺脫前蘇俄哲學模式和革命模式,探索適合本國的社會主義革命道路的先聲。同時,他從“實踐、歷史、辯證法”三者相統一的角度對馬克思哲學的本體論作了初步的探索,力圖擺脫當時馬克思主義陣營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唯科學主義、機械決定論的解釋,明確提出馬克思哲學就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主張,其功能和使命就是關注無產階級的生存境遇,實現無產階級的自由和解放。他所提出的“異化”論題不僅成為后來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批判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理論工具,而且也影響了現代西方哲學的發展,他本人甚至被認為是存在主義的先驅。不僅如此,他的物化理論、階級意識理論奠定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性學術傳統,并進一步展開為資本主義社會批判、意識形態批判和文化價值批判,在當代西方世界產生了重要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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