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李全降宋,并非出于真心實意——或者說,他由自己的親身經歷,早已看穿了宋廷的反復詭譎及虛偽本質,因而他的歸順從一開始就是出于個人利益的考慮。他一面陷害、火并其他忠義軍,大量搜括積聚財富,一面在南宋和金國之間游走,互相要挾,以攫取高官厚祿。雖則在此期間,李全不斷率部騷擾金國邊境,對牽制金對宋的進攻起了不小的作用,但其人驕橫難制,為宋淮東制置使賈涉所不滿。賈涉多方采取措施,仍無法抑制李全的膨脹,遂自請還朝,于歸途中莫名死去。賈涉之女賈氏有殊色,后被選入宮,成為宋理宗寵妃。賈涉庶子即為賈似道,后來成為權傾朝野的大奸臣。賈涉死后,李全勢力更盛,愈難控制。“李鐵槍”成為天下無人不知的名字,時人均認為他有左右天下局勢的實力。還有人將李全生平事跡編為《李鐵槍傳奇》,成為與《大宋宣和遺事》[29]并列的最受歡迎的兩大話本。
當時南宋在位皇帝為宋理宗。他來自民間,在朝中沒有任何根基,卻在權相史彌遠的幫助下,強行從合法繼承人太子趙竑手中奪取了皇帝寶座[30]。太子趙竑則被廢為濟王,出居湖州[31]。湖州商人潘壬與其弟潘丙、堂兄潘甫等人對史彌遠擅自廢立很是憤慨,于是與山東忠義軍首領李全聯絡,準備擁立趙竑為帝。趙竑也想與來歷不明的宋理宗爭鋒,決定起兵。但李全表面同意出兵接應趙竑,實際上只想坐觀成敗。結果到了約定時期,李全不派一兵一卒。潘壬等人竟然組織了一幫漁民、鹽販,喬裝成來自山東李全的軍隊,半夜進入湖州城,將趙竑擁入州衙,以黃袍加身,再一次上演了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黃袍加身的一幕。潘壬隨即以李全的名義發布榜文,列舉史彌遠的罪狀,聲稱將領精兵二十萬,水陸并進,直搗臨安。
趙竑開始很高興,結果到第二天天亮時就發現了真相,所謂的兵馬不過是當地漁民假扮,且人數不足百人。他知道沒有武力支持,大事難成,便急忙倒戈,一面派人向朝廷告變,以求自己脫身,一面率領州兵追捕潘壬等人。潘壬改換姓名逃走,潘丙、潘甫等人遇害。史彌遠得報后,立即調軍前往彈壓,大軍至湖州時,事變已經平息。潘壬逃至楚州被捕,送往臨安處斬。
宰相史彌遠擔心還會有人利用趙竑作亂,于是假稱濟王趙竑有病,命門客秦天錫帶醫生前往診治。到了州衙,秦天錫宣稱朝令,逼迫趙竑上吊自殺,對外則稱病死。趙竑死后,史彌遠還剝奪了他的王爵。因湖州別稱霅川,這場事變即被稱作“霅川之變”。霅川之變發生之后,很多大臣上書為趙竑鳴冤叫屈,均被史彌遠貶斥出朝。不過,總是不停有人為趙竑鳴冤。尤其一到出現災害、異象以及戰事時,就會有大臣舊事重提,將天災人禍歸咎于趙竑的冤獄。
霅川之變加深了宋廷對李全的猜忌和不滿,開始大幅度削減忠義軍費用。李全干脆派兵攻破楚州,殺死淮東制置使許國及家小,劫走制置司所儲軍糧。又將過錯推給部下,假意上表請罪。宋廷欲忍讓而后圖,置之不問。
當蒙古鐵騎南下后,與李全鼎足而立的另一大地方武裝勢力張榮投降蒙,李全忠義軍遂成為山東地區唯一一支能夠有效抵抗蒙古的軍隊。李全同蒙古軍大小百余戰,完全處于劣勢,最終被圍困于益都。他面臨數十萬蒙古軍勁敵,不斷派人向宋淮東制置司求援。宋廷不能審時度勢,反而想乘機除掉李全,竟然不顧大局,拒發援兵,還暗中策劃謀殺當時尚留在楚州的楊妙真。楊妙真以自身美色及財物誘惑宋將,這才得以脫身,但李全同產兄長李福卻舉家被殺。
李全被蒙古軍圍困在益都一年,糧草亦盡,牛馬亦食盡,軍民相食,益都軍民由數十萬減至數千。最后力盡計窮時,李全還南向焚香,打算自盡,最終還是在部將的勸說下,投降了蒙古。蒙古授李全為山東、淮南、楚州行省長官,開府益都,仍統率所部。從此,蒙古完全控制了山東,南宋兩淮失去了最好的屏障。
此后,蒙古多次要求李全協助攻伐南宋。李全投降是迫不得已,其實并不打算真心為蒙古人效力,率軍南下回到楚州后,繼續與宋廷保持聯絡。然宋廷對其防范極深,不斷奪其兵糧。李全遂陳兵江上,要挾宋廷將沿江制置使[32]趙善湘、淮東總兵岳珂等人罷官。李全行徑最終激怒了宋廷,于是宋廷決意出兵討伐李全。
紹定四年(1231年),宋將趙范、趙葵大破李全于揚州,用計誆其出營帳,將其陷入坑中,以亂槍刺死。李全以鐵槍揚名天下,最終也死在了槍下。李全一死,其部潰散,宋軍由此收復淮安。李全妻子楊妙真率領殘部退回山東,承襲了丈夫的官職,并于當年到蒙古本部覲見大汗窩闊臺。不久,楊妙真退出江湖,不知所蹤,其子李璮襲為益都行省長官,擁兵自重,割據一方,但名義上仍然接受蒙古的統治,不斷以對抗南宋為名,擴充實力,積蓄力量,經過二十余年的發展,逐漸成為漢地兵力最多、實力最強的世侯[33]。
山東多出豪杰人物,不好管制,益都又處于蒙宋對峙的戰略要沖,蒙古為了籠絡李璮,以李氏威名鎮守山東,不惜以公主[34]下嫁。李璮愈發驕橫,蒙哥登上汗位后,幾次征調諸路兵,李璮都托詞不至。而在其轄地之內,則積極延攬賢士,修繕荒廢多年的試院、文廟,招聘儒生。還遣部下到轄境外以高價爭購軍馬。并擅自修益都城防,以磚石筑墻,外掘深塹。蒙古普遍禁止華北修置城壁,李璮公然無視禁令,顯然意欲有所作為。
寶祐六年(1258年)春,蒙古大汗蒙哥分兵大舉入宋,詔征李璮之兵從征四川。李璮以益都為南北沖要、兵不可撤為由,拒絕出兵。于是,蒙哥改遣李璮從山東南下,進攻宋東海[35]一線,與其內兄塔察兒共同牽制兩淮。李璮象征性地打了幾仗,便退回山東。
蒙哥死于征宋途中后,忽必烈因與幼弟阿里不哥爭奪汗位而爆發了大規模的戰爭。忽必烈為了穩住李璮,對其“挾敵國以要朝廷,而自為完繕益兵計”隱忍不發,還加封他為江淮大都督。登上汗位后,設立了中書省,任命李璮岳父王文統為平章政事,擔任中書最高長官。王文統字以道,益都人氏,原是李璮幕僚。李璮令子李彥簡拜王文統為師,王文統則將女兒嫁給了李璮,“由是軍旅之事,咸與咨決”。因王文統才干出眾,饒有權謀,忽必烈素聞其名,故首加擢用,委以更張庶務之責。
然加官進爵還是不能滿足李璮的野心,他趁忽必烈全力抗御阿里不哥之機,于景定三年(1262年)二月初三起兵反蒙。舉兵前兩天,李璮召回留在燕京為人質的兒子李彥簡,并匆忙派人與南宋朝廷聯系,以獻漣水、海州、東海三城約降。于是宋廷詔授其為保信、寧武軍節度使,督視京東、河北路軍馬,封齊郡王,并追復其父李全官爵。
李璮起兵后,從海州泛海還攻益都,進圍濟南。守衛濟南的蒙古萬戶張榮亦是紅襖軍出身,昔日與李全、楊妙真夫婦交好,他不愿意在垂暮之年與故人之子鏖戰,只派長孫張宏奔赴燕京告變,自己則棄城逃走。李璮遂順利占領濟南城,一時意氣風發,還寫下了《水龍吟》一詞:
腰刀首帕從軍,戍樓獨倚間凝眺。
中原氣象,狐居兔穴,暮煙殘照。
投筆書懷,枕戈待旦,隴西年少。
歡光陰掣電,易生髀肉,不如易腔改調。
世變滄海成田,奈群生、幾番驚擾。
干戈爛漫,無時休息,憑誰驅掃。
眼底山河,胸中事業,一聲長嘯。
太平時、相將近也,穩穩百年燕趙。
躊躇滿志,溢于言表。顯然,他認為他此次能夠一舉成功,實現“胸中事業”。
忽必烈聽說李璮叛變后,擔心腹背受敵,立即積極籌劃對策。漢人幕僚姚樞說:“李璮兵變后有三種選擇:上策是迅速北上,直搗燕京,控扼居庸關,使北征的蒙古軍不能南下;中策是與南宋聯合,固守擾邊;下策是據守濟南,等待其他漢族世侯響應?!币辛隙ㄒ岳瞽f之眼光,必選下策,實際上是坐以待斃。于是,忽必烈命宗王哈必赤總督諸路蒙軍、漢軍揮師南下,討伐李璮。
果然如姚樞所料,李璮進據濟南后,沒有采取進一步的行動。他還指望南宋能助他一臂之力,但自其父李全、甚至自其先祖李成[36]起,李家便有著降宋后又叛宋、反復無常的歷史,實在難以贏得信任,南宋朝廷只象征性地封李璮為齊郡王,并未在軍事行動上給予有力配合。李璮進攻濟南時,曾傳檄河北,希望取得河北、山東一帶嚴忠范、史天澤、張柔等漢人世侯的支持,但應者寥寥。
景定三年(1262年)三月,忽必烈軍與李璮軍隊戰于高苑老僧口,李璮兵敗,退守濟南。四月,忽必烈命“縝密謙退”的右丞相史天澤增援。史天澤人稱“三哥”,原為河北豪族,蒙古大將木華黎進攻金國時,率眾投蒙,并將長女獻給木華黎,由此得到蒙古人的信任,是唯一一名官至右丞相高位的漢人。
史天澤到山東后,對主帥哈必赤道:“李璮詭計多端,又有精兵,不宜與他硬拼,應當長期圍困?!碧岢觥耙詺q月斃之”,為哈必赤所采納。于是,蒙古軍開始樹柵鑿塹,將濟南城團團圍住。李璮困守孤城三月余,城內糧絕,以人為食,軍心渙散,軍士紛紛縋城出降。李璮自知破城在即,以鑷摘去長髭,吩咐眾人各自逃生。當日城潰,李璮親手殺死愛妾,入大明湖投水自盡,因水淺未死,被蒙古軍抓獲。
在審訊李璮時,出現了極為戲劇性的場面。李璮先被帶到宗王哈必赤帳前。史天澤向哈必赤建議道:“宜即誅之,以安人心。”哈必赤沒有同意,而是召集眾將進行會審。
嚴忠范先責問李璮道:“你率兵反叛,這是何等行為?”李璮冷笑回答道:“你們明明與我相約,到了時間卻又不來?!痹捯魟偮?,便被惱羞成怒的嚴忠范刺了一刀。
史天澤又問道:“忽必烈沒有虧待過你,你為什么謀反?”李璮道:“你也有文書約我起兵,為何背盟?”
史天澤一改穩重作風,勃然色變,立即示意部下砍去李璮兩臂,再除兩足,開膛吃其心肝,然后割其肉,最后才斬首。李璮全家被誅,只有其妻蒙古公主和公主所生一子幸免于難,忽必烈還親自收養了這個蒙漢混血的孩子。
李璮起兵,只局限于益都、濟南一隅,且起兵五個月即敗死,然這一事變的影響卻遠遠大于阿里不哥之亂,引發了一場空前的政治風波——
為了平定李璮,忽必烈動用了自潼關以東、黃河以南所有蒙漢軍隊,是其所掌握總兵力之七成。南宋朝廷趁淮北空虛,派驍將夏貴渡過淮河,在淮東制置司事李庭芝配合下,奪取七座城池,山東、河北、遼西數千里均為之震動[37]。
而李璮當眾揭發嚴忠范、史天澤之前曾經暗中通信有約一事,亦對忽必烈的統治政策和當時的政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雖然揭發事件后來聲稱查無實據,但從史天澤不顧丞相身份、急不可待地殺人滅口看來,極有可能是真事。如此,足以說明北方世侯之間時常私下窺測時局,指摘朝政,甚至不時語涉反意。忽必烈雖表示不相信李璮的供詞,其實卻感受到了漢人豪族勢力發展對蒙古統治的嚴重威脅,下定決心要消除漢族世侯勢力,“罷世侯,置牧守”,采取遷轉和在地方實行軍民分治,果斷地解除了他們的兵權,實行兵民分職,管民官理民事,管軍官掌兵戎,從而把兵權進一步集中到朝廷手中。
之前擅殺李璮的史天澤為人機警,看出苗頭不對,主動上書請求道:“兵民之權,不可并于一門,行之,請自臣家始。”即日史氏子侄解兵符者多達十七人。
漢人世侯張榮因其次子張邦直附會李璮,舉家包括其子張邦彥、其孫張宏等均被罷職,張邦直以私販軍馬罪處死。另一世侯張柔因被查出其第八子張弘略與李璮通信,也被解除兵權。張弘略召宿京師,實等于軟禁。張柔第九子張弘范文武雙全,為年輕一輩中之佼佼者,時任行軍總管,也被罷免軍職。其他世侯如嚴忠嗣等,要么被解職,要么權力被削弱。
與李璮事變相關的還有王文統被誅事件。王文統原為李璮幕僚,因將女兒嫁給李璮,成為了李璮的老丈人,地位直線上升。不過,他倒并非是靠女兒吃飯的平庸之輩,而是確有不凡的才華。忽必烈攻打襄漢時,王文統的學識引起了廉希憲、張易、劉秉忠等人的注意,被鄭重引薦給忽必烈,從此深得器重。忽必烈即位后,任命王文統為中書平章政事,行省事于燕京,總理國家規模法度及財政稅賦、差發、鹽鐵諸事,是漢地政務主管,權力極大。忽必烈稱帝后,各種規模法度,多是出于王文統的設計,對日后元朝各種制度的制定奠定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李璮事變后,有人揭發王文統曾派兒子王蕘與李璮暗通消息。忽必烈派人查閱王文統與李璮的通信,其中有封信中有“期甲子”的話,十分可疑。王文統對此辯解道:“李璮久存反叛之意,臣本打算早予告發,只是因為北方未靖,陛下親征,所以遲遲未行。到甲子(1264年),還有好幾年。我說這話,是想為陛下推遲他的反叛之期?!贝苏f自然難以取信,王文統與其子王蕘均以同謀罪被處死。
忽必烈身邊一直聚集有一大批漢族儒士,這些人深得忽必烈的信任,忽必烈對他們也常常言聽計從。然而,王文統事件加重了忽必烈對漢人幕僚的疑懼心理。剛好此時色目人[38]一起向他進言說:“回回雖時盜國錢物,未若秀才[39]敢為反逆。”于是忽必烈逐漸疏遠漢人儒士,并開始重用色目人以牽制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