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來整理散亂的長發,避免在他面前失態:“為什么這篇小說要叫《蝙蝠的回憶》?跟蝙蝠有關系嗎?”
“因為,葉燕只管我叫蝙蝠——無論在那年暑期,每次見面聊天,還是在她去北京讀書以后,我們漫長的書信來往。”
“原因呢?”
“我沒有什么朋友,除了拍照片,也沒有任何愛好。同學們都不喜歡我,幾乎沒人愿意主動跟我說話,總是小心地提防我,以為我會偷寢室里的東西。他們私下里都說我是個怪胎——有天晚上我救了一只受傷的蝙蝠,把它養在宿舍,每天喂它吃各種小飛蟲,最后竟然痊愈被我放生。所以,蝙蝠成了我的代號,這些小東西是我唯一的朋友。”
男人回憶的往事,我根本不敢將之變成腦中畫面,只能打斷道:“跟你的名字有關嗎?”
“我媽生我的時候,有只蝙蝠飛進了屋子,幾乎就停在床前,看著她把我生下來,鄉下人都說這是好兆頭,就給我起名‘福生’。”
“就像蝙蝠在中國傳統中象征福氣,蝙蝠的回憶——就是你的回憶?”
“正解。”
我綰了綰腦后的頭發,努力調整呼吸,坐回到他對面的椅子上:“為何在《蝙蝠的回憶》標題下面標注為‘陽面’?”
“還有一個陰面。”
“陰面?”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磁帶放完一半,還可以翻過來放后面一半。
“那是另一個版本的劇情,極端陰暗,你如果看到必定會后悔的——后悔認識我。”
“真實的嗎?”
“一半真實,一半虛構。”
“非常期待,真的!蝙蝠先生。”
我居然如此順溜地叫出了這個男人的筆名與代號。
“你不會看到的,阿丸。”
“請把你的‘陰暗面’寫出來吧!拜托了,作為一名編輯,我的感覺非常靈,這是一部非常精彩的小說,如果寫成長篇出版的話,沒準會成為暢銷書,還能拍成電影,可以讓日本人來拍……不,韓國人更合適!對啊,金基德,我太喜歡他了!”
突然,我不確定剛才是否口誤,把“陰面”說成了“陰暗面”。
“茶快要涼了。”
“啊?”
他指了指桌上的茶杯,我才反應過來,自己從坐下來到現在,都沒有碰過一滴水。
再看手表,已過去兩個小時,窗外夜色正濃,似有黑色小點飛舞。
我還是不敢喝他的茶,即便漸漸信任這個男人。我不敢想象杯子里會藏什么東西,更不想等到明早醒來,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躺在他的浴缸中——并被分成了幾十塊。
“對不起。”
看著我誠摯地道歉,他并不介意地起身,將冷卻的茶水倒掉,又倒滿一杯熱茶。
“那么熱的天,我屋里沒有空調與電風扇,給你喝那么熱的茶,真抱歉。”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局促的表情,“不知道你要來,冰箱里也沒飲料,我下樓去給你買些冷飲回來吧!”
“不用!”我極力掩飾著恐懼,“千萬別這么麻煩!我也不太喜歡喝飲料,何況窗戶開著也挺涼快的。”
事實上一絲風都沒有,房間悶熱得像微波爐,額頭滑落的汗水,早已公然將我出賣。
“阿丸,我想知道,除了作為一個編輯,你還有什么理由,對《蝙蝠的回憶》與葉燕那么感興趣?”
“我也是N市人。”
“怪不得,我從你的口音聽出來了,雖然你的普通話相當標準。”
這一點讓我吃驚,很少有人能聽出我的口音,即便面對N市的同鄉。
“我在N市出生長大,考進大學才離開那座城市,從此再沒回去過。”
“這才是你來找我的原因吧。”
“是的,但你能證明剛才說過的一切嗎?”
“你不相信我?”
說實話,我幾乎全都相信了,但我想要得到更多,比如他剛開始拿出的那張照片,一身紅裙的葉燕在夏日林蔭道上——N市郁郁蔥蔥的法國梧桐,是我在小女孩時深刻的記憶,而今許多古老的大樹都被砍倒,只剩下丑陋與光禿禿的寬闊車道。
“她從北京寄給你的那些書信,在哪里?”
我想親眼看到葉燕的字跡,哪怕輕輕觸摸一下,或許能感應到早已死去的鬼魂——我瘋了嗎?
“燒了。”
“說什么?”
我選擇性地過濾掉了答案。
“在葉燕死后的幾年,我陸續把她寫給我的信,全都燒成了一把灰。”
“原因呢?”
好想站起來摑這個男人耳光!當時你可不是年少無知啊!你毀滅了多么重要的破案線索!我要是警察的話,會把你以藏匿毀棄證據的罪名抓起來!
“回憶太痛苦了。每次重看那些信,就會加深一次痛苦,即便放在床底下積灰,也會忍不住想起信里的每一個字,原封不動地背出來——不如燒了干凈,反正人也死了,同樣燒成了一把灰。”
“可你現在還是在回憶?你的痛苦并不會減輕半分?不后悔嗎?”
“后悔——但不是為了這件事。”
“我不明白。那么你寫給她的信呢?警方早就發現了吧?為什么沒有因此而找到你?”
“阿丸,我和葉燕的關系,是專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秘密,絕對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因此,她收到我的每一封信,都會在看完后燒掉,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現在,第三個人已經有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完小腿肚子就打戰了——為什么要提醒他?提醒他讓我知道了太多秘密,唯有把我殺掉滅口嗎?
“你不是第三個人。”
“為什么?”
“不解釋。”
“或許,根本就沒有任何一封信,完全是被你捏造出來的,當你無法拿出證據時,只能杜撰這個拙劣的謊言。”
好吧,我想我可以徹底翻臉了。
“我從沒想過要說服你。”
“那你干嗎讓我知道?”
“因為,你就坐在我的面前。”
男人動情地瞪大眼睛,令人啞口無言。不錯,是我自投羅網進來的,豈能責怪他?
“對不起,今晚打擾你了,再見。”
我的語氣變得異常柔軟,竟有些不舍地提臀,緩緩離開他的椅子,抓著包走到大門背后。
“就這樣走了嗎?”
“嗯。”
“能等一等嗎?阿丸。”他的表情有些可憐,就像被女朋友甩掉的小男生,還在幻想讓對方回頭,“我有其他證據。”
“什么?”
我沒有拉開房門,而是僵硬地站著,又保持隨時可以逃出去的姿勢。他走進那個小房間,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再捧著一本相冊出來。
是那種藍絲絨封面的相冊,看起來也有許多年頭,翻開浮起一陣腐爛味,還有無數張少女的臉……
同一個少女,同一座城市,同一個暑期,不同的白天與黑夜,不同的街道與公園,還有市郊的盤山小路,山谷中的千年古剎,布滿斑駁痕跡的古城墻,艷陽下大片盛開的荷花——她獨自坐在北湖的小船上,戴著一頂太陽帽,悠然自得地眺望著遠方。不知相機是在哪個角度?也許在附近的另一條小船。
至少好幾沓的照片,全是十八九歲的葉燕,每張照片的背景都有些眼熟,一看就知道是N市的夏天。
不過,有兩點讓我感到奇怪——
第一,全是葉燕的獨照,沒看到她與眼前這個男人合影,即便許多照片中都有過往路人。
第二,幾乎所有照片都是側面照,葉燕從未正對鏡頭,或者在看其他什么人?
正當我要提出疑問,他及時回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喜歡被人拍照,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我只拍景物與別人,自拍都沒有過,更別說合影了。”
“原因呢?”
“一個貧寒的農村男孩的自卑,不是你們這些城里人可以理解的。”
“我理解,對不起。”
看著他粗糙黝黑的皮膚,還有飄忽不定的眼神,心底油然生出一種莫名的同情。
“但是,你不會相信的,葉燕也有鏡頭恐懼癥。她不敢面對鏡頭,就連直視他人雙眼的勇氣都沒有。因此,除了證件照,她每次拍照都只露出側臉,或是退到離鏡頭很遠的地方,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查一下。”
聽起來似乎有些扯淡,但回想葉燕在網上流傳的照片——我能默記住每個細節,確實沒有任何一張正面的生活照,只有大頭照例外。
“其實,我想要問你的是——”
這是我真正來到此地的原因,在這場漫長而驚懼的談話中,無數次想要拋到他的面前,卻又被我猶疑地吞回了腹中。
“阿丸,請問吧,我會說出一切秘密的。”
“十九年前,發生在N市的夏天,另一樁駭人聽聞的案件。”我能聽到自己牙齒之間的戰栗聲,狠狠心,閉上眼睛,發出一個輕微的清齒齦有咝擦音,“S——U——I——”
“碎?”
“碎尸案。”
【第五章】
我想要尿尿。
膀胱壓迫著小腹,令人難以忍受,如同一顆即將吹爆的氣球。
可有哪個女孩子,膽敢在這樣一個陌生男人的家里上廁所?誰知道他的馬桶有多惡心,里面漂浮過怎樣的物體,說不定是跟某種動物共用的吧!
窗外,沒有一絲風的悶熱夜晚,數只撲著翅膀的老鼠,構成奇怪的剪影,在那棟焦黑死亡的大樓背景中。
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堅持到此刻。始終跟他討論一樁多年前的殺人案……并且,即將迎來另一樁更為毛骨悚然的案件,這才是我要回憶的往事。
“蝙蝠先生,既然你當年在N市讀的大學,那么肯定聽說過——十九年前的暑期,有個大一女生失蹤了,她叫謝小微。幾天后的清晨,環衛工人在鼓樓附近掃地,發現路邊有個叮滿蒼蠅的塑料袋。打開一看全是肉,環衛工人以為撿了便宜帶回家,準備煮一鍋熱湯開葷,沒想到煮出一只死人的手指!”
“著名的碎尸案,九十年代N市第一大奇案。”聽到這段可怕的故事,男人的表情毫無變化,“問這個干什么?”
“聽我說下去!警方在鼓樓周邊的街道角落,許多個居民區的垃圾箱中,都發現了藏有尸塊的袋子。雖然慘遭斬首與分尸,仍能看出是個美少女,海藻般烏黑的長發,還有白皙純潔的臉龐,幾乎沒有任何損壞的痕跡。”
“是,發生案件的那個夏天,我正好在N市的肯德基打工。每個人都在談論分尸案,公安局將它立為頭等大案,我們大學離鼓樓只有兩條街,無數警察在校園出沒,查詢每一個能找到的學生與老師,直到開學以后——”
不,必須由我來說這個故事,我便搶先打斷他:“警方很快查到了謝小微,經過家屬與同學辨認,確定那顆頭顱就是她。N市經歷了一次地毯式搜索,尤其鼓樓附近的學校與居民區。謝小微出生在N市,媽媽生她時大出血死了。她讀小學時父親再婚,只能搬去跟外婆一起住。后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離世了,大家說她是一個克星,只有爸爸還活在世上,卻因為新的家庭,跟女兒很少來往。謝小微的同學們說,她是個內向的女生,平日與世無爭,在寢室也很少說話。她沒有多少零花錢,穿著也極其樸素,完全是灰姑娘的形象。她的社會關系簡單,沒聽她說起過有什么朋友。警方細致入微地調查了幾個月,拘捕了幾名屠夫與廚師,因為兇手分尸的手段相當專業,符合這些人的職業技能,卻始終沒有突破,最終在冬天來臨時,撤銷了專案組。兇手至今還沒有抓到……”
“我可以說話了嗎?”
男人老實地舉起了手,我大口喘息了幾下,仿佛被回憶淹死:“可……以……”
“那個被分尸的女生,跟我是同一所大學的,但在不同的學院,我讀大三,她讀大一。我第一次見到她,還是在她死后,模糊的證件照,警方貼在學校墻上征集線索的告示。”
“前幾年,網上有人重提這樁案子。”我靜靜地看著桌子,相冊卻已不見,只剩一杯重新變涼的茶,“有個神秘網友說,謝小微在遇害前幾個月,很可能迷戀上了死亡金屬或哥特搖滾,因為在大學后門的小路上,有許多販賣打口碟的小攤。”
“我知道,打口碟是國外庫存CD,以廢塑料或處理品的名義進口到中國,價格比較便宜,又都是正版音樂。我的同學們常去買,但我一個囊中羞澀的窮學生,只能看看罷了。”
這番回答讓我強忍著心頭狂跳:“沒錯,這個你當然比我熟,那條街上的打口碟,大多是搖滾樂與重金屬,有許多看似普通人在那里淘碟,卻是狂熱的哥特音樂愛好者。網友推斷謝小微就是在那里,第一次接觸并喜歡上了死亡金屬,并認識了一個奇怪的男人。”
“都是臆想吧?”
“不知道,但是很真實。”我的喉嚨幾乎要噴出火來,后悔沒能先買一瓶飲料放包里,“我猜想發帖的神秘網友,就是參與破案的警察,或許早就圈定了嫌疑對象,只因兇手的背景深厚,甚至可能是高官之子,最終只能不了了之。但在十多年過后,警察無法遺忘當年被分尸的女生,更難以忍受無法說出口的屈辱,便只能通過這種方式,引導大家發現兇手蹤跡。我相信一定有這樣執著的人。”
“這只是你的職業偏好吧。”
“請不要嘲諷一個女編輯,我是認真的!我也不全信這種說法,因為,有第二種可能——殺人犯是個醫生!”
“就像開膛手杰克?抱歉,為了寫我的第一部小說,必須做許多功課,因此看了不少類似的資料。”
這句話似是不經意間的漏洞?我停頓了幾秒鐘,回想他說的“類似的資料”。開膛手杰克這樣的變態肢解殺人案,與葉燕被毒死的懸案完全不同,倒是更像N市的謝小微分尸案。
“法醫鑒定報告認為,被害人分尸的過程很順利,兇手應該熟悉人體解剖學,很可能是用手術刀切割的。尸體中的油脂基本沒了,應該是在分尸同時,不停地用水沖洗,然后放在鍋里煮熟,這樣就難以留下兇手痕跡。何況,普通人即便是屠夫遇到殺人這種事,肯定也會手忙腳亂,更別提分尸兩千多塊了。有如此強大的心理素質,恐怕非醫生莫屬。而在拋尸地點附近,正好有一家著名的醫科大學,謝小微有可能認識那里的學生或老師。我查過網上公開的資料,在分尸案發生的那年暑期,大學附屬醫院完成了亞洲第一例高難度的器官移植手術,這不僅僅只是一種巧合吧?”
“你是說——這是一起殺人盜取器官,然后再分尸掩蓋罪行的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