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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夜寒風細(1)

淡藍色的暮靄籠罩了群山與大地,高低錯落的大風村呈現出古樸蒼莽的風致來,令人沉醉。以往這個時候,家家戶戶升起炊煙,點燃燈火,全家人圍坐在燈下吃晚飯,笑語盈盈,平淡簡陋的日子中自有一份知足和愜意。也有相熟的鄰居出門,約坐在村口大樹下,談天說地,伴隨著草蟲不知疲倦的低鳴、溪水怡然輕流的樂韻,一起流入夢鄉去。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丹陽城南秋海陰,丹陽城北楚云深。

高樓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唐 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二首》

大風堂很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車馬喧囂,賓從如云。

本來壽星賀英并不愿意大操大辦,然其堂兄契丹王李娑固一再派人勸說,且很早就開始籌劃,希望能借此壽筵加強大唐與契丹、奚族的聯系。唐廷也有這個意思,玄宗皇帝特意派人交代賀英,務必要辦一場歡歡喜喜的大壽筵。君命難違,賀英不得不表示同意。

太原長官張說聽說朝廷、契丹均要派遣賀使,曾建議將壽筵地點安排在晉陽城中,或在府署,或是挑選一處大酒樓,費用由官府承擔一半,但賀英沒有同意。雖然不可避免地有政治因素摻雜其中,但她自己仍視這場壽筵為私人宴會,堅持要在大風堂自辦。

孰不想道賀的達官貴人比預計要多出數倍,僅長安、洛陽兩京來的各種皇親國戚的使者就有二三十人之多,各人所帶侍從加起來也有一二百號人。大風堂占地不小,亦安置不下這么多人,又不能怠慢遠道而來的客人,遂將一部分侍從安置在大風村村民的空房中,另一部分則引到附近的奉圣寺禪房。

辛漸一回來大風堂,便來回應酬賓客,不得半分空閑,似乎一生中從來沒有這么忙碌過,當真頭大一倍有余。

筵席開后,酒過三巡,辛漸已有微醺之態,若不是管事周白告一再替他擋酒代酒,怕是人早已醉了。正發愁之時,忽見妻子李弄玉掀開門簾,略招了招手,便借口方便,起身走入內堂,問道:“四娘不用在后堂招呼女賓嗎?”

李弄玉道:“今日多虧了王翰的那幾名侍妾、侍女,可真是接待賓客、張羅宴席、勸酒助興的高手。”

辛漸笑道:“阿翰自己就好搞花天酒地這套,強將手下無弱兵。”又問道:“四娘找我有事嗎?”李弄玉躊躇道:“我適才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似乎是閻用之。”

閻用之即是大風村制墨工匠闕新的徒弟。之前朝廷括戶,闕新師徒不愿意返鄉,逃入懸甕山中,被官兵追捕時,闕新跌落山崖,閻用之則被捕獲,依法懲治。

辛漸聞言一愣,道:“閻用之不是被押赴邊郡安置了嗎?四娘會不會看錯了?”

李弄玉道:“我也不能肯定,只遠遠見到一個人站在墻邊,很像是閻用之。我追過去時,人已經不見了。不過萬一是他呢?我不得不多提醒辛郎一句,當日閻用之被宋希玉帶兵押解出大風村時,曾高聲怒罵,發誓要回來報仇。大風堂的人可都聽見了。”

辛漸會意過來,忙趕到門邊,揭開簾子往堂中望了一下,轉身回來道:“不好,宋參軍人果真不在里面!”

宋希玉是太原兵曹參軍,又以勸農判官身份攝御史。他本來也算地方長官,然今日在座名流太多,連太原最高長官張說也只是陪坐,宋希玉根本沒能坐上首桌。筵席后不久,宋希玉倒是與司錄參軍張均一道來首桌跟辛漸干了一杯,但因為不同桌,辛漸竟沒有留意他什么時候離開了廳堂。

李弄玉見丈夫拔腿就要去找人,忙拉住他道:“今日這么多貴客在此,出不得一點亂子。就算宋希玉已經被閻用之殺了,也不能張揚。”

話雖冷酷,卻有道理——堂屋中不但坐著皇帝、郡王、公主等貴戚使者,還有契丹、奚族代表在座,大多不是好脾氣之人,稍有差池,鬧將起來,可能釀出一場大亂子。

辛漸道:“張說張相公因為今日貴客甚多,安排了人手在大風堂四周巡視,領兵的將軍叫郭子儀,不如請他暗中調查。”

李弄玉搖頭道:“事情未明了之前,還是先不要讓官府介入好。”

她身為朝廷郡主,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不禁令人愕然。辛漸料想妻子這樣安排自有一番道理,只問道:“四娘認為該怎么做?”

李弄玉道:“郎君須得在堂屋陪客,我也得招呼女賓,無暇分身,不如叫祝銳出來,讓他帶些人四下巡查一下,先設法找到宋希玉再說。”

辛漸道:“也好,就按四娘說的辦。”

李弄玉又道:“王翰他們三個未來坐席,或許發現了什么。”辛漸道:“他們三個人一定是去找武靈覺了。”

他有事從不瞞妻子,大致說了武靈覺人已到太原一事。

李弄玉皺眉道:“偏偏趕上這時候。”又道:“王翰行事沖動,之渙神神叨叨,不過有狄郊陪在旁邊,料來不會惹出大事。郎君還是先去找祝銳吧。”

辛漸遂按照妻子吩咐,出來尋到大風堂弟子祝銳,命他帶幾個人四下看看。

祝銳二十來歲,是辛武大徒弟祝鋒獨子,自小在大風堂長大,平時稱呼辛漸為叔叔,好奇地問道:“張相公派了許多官兵守在外面,會有什么事嗎?”

辛漸道:“宋參軍離開宴席很久,一直沒有回來。我有些擔心,你去找找看。”

祝銳道:“不瞞辛叔叔,大風堂弟子都在私下議論,說宋參軍膽子夠大、臉皮夠厚,大風村的村民被他括戶括得差不多了,他居然還敢再來這里做客。”

辛漸道:“括戶是朝廷下達的政令,宋參軍有朝命在身,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相比于其他州縣以良民充當逃戶,他可算是個好官了。”

祝銳道:“辛叔可千萬別在老堂主面前說這話。見不到那些老鄰居老朋友,老堂主今日心里可不痛快。”

辛漸道:“我知道了,你去辦事吧。”又道:“順便找找契丹來的可突干將軍,宴席開始不久,我去敬酒時,看到他起身離開,說要去方便,可一直沒有回來。”

祝銳道:“契丹使者是個耿直的勇士,跟那些貴人合不來,有什么稀奇。”癟了癟嘴,自行去了。

辛漸回來席中,繼續陪賓客飲酒。今日宴席用酒是王翰自家釀制的葡萄酒,酒香濃烈,酒味醇厚,后勁十足。宦官楊思勖已年過六十旬,襯著滿頭白發,愈見面色通紅。他舌頭直打卷兒,話也多了起來,問身旁的少尹張說道:“聽說王毛仲王大將軍上任朔方道防御討擊大使后,又兼巡邊使,代天子巡邊,而今正好人在太原,今日怎么不見他老人家來?”

張說忙道:“王大將軍確實人在太原,不過他身體不適,不能赴宴,但亦有壽禮送上。本府已代他轉交給辛堂主。”

楊思勖哈哈一笑,道:“身體不適可不適合行軍打仗。敢問張相公,自王大將軍上任以來,可有打過一場仗?”語氣頗多嘲諷。

當今玄宗皇帝所倚重依賴的內臣,除了常見的宦官外,還有一股家奴勢力。宦官以高力士和楊思勖為首,家奴以王毛仲和李守德為首,俱是武藝高強之輩。

高力士本是名門子弟,曾祖馮盎是北燕皇族馮氏后裔,又是南越族首領,權傾嶺南。父親馮君衡也是嶺南大州刺史,母親是隋朝大將軍麥鐵杖曾孫女。武則天執政后,瘋狂迫害反對派,將大批皇族、名臣流放到嶺南煙瘴之地,稱為“流人”。流人們大多是無辜蒙難,鎮守嶺南的馮君衡對他們多有同情之意,遂被酷吏誣陷謀反,為武則天發兵擊破殺死。馮君衡死后,其妻麥氏與三名兒子失散。三子馮元一年紀尚幼,做了俘虜,被閹割后送入宮中,由宦官高延福收為養子,改名高力士。高延福出自武三思家,高力士因而與武三思關系密切,被授宮闈丞。后來宮廷政變不斷,武則天被逼退位、武三思父子被殺、中宗中毒、韋后一黨被誅,在一系列血腥事件后,高力士站在了李隆基一方,傾心侍奉,日侍左右。韋后被殺后數日內,睿宗登基,李隆基被立為太子,高力士則升為朝散大夫、內給事。等到玄宗正式即位,又加右監門衛將軍,知內侍省事,成為宦官首領人物。四方進奏文表,必先由高力士審閱進呈,一般事情則自行裁定。玄宗皇帝常道:“力士當上,我寢則穩。”倍加寵信,名震朝內外。但高力士隱忍低調,且盡量與人為善,因而并不遭人怨恨。他多薦名士能吏入朝,目下朝中最炙手可熱的寵臣宇文融便是由他推薦。

楊思勖本姓蘇,幼年入宮,在內侍省服侍,有膂力,善騎射。中宗時太子李重俊謀變,楊思勖主動請戰,殺大將李多祚女婿野呼利,由此成名,被越級提拔為銀青光祿大夫,行內常侍。李隆基起兵討伐韋后時,楊思勖跟隨其后,殺了不少韋氏子弟,遂成為李隆基心腹。李隆基即位后,官至右監門衛將軍,曾統兵平定安南叛亂。其人有軍事才能,然性情兇暴,每次俘虜敵人,大多親手生剝其面,甚至剝去頭皮、剖出腦髓,令人觸目驚心,手下士卒無不畏懼,也因此而唯命是從,所向立功。

王毛仲是高麗人,因父犯事,全家沒入官府為奴。王毛仲自小便成為李隆基的奴仆,跟隨其左右,因“性識明悟”“驍勇善騎射”,甚得器重。中宗時期,李隆基窺測最高權位,滯留京師,暗中培植勢力,“常陰引材力之士以自助”。當時擔任皇宮禁衛的是羽林軍,羽林軍精銳稱“萬騎”,屯駐在宮城北門。李隆基時常暗中召集萬騎豪俊者飲酒,不方便時,便由王毛仲出面。王毛仲聰明伶俐,對萬騎將士“布誠結納”“待之甚謹”。后李隆基發動兵變,萬騎起了決勝作用。玄宗即位后,王毛仲身置“唐元功臣”之列,授輔國大將軍、左武衛大將軍、檢校內外閑廄兼知監牧使,封霍國公。姚崇當上宰相后,力勸皇帝不用功臣,于是王琚、劉幽求、鐘紹京、崔日用、張說等為玄宗奪位立下汗馬功勞的幕僚、大臣要么被貶黜,要么被外放為官,唯對王毛仲寵幸依舊。王毛仲本有私人莊宅,但他仍常住于閑廄側內宅,為的是離皇宮近些,方便玄宗隨時使喚。每次皇帝設宴論賞,王毛仲與諸王等御幄前連榻而坐,玄宗“或時不見,則悄然有所失;見之則歡洽連宵,有至日晏”。

王毛仲女兒嫁給了羽林軍首領葛福順之子,舉行婚禮時,百官爭相巴結。唐玄宗特意問道:“愛卿還缺什么,不妨說出來,朕好為你解決。”王毛仲回答道:“臣一切都已經置辦妥當,只是缺少最尊貴的客人。”

唐玄宗很奇怪,道:“難道宰相張說、源乾曜這些人還請不到嗎?”王毛仲說:“他們臣都已經請到了。”唐玄宗恍然明白過來,道:“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請不到的人,必是宋璟。”王毛仲說:“陛下英明,宋璟若不肯光顧,臣實在臉上無光。”唐玄宗笑著說:“放心,朕一定命他赴宴。”

第二天,唐玄宗有意對宰相們道:“朕家奴毛仲家嫁女,卿等宜與達官都去他家表示慶賀。”口中稱“卿等”,眼睛只盯著宋璟。宋璟只好應命道:“臣奉旨。”

大婚當天,王毛仲家貴客盈門,又因為宋璟要來,更覺光彩。然而酒宴擺好多時,一直到中午,宋璟還沒有到。眾人也不敢就餐,只好干等著。又過了好久,宋璟才姍姍來遲,一來就執酒西向拜謝,示意是奉旨而來,并非自己本意,略略飲了一口,即稱腹痛離去,以示不再給王毛仲捧場。這一幕,固可見宋璟剛直個性,亦可看出玄宗對王毛仲恩寵之程度。

李守德原名李宜得,潞州人氏,本是當地一個大戶人家的奴仆,精于騎射。李隆基任潞州別駕時,在路上見到李守德英姿勃勃,大為傾倒,出五萬錢買下,收為心腹。自此李守德成為李隆基心腹侍衛,從不離開半步。

李隆基即位后,李守德任武衛將軍,又遇到了原來的主人。主人見到昔日奴仆如此風光,慌忙躲避。李守德忙派人將主人接到家中,請到上座,親自端酒上菜。主人滿頭大汗,惶恐不安。李守德便趕去見皇帝,請求道:“臣受國恩過分,而故主卻無寸祿,請解臣官職,授予故主。”

玄宗認為李守德不忘舊恩,稟性善良,反而再度提拔他。

雖則宦官和家奴明爭暗斗已久,然從為首四人經歷便可看出,家奴肯定要占據上風,畢竟跟隨玄宗時間更久。王毛仲更是自小跟在玄宗身邊,關系顯然要親近得多。加上王毛仲與羽林軍萬騎關系非比尋常,時人稱之為“北門奴”,每每所至之處,高力士、楊思勖等權宦皆望風回避。然此刻楊思勖喝醉了酒,想到平日受了王毛仲不少窩囊氣,忍不住要出言挖苦幾句。他背地里逞了強,倒是教張說難做。

張說字道濟,一字說之,祖籍范陽。垂拱四年(688年),武則天策試賢良方正,親臨洛陽南門主考,張說應詔對策為天下第一。武則天以為近古以來沒有甲科,張說遂屈居為乙等,授任太子校書,遷左補闕,一舉成名。張說為文運思精密,很有造詣,很快擢任鳳閣舍人。后因得罪武則天男寵張易之兄弟被流配嶺南,中宗朝始召還。睿宗朝任宰相,為太子李隆基心腹。太平公主忌憚其才名,拉攏不成,便要求睿宗將其貶出中樞。李隆基與太平公主爭斗最烈時,人在洛陽的張說派心腹送刀給李隆基,讓他當機立斷,李隆基遂發兵殺死太平公主一黨,這才完全掌握朝政大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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