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時,皇帝寵愛的夫人不幸病逝,漢武帝哀痛不已,日夜思念。方士李少翁自稱有招魂之術,能招鬼神。于是設帳弄影,以招夫人亡靈。漢武帝坐在紗帳重帷中,忽然燭影搖晃,一片朦朧中,隱約有女子身影翩然而至,模樣神態若夫人之貌。李少翁招魂是假,以燈照影是真,此即為皮影戲之起源。
倚危梯、酹春懷古,輕寒才轉花信。
江城望極多愁思,前事惱人方寸。
湖海興。算合付元龍,舉白澆談吻。
憑高試問。問舊日王郎,依劉有地,何事賦幽憤。
沙頭路,休記家山遠近。賓鴻一去無信。
滄波渺渺空歸夢,門外北風凄緊。
烏帽整。便做得功名,難綠星星鬢。
敲吟未穩。又白鷺飛來,垂楊自舞,誰與寄離恨。
——南宋·陳策《摸魚兒·仲宣樓賦》
梅秋引著鐘楊幾人下來閣子,天色已然昏黑。穿過南院時,勾欄上正在上演漁鼓皮影戲,臺下觀者如堵,盛況比適才高秀英說書有過之而無不及。
皮影戲又稱影子戲或燈影戲,俗稱“皮影子”,顧名思義,即用燈光將皮制影人照射在幕布上,藝人在幕后操縱人物剪影的活動,以此來進行表演。這種結合了民間工藝與戲曲的藝術起源于漢代關中地區。漢武帝時,皇帝寵愛的夫人不幸病逝,漢武帝哀痛不已,日夜思念。方士李少翁自稱有招魂之術,能招鬼神。于是設帳弄影,以招夫人亡靈。漢武帝坐在紗帳重帷中,忽然燭影搖晃,一片朦朧中,隱約有女子身影翩然而至,模樣神態若夫人之貌。李少翁招魂是假,以燈照影是真,此即為皮影戲之起源。正因為其初始與招魂有關,唐代俗講僧[1]常常在佛寺利用燈影說理和超度亡靈。
到宋代時,皮影戲與說唱藝術相結合,風行一時,具備相當的規模與水平,表演內容有煙粉、靈怪、鐵騎、公案、史書、歷代君臣、將相故事話本等,情節起伏,懸念迭出。許多大戶人家均以聘請名師刻制影人、設置影箱及私養影班為榮。就連禁軍鈞容直[2]中也有專門的皮影戲班。南宋以后,京師臨安還出現了“繪革社”的影戲組織。蒙古入侵中原后,亦十分喜愛皮影戲,西征時還隨軍帶著皮影班子。皮影由此傳到中亞,后又由西亞傳到歐洲各國。
襄陽是南北交通要道、商貿流通樞紐,又是南北文化交匯的溫床,皮影戲流傳到這里后,很快找到了滋生和繁榮的土壤,日積月累,便形成了獨特的荊楚風格。猶如穿天節附會了神女解佩的故事一樣,襄陽皮影也在傳統皮影戲中融入了漁鼓簡板[3]及方言道白,由此演變成鄉土氣息濃郁的漁鼓皮影。漁鼓腔出自舊時藝人的乞討唱曲,調式多樣,語言詼諧幽默,富有古樸的楚文化風格,深受本地民眾喜愛。襄陽民間有歌謠云:“看牛皮,熬眼皮,半夜回家撞鼓皮,老婆挨眉捏悶脾。”足見皮影戲誘惑力之大。
荊楚皮影十分普及,梅香酒樓卻只請最好的班子。周氏皮影班在襄陽已扎根四五年,以玲瓏剔透的影像、妙趣橫生的臺詞、清脆動聽的伴奏而獨具一格。班主姓周名太平,擅長刻制皮影。班主夫人小名竹枝,人稱竹枝娘子,負責在表演過程中解說伴唱。另外還有打鼓的、打簡板的、打燈光的[4],甚至還有專門負責寫唱詞串詞的。整臺班子大約十來人,分工明確,十分專業。
臺上正在表演丁大全被貶海島、途中被押送官員自船上推入水中的一幕。人物剪影在燈光映照下呈現出慘淡的藍色,造型生動,與丁大全本人形象十分貼切。這類諷喻時事、暗指朝政的戲往往最受民眾歡迎,丁大全又是公認的奸臣,到他在海水中掙扎溺死一幕時,臺下叫好聲此起彼伏,一片沸騰火熱景象。雪花飄落在臉上,都不覺得有絲毫涼意。
一聲漁鼓響,躲在幕后的竹枝娘子幽幽嘆了口氣,朗聲道:“當年丁大全得意洋洋,為龍潭撰寫了一副對聯:‘龍從百丈潭中起,雨向九重天上來。’最終既未能龍起,也沒有雨來,一代奸臣,只落了個葬身魚腹的下場。這才是,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列位看官,則今看這套《龍潭夢》漁鼓皮影,可見果報不爽,好教那些個貪官奸臣做個榜樣!”
話音剛落,掌聲如雷。又有人大聲叫道:“說得好!再來一場!”看客們便紛紛自懷中、袖中掏出財物,往勾欄下的銅盆中拋去,要求再加演一場。
張順奇道:“不是說殺人了嗎,怎么這里還這般熱鬧?”梅秋忙“噓”了一聲,道:“牛掌柜不讓聲張。今兒個穿天節,正是酒樓生意最好的時候。”
張貴道:“這里既出了命案,該立即報官才是,如何還能繼續做生意?”梅秋道:“黑楊將軍不就是官嗎?他是襄陽都統,負責帶兵,家翁又是提刑相公。”吐了吐舌頭,道:“幸虧黑楊將軍今日在這里,不然還不知道要怎樣。”她一鎮定下來,口齒便又恢復了往日的伶俐。
鐘楊道:“死者是誰?”梅秋道:“奴家不曉得,只知道牛掌柜從別院跑出來,說里面死了人,叫奴家快些來找黑楊將軍。”
鐘楊道:“是堤壩下的那處別院嗎?”梅秋道:“是,是專門給在酒樓表演的藝人住的,就是唱漁鼓皮影的周班主、玩木偶的陳班主、說書的高大娘這些人。”
戲班流動性強,在公共場所表演易受當地官府、惡霸干涉,交稅交錢不說,還要被趕來趕去,因而戲班表演都愿意選專門的勾欄,既有固定的看客,又省了許多事。但勾欄只提供表演場地,另外還要收取場地費,有的是固定費用,有的是根據戲班收入抽成。這梅香酒樓在自家院子里專設一處勾欄,不但不收取任何場地費用,還為戲班提供免費食宿。由于掌柜牛千里為人厚道,戲班均愿意與酒樓長期簽約。經過反復篩選后,能在梅香酒樓表演的都是一流節目。表面上看,酒樓虧了場地費、食宿錢,但其實戲班的表演吸引來大批酒客、食客。而戲班也樂得有一方避雨之地,只專心于表演,靠節目精彩來博取賞錢。如此,雙方均賺得盆滿缽滿,可謂各得其所。
梅香別院便是專門給戲班住的,距離梅香酒樓不遠,就在老龍堤南面,下堤后走一刻工夫便到。這一帶均是民居,呈長排帶狀,大致與老龍堤平行。梅香別院坐南朝北,面朝大堤,占地比普通民居要大上數倍,又隔離成東、西兩個院子,方便不同戲班分開居住。
梅香酒樓掌柜姓牛名千里,正提燈站在大院門前徘徊,見鐘楊等人到來,忙迎了上來。
梅秋不愿意見到死人,問道:“黑楊將軍人到了,奴家可以先走嗎?”牛千里點頭道:“你先去酒樓忙吧。記住,這事先不能張揚。”梅秋道:“奴家曉得。”忙轉身往堤上去了。
鐘楊問道:“死者在哪里?”牛千里道:“就在院子里面。”又告道:“死者是皮影班子的班主周太平。”
鐘楊奇道:“我適才經過南院,明明見到皮影班子正在勾欄上表演。”牛千里道:“是,是。不過周班主做的是手藝活兒,只刻制皮影,從來不參加節目表演。表演都是由他渾家竹枝娘子一手操辦,勾欄那邊很少能見到他。他在東院有一間自己的作坊,通常只待在那里,偶爾出趟門,去尋買些好用趁手的獸皮,好做皮影用。”
原來這周太平極專心于雕刻皮影,以圖案精細、圓潤舒展、人物造型逼真生動、影大見長,有獨特的個人風格,頗為知名。不少人專程慕名來買,甚至還有同行皮影戲班亦是用他的皮影。
張順問道:“這里有股子難聞的怪味,是獸皮的味道嗎?”牛千里道:“是,這是作坊里泡制獸皮的味道。這皮影看起來是娛樂助興的小玩意兒,其實挺費勁的,尤其是做皮影人兒,光泡皮就得十天半個月的。別院院子大,房間多,原先酒樓的廚子、雜役也住在這里,但大伙兒都嫌獸皮味道不好聞,又改搬到別處去了。”
張順道:“果真殺了人的話,這獸皮氣味倒是能蓋住血腥氣。”
眾人大踏步進來。別院分東院、西院,兩院以兩排背靠背廂房隔開。進來院門便是東院,有三楹正房,另有東、西兩排廂房。院子很大,院中有水井。東北角有一間石頭房子,怪味便是那里傳出,大概就是皮影班主周太平的作坊了。東院西北角有角門通往西院,格局大致跟東院相近,只在西北角多了一座茅廁。這一帶民居一戶挨一戶,人家多用木桶方便,并無專用茅廁。梅香別院因為居住者甚眾,專門花錢修了一處茅廁,還特意分了男、女兩邊。
院子內墻上掛了一排燈籠,照得整個院落極為亮堂。桂花樹下站著小廝幺哥兒和一名二十余歲的青年男子。幺哥兒是梅香酒樓掌柜牛千里的跟班,專門跑腿辦事。他手中緊緊握著一把鋤頭,鋤刃對著那男子,神情緊張,似是生怕對方反抗或逃走,見眾人進來,才略略松了一口氣。
那面生的青年男子倚靠在桂花樹上,甚是冷漠,仿佛事不關己一般,又似有恃無恐。鐘楊一眼便留意到其人衣衫、手上均有血跡,便問道:“他是……”牛千里道:“他叫張先行,是小老兒當場捉住的兇手。”
張順道:“原來掌柜已經當場捉住了兇手,看來沒黑楊老弟多少事。大家伙兒總算可以放心,一會兒便可以回去飲酒了。”回頭卻只見堂弟張貴,不見了張世杰,不由有些愕然。
鐘楊父親鐘蜚英在京西提刑司任職已有三十年,原先只是普通官吏,后逐漸累官至提點刑獄。提刑司為路級官署,長官多由進士或名流大儒出任,如辛棄疾、宋慈等均任過提刑一職。像鐘蜚英這般自底層一路升至最高長官,可謂十分罕見,亦足見其人處事斷案敏捷干練。鐘楊自幼耳聞目睹,對辦案流程極為熟悉,便請張順、張貴先去看著張先行,自己向掌柜要了燈籠,先來檢視死者。
這處院落極大,庭院大多數地方都鋪了磚石,雖然天在下雪,然時已立春,雪落地即化,因而也沒有留下什么腳印線索。那皮影戲班班主周太平仰面躺在靠近西北墻根的菜地邊。他約莫四十歲,一身灰色長袍,瘦削文弱,臉色慘白,眼睛瞪得滾圓。地上有一大灘血跡,身上卻不見傷口,料想致命傷當在背心之處。尸首幾步處的地方落有一把鐮刀,木手柄和鉤刃上血跡宛然。
鐘楊問道:“牛翁進來時,周太平便是這副模樣嗎?”牛千里道:“是,小老兒和幺哥兒進來時,周太平人就躺在這里,張先行提著鐮刀蹲在他身邊,刀上還在滴血。小老兒大叫了一聲,他不防有人來,嚇了一跳,便丟了鐮刀,起身逃跑。小老兒忙叫幺哥兒操了門邊的鋤頭,上前堵住他,小老兒自己趕去叫人請黑楊將軍來。”
鐘楊道:“鋤頭、鐮刀都是常用農具,鋤頭既是院子里本來就有的,鐮刀呢?”牛千里道:“鐮刀也是。黑楊將軍見到那邊墻根下有一溜菜地嗎?那是木偶戲班的何班主閑暇無事時種的,說是既可以利用閑地,又能吃上一口新鮮菜蔬。鋤頭、鐮刀這類都是他的,因為隨手要用,都是放在院門邊的石墩后。”
鐘楊便打聽別院的住戶情況。牛千里大致說了一番:東院住的都是周氏皮影班的人。西院住著何氏木偶戲班及雜耍藝人,新來的馭說高秀英班子也住在那邊。
鐘楊聞言頗感奇怪,道:“皮影戲班來襄陽有幾年了,周班主早到,按理應該住在里院,如何會住在外面的東院呢?”牛千里道:“最早皮影戲班也是選擇住在西院的。后來周班主嫌別院的房間不利索,說要單獨建一間石頭房子作作坊,偏偏只有東院東北角這里有一塊地,皮影戲班干脆就全部搬到東院來了。”又悄聲道:“其實照小老兒看,這只是個借口罷了,周班主他們是嫌西院隔壁風水不好,怕沾了晦氣。”
鐘楊道:“這話怎么說?”牛千里道:“西院西面鄰居姓蔣,人稱蔣大,某日上山砍柴,莫名掉入山澗摔死了。他渾家劉娘子隨后也失了蹤,聽說是受不了打擊,跳漢江自殺了。也有人說,劉娘子跟人私奔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沒人知道,反正那以后再沒人見過劉娘子。還有,西院背靠背的人家姓鄒,也是個老實人,靠幫人行船走貨為生。幾年前受雇運貨去鹿門山榷場,途中遇到賊人,人被殺了,貨也被劫了,雇主還找上門來索賠。可憐老鄒家只有一個女兒,孤苦無依,哪里有錢賠給雇主?對方便強索鄒家房子做抵押。正好被我家主人鄭公撞上,他老人家看不慣雇主欺凌弱女,出面喝退了對方,此事才算作罷。老鄒的女兒燕娘現下在我們梅香酒樓當焌糟,就是梅燕。緊挨著西院的兩家都出了事,而且是人命大事,恰在皮影戲班來這里不久。換作是我,也會覺得害怕,想著要搬來東院的。”
鐘楊點點頭,道:“我聽過幾年前殺人越貨這件事,有傳聞是蒙古商人所為,襄陽府還特意命榷場官調查,但也沒什么發現。”牛千里道:“蒙古人自然是壞得出奇,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可某些宋人未必就是好人,天下不太平,這人心吶……”搖了搖頭。
鐘楊又問道:“今日是穿天節,酒樓生意好得出奇,牛翁本該在酒樓里面忙得團團轉,如何會來別院這里?”牛千里道:“小老兒正是覺得那張先行可疑,特意跟來的。”
原來張先行下樓時正好遇到牛千里,牛千里順勢便提欠款之事,張先行只說再過幾日便會將酒樓的賬款全部結清,然后便離開了酒樓。不想過了一會兒,他又重新折返回來,往南院去了。起初牛千里也沒當回事,以為對方只是去勾欄看節目。不想過了一會兒,焌糟梅秋又趕來告知,說張先行向她打聽馭說高秀英,還問她住在哪里,然后出了后門,往堤下去了。牛千里一時起了疑心,因為高秀英是梅香酒樓吸引酒客的新法寶,容不得有失,便帶了小廝幺哥兒,趕來別院查看。不想一進院門,便見到血淋淋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