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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蝙蝠的回憶(3)

這句充滿警惕的回答,讓我的心頭一慌,就像中學時代的數學考試,剛想出一個解題的方法,就到了交卷時間被老師收回——許多次從噩夢中醒來,差不多就是這種時刻。

“當然不是,我只是個雜志編輯?!蔽终f得不夠到位,我又補充一句,“一個普通的女編輯。”

“就算你是警察,我也不可能搜你的身——何況我也不是殺人兇手?!?

“但你知道兇手是誰?或者可能是誰?”

“不,我的回答要讓你失望了?!?

“要是你一無所知的話,為什么要寫這篇小說?只是為了紀念十八年前死去的葉燕?”

“首先,我確實是為了紀念,不僅紀念死者,也紀念我自己的年輕時代。其次,我也不是一無所知?!?

總算問到重點了,我壓抑著興奮,故意避開他的眼神:“那你還知道什么?除了小說里寫到的以外?!?

“一切?!?

“什么?”

“關于她的一切?!?

“對不起,有件事忘記問了,我只知道你的筆名‘蝙蝠’,但不該這樣來稱呼你吧?”

“我叫福生?!睕]想到他那么爽快地說了出來,“福氣的福,生死的生。”

“你好,福生?!?

雖然,這男人很可能比我大一輪,但我依舊嘗試用平輩的,甚至朋友的語氣與他相稱呼,這樣或許能有更多收獲。

“福生,多么鄉氣?。 彼嘈α艘宦?,望著窗外燒焦的大樓,“我一度很討厭這個名字,并且不準任何人這么叫我,否則便會挨我一頓狠揍?!?

“冒昧地問一句——你是農村出來的?”

“阿丸,你平時說話都這么直接嗎?”

“對不起,我不是這樣的。”

我暗暗告誡自己說話千萬要小心。

“我是家里唯一活下來的男孩,底下還有三個妹妹,在我之前有過兩個哥哥,但都沒能活到成年就死了。我是在大片蘆葦叢中的村莊長大的,從鄉里的初中讀到縣城的高中,最終考進N市的大學,簡直是個奇跡。在我們那個鄉下地方,山洞里、樹叢中,還有屋檐下,到處都有蝙蝠。我從不害怕它們,這些小家伙對于我而言,就像小貓小狗對于你們城里孩子那樣。蝙蝠不會傷害人類,反而幫助你消滅蚊子與蒼蠅,它們也不會咬你,最多就是在家里留下幾堆糞便,但那是一種名貴的藥材。小時候我常去蝙蝠洞掏屎,送去縣城的中藥房換錢,人家管這個叫夜明砂。”

“夜明砂?”

好吧,聽上去很美,像是一款化妝品的名字。

“二十年前,我正在N市讀大學,像我這樣的農村學生,能夠湊齊學費就不錯了,更別提吃喝玩樂。我讀書非常用功,也不像城里孩子懶惰與嬌氣,還包下了寢室與宿舍樓道的衛生,我可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現在看不出來吧?”

他故意擺出一張學生樣的臉,但額頭的皺紋無法掩飾年齡,還有黧黑粗糙的皮膚,也在暴露他的出身。

“我不知道?!?

“但在大學時代,我有一個愛好,是你絕對想不到的——攝影。”

“那年頭還沒有數碼相機,照相機都很貴吧?”

“不錯,差不多等于許多人半年的工資。只能說我很幸運,在縣城讀高中時,有個老師是我家親戚,學校里僅有的一臺相機歸他保管。他手把手教會了我如何攝影、如何在暗房里沖洗底片。我為學校拍過許多照片,其中有兩張得過獎??既氪髮W后,我報名參加了攝影社團,而我是唯一沒有自帶相機的學生。社團老師認定我是個攝影苗子,又同情我的家境貧寒,就把他私人的相機借給了我。雖然,那臺舊相機早就被淘汰了,1985年的國產海鷗牌,但我卻如獲至寶,而膠卷與沖洗用具都是社團免費提供的。每個周末,我都會出門拍照片,爬上古城墻拍北湖,跑到長江邊拍水鳥,還有……葉燕?!?

“哦?”

聽他閑扯了那么多,終于出現了這個名字,刺激到我的興奮點了。

“在N市的一條梧桐樹蔭大道上,她出現在我的鏡頭里,就這樣認識了?!?

“你還保留有她的照片嗎?”

男人沉默許久,緩緩離開黑色的椅子,我差點以為他與椅子連為一體了。

他打開客廳另一端的小門,只留一條小縫鉆進去,里面亮起昏暗的燈,轉眼又被他緊緊關上。他消失了,我才敢從椅子上站起來,捂著胸口大口喘氣,在鼻子前拍打空氣,略微驅散難聞的蝙蝠味。沒有在房間里看到空調,連電風扇都沒有,我的后背心全是汗珠,擔心會讓裙子緊貼身體露出曲線。

男人出來,隨手關門同時,拿著一個小本子,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我乖乖地坐回椅子,看著他無聲地翻開本子,里面全是白紙,但看起來有些年頭,不時散發出陳腐的霉爛味。

一張彩色照片從本子里翻了出來。

這是張側面照,標準的九十年代風格,顏色略有些失真。長頭發的女孩子,穿著紅色格子連衣裙,很像港片里的那種校服,背靠著一棵斑駁的梧桐樹,身后留下長長的綠蔭。

女孩很漂亮,看起來十八九歲,有一雙蒙眬的眼睛,皮膚蒼白得耀眼,隨時誘惑人們去將她摧殘,就像網絡上流傳的葉燕生前的照片。

男人輕輕觸摸照片,抬頭看了看我的眼睛:“你不覺得有些眼熟嗎?”

“絕版的葉燕遺影?”

“當然,這就是她,十九年前,她剛參加完高考,即將進入漫長的暑期。我在街頭偶然遇到了她,嚴格來說是她闖入了我的鏡頭,我抓拍下這張照片。”他的目光還是不離開我的臉,讓我渾身不自在,“我的意思是,這張照片很像另一個人。”

“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話音未落,我慌張地低頭,徒勞地舉手遮擋臉頰。

“只是有一點點像而已,請不要介意。”

“不要嚇我!那一年,我還在讀小學,剛戴上紅領巾呢。”

“從此以后,葉燕成了我的模特,那個暑假我沒有回老家,而是留在N市的肯德基打工,休息天就出來陪她拍照片。剛開始我對她也是一無所知,后來跟她單獨去爬山,去陵墓景區散步,躲在濃密的山間樹蔭下避暑,才漸漸知道她的身世——葉燕的爺爺,是我黨打入國民黨中央的地下工作者,在特勤局有個代號叫‘蝙蝠’,總之是在建國大業中立下豐功偉績的那種,后半輩子享受高官厚祿,封妻蔭子,福澤后世,直到葉燕是第三代。她的外公也是從延安出來的,后來在京城位高權重,當年她爸媽結婚的時候,不知有多少大人物發來了賀電。但也因為這個原因,她的父母的關系很糟糕,女兒出生沒幾年就離婚了。她的爸爸去了美國,媽媽則去了歐洲,就這樣各奔天涯,分別組建家庭,給葉燕添了一個弟弟與一個妹妹——父母幾乎把這個女兒遺忘了,從沒帶她去過國外,而她連弟弟妹妹的照片都沒見過。她是在N市被爺爺奶奶帶大的,住在大院很少跟外面接觸。爺爺奶奶相繼離世之后,給她留下了一套房子。萬里之外的父母,每月給她匯一千元生活費,那年頭已綽綽有余——說實話,我好羨慕她的生活?!?

“換作我的話,我也會羨慕的?!蔽矣昧u了搖頭,理清思路,“雖然,關于葉燕的身世以及過去,網上也有過一些說法,但都很模糊與破碎,沒像你說的那么詳細?!?

“這是我與她之間的秘密。”

“為什么告訴我?”

“就跟你為什么會來找我一樣!”

好吧,我只能猜到一半。

“葉燕的高考成績不錯,加上顯赫的家世,學校自然給予了許多照顧,包括各種名目的加分,最終達到了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分數線。”

“那么你呢?”

“我繼續留在N市,第二年就要大學畢業了?!?

“從葉燕到北京大學讀書,直到在大一期末考試前夕被人毒死,其間將近一年,你始終留在N市?”

“是的?!?

這個男人的表情如此誠懇,令人不得不相信。

“北京與N市遠隔千里,小說中關于葉燕在北大的種種生活細節,包括她在遇害前發生的那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鴻雁往來。”

“什么?”

“如今早就不用這個了,但在九十年代中期,手機還叫大哥大,固定電話用起來也很麻煩,異地溝通只能寫信?!?

“既然如此,葉燕遇害以后,警方沒有調查過你嗎?”

“我與葉燕之間的書信都是匿名的,也不寄到學?;蛩奚幔且粋€保密的郵政信箱,普通學生沒有權利使用,都靠她托了關系才辦下來。我們保持每個月兩封信,差不多每隔一周,我會收到她的來信,等到下周再回信。她在信里詳細描述了大學生活,包括寢室里的每一個人,以及老師與其他同學,還有愛慕與追求她的男生們——我差不多都寫在小說里了?!?

我不置可否地點頭,因為最重要的問題都沒答案。

“信里還聊了什么?”

“死亡?!?

“沒聽清楚,再說一遍?”

對不起,我是故意的。

“十八年前,我與葉燕相距一千公里,通過書信討論死亡的話題。”

“比如——”

“死亡是什么?”

“你覺得是什么?”

雖然,作為懸疑小說的女編輯,對此我已習以為常,但面對這樣一個男人,又關于那個早被毒死的女子,仍舊讓我心懷恐懼。

“忘記一切?!?

“死亡就是刪除回憶?這也許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事了吧?!?

“不,恰恰相反,一輩子留著那些記憶,才是最難以解脫的痛苦?!彼淖旖欠撼鲭x奇的笑意,如同化學反應,令人內心油膩起來,“阿丸,你遲早會明白的。”

“你相信來生?”

“但我不在乎!就像許多人擔心的是,當自己死去以后,別人聽說噩耗,卻只是說一句:‘哎呀,他死了啊?我們要多注意鍛煉與飲食哦!’然后,就把你忘了?!?

“也許,我就會這樣死去吧?!?

該死!我在說些什么啊?真想抽自己一耳光。

“我會記住你的?!?

這話說得好曖昧啊,我的臉頰一紅,反問道:“記住你的人是誰?”

“不會有人記住我的。”

“我想,應該是爸爸媽媽吧,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

但我想起葉燕死后那么多年,網友們討論了無數遍,可她的父母始終保持沉默,甚至有人指責他們對女兒的無情,就像當年早早離異、遠赴國外,未曾盡到做父母的責任。

不過,還有一種說法——葉燕的死關系到某個更大的秘密,死者親屬被迫要永遠保密,否則便有殺身之禍。

“葉燕在信里問過我一個問題——人,為什么要殺人?”

“好吧,這個問題與我的職業有關,但從來沒人能回答清楚。”

“第一種,為保護自家性命;第二種,為奪取他人財產;第三種,為占有異性而消滅競爭對手;第四種,因各種理由而對他人復仇;第五種,為了執行上頭的命令;第六種,為傭金而殺人;第七種,無理由殺人?!?

“這都是葉燕寫在信里的?”

男人沉默良久才說話:“不,是這么多年來我總結的?!?

“對不起,你最后一次見到她是什么時候?”

“在八月的最后一天,次日她坐上火車離開N市,去北京大學新生報到了?!?

“整整兩個學期,她沒有回過N市嗎?寒假都沒回來過?”

“沒有,我也沒去過北京,再也不曾見過她,直到死。”

“我還以為——”我的眼神與嘴唇都在猶豫,但我早已泄露了心思,不妨直說,“你們是一對秘密的戀人?!?

這番話令他的表情頗為惆悵,伸手遮著略微上揚的發際線,嗓音像從悶缸中發出:“我不知道,葉燕有沒有愛過哪個男人。直到她死后多年,我才希望那個人會是我。”

“為什么不去北京找她?”

“我沒錢……或者說,我打工攢下來的錢,除了供弟弟妹妹讀書,就只夠買一張單程車票,而我不想讓她為我花一分錢。”

剎那間,這個男人憂傷的臉,讓我的心底發滿了同情的嫩芽。

“對不起,你是怎么知道她的死訊的?”

“開始完全不知道,那年頭還沒有網絡,消息非常閉塞——在北京有個女孩被毒死了,你以為能傳到N市一個窮學生的耳朵里嗎?”

“那么……”

還是他搶先說了:“十八年前的盛夏,當暑期來臨,而我等待了漫長的一個月,都沒收到她的來信,我就確信她已不在人世了,盡管我多么希望只是個錯覺?!?

“為什么?”

“因為,在葉燕出事前的兩個月,她在信里反復寫過——她有這樣的預感,死神就徘徊在左右,也許在她的寢室枕邊,或在宿舍樓下的草地上,也可能是那棟傳說鬧鬼的老樓屋檐下,抑或夏夜里四處飛舞的蝙蝠翅膀……她說,要是超過三周沒收到她的信,就說明她已經死了,而且,一定死于他殺!”

忽然,我開始相信他所說的一切了,因為他的手指在顫抖,就像雜亂無章地掃過鋼琴琴鍵的手指。他喉嚨里吐出的那種恐懼,不是普通人可以虛構與掩飾的。

“葉燕有沒有說有誰想要殺她?”

“沒有,哪怕連可能的暗示都沒有,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吧!她只是一種感覺,女人無比靈敏的第六感,知道殺人兇手就潛伏在身邊——每日每夜無時無刻,都在心底盤算著如何殺了她,卻始終面不改色,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沒有任何痕跡泄露?!?

“最可怕的殺人犯就是這樣,離你最近的人,每天都在計劃殺你,卻能與殺人對象朝夕相處,絲毫不露馬腳?!?

“對不起,我無法給你答案,就像我也無法向警方提供線索一樣,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兇手是誰?”

“是?!蹦腥寺冻鍪〉拿嫔?,干枯地搖頭,“可能是任何一個人。”

雖然,我已對他有了好感與同情,漸漸放下了戒備與敵意,但這是我最不愿聽到的答案。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承受那么大的危險,跑到這個惡心的地方,就是為了這一句話?

“那你為什么還要寫這篇小說?”

真的很怕自己無法控制情緒,站起來像個潑婦那樣對他吼叫。

男人卻如同做錯事的小學生,窩在椅子里低頭道:“對不起,我的小說,只是為了紀念葉燕——這個在我的記憶中匆匆走過的女子,在我彷徨的二十歲時,似一團火焰或一滴鮮血,闖入我的鏡頭的女子,別無他想,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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