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楊道:“那張先行既是來找高大娘,高大娘人呢?她不是也住在這里嗎?怎么這里看起來冷冷清清,好像沒有人似的。”牛千里忙道:“今日人多,戲班要輪番上場,因而人都在勾欄那邊準備。高大娘說完她那場后,本來說是很累,要回別院休息。但正好今日我家主人到了襄陽,想聽高大娘說書,派人盛情來請,大船就停在梅香酒樓門口。高大娘推辭不過,便帶著班子到大船上表演去了。”
這是牛千里第二次提及“主人”。鐘楊奇道:“牛翁還有主人嗎?”牛千里笑道:“當然有。小老兒只是掌柜,代為掌管酒樓而已。我家主人是蘇州鄭公鄭虎臣,黑楊將軍應該聽過他老人家的名字。”
鄭虎臣是蘇州巨富,他在蘇州鶴舞橋的居第規模宏大,華麗無比,號鄭半州,四時飲饌,各有品目。時人有詩云:“橋名鶴舞水西頭,第宅從稱鄭半州。疑誤相傳留著錄,賽他飲饌幾時休。”
鐘楊道:“這我確實聽過。江南有兩大富商,一是湖州潘韌,一是姑蘇鄭虎臣。前者主北方貿易,后者主通南方,都是富甲一方的人物。潘韌潘公倒是常來襄陽,我還見過幾面。只是想不到鄭公的生意也做到了這里。”
牛千里道:“襄陽有榷場啊。黑楊將軍應該還記得吧,五六年前,鹿門山榷場成立后,梅香酒樓才跟著開張的。不瞞黑楊將軍說,我家主人生意中最賺錢的是香料,而香料恰恰是北方奇缺的物資,北人時時需要,以掩蓋常年食牛羊肉的膻氣。我們不像潘韌潘公那樣有門路,有直接進入北方的通道,只能借助榷場貿易了。所以哪里有榷場,哪里就有鄭氏產業。”
鐘楊道:“原來如此。”又指著張先行問道:“他是什么人?”牛千里道:“好像是贖歸的南奴,新近才見到他。他手腕上有個烙印,不過小老兒沒見過,是聽梅燕說的。”頓了頓,又補充道:“依小老兒看,他應該是襄陽本地人。他頭一次來酒樓,只要黃酒和窩子面,而且聞了好大一會兒才動筷子,吃得也是狼吞虎咽,顯然是思念垂涎已久。不是襄陽本地人,斷然不會有這種反應。但他好像也沒有家人和去處,聽梅燕說,目下暫時棲身在西頭老龍廟里。”
鐘楊道:“聽起來,張先行應該不認識高大娘,如何會突然來別院找她?”牛千里道:“這個……應該是聽高大娘說書說得好吧,具體小老兒也不知道,黑楊將軍不妨當面問張先行本人。不過他并不知道高大娘人不在別院,大概他見這里沒人,起了歹心,想盜些財物來渡過危機,卻想不到周班主人在房中,聞聲追了出來。他逃走不及,便順手操起鐮刀殺了人。”
鐘楊點點頭,道:“牛翁敘述得很清楚,多謝。回頭還請牛翁和小廝幺哥兒及那位梅娘到襄陽府署錄一份供狀,好作為證詞。”牛千里道:“是,是。那小老兒……”
鐘楊便將燈籠交還過去,道:“先讓幺哥兒去襄陽縣衙報官,叫縣尉帶著仵作、書吏來現場驗尸,填取文書后方才好處置尸首。牛翁先回酒樓,等皮影戲班表演完了,再單獨告知他們班主被殺這件事,設法安撫。”牛千里連聲應道:“是,是。”與幺哥兒忙不迭地去了。
鐘楊這才走到張先行面前,示意張順、張貴執住他手臂,往他身上摸索一遍,卻沒有搜到任何財物。
鐘楊很是奇怪,問道:“捉賊捉贓,你既沒有偷到財物,為什么還要殺死周班主?”張先行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鐘楊見他甚是硬氣,便道:“麻煩張順兄去找根繩索,先將他綁起來帶去官署。”
張順應了一聲,往門后翻了根麻繩,正要動手,鐘清急闖進來,道:“停手!他不是兇手!”
鐘楊忙上前挺身擋住,道:“這里死了人,不干不凈。妹妹,你還是快些出去。”鐘清道:“我人已經來了。阿兄,你弄錯了,他不是兇手。”
張順奇道:“鐘三娘子才剛剛進來,對事情經過一無所知,如何能知道這人不是兇手?”鐘清道:“我認得他。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意,如何會殺死一個跟他毫無瓜葛的人?”鐘楊道:“妹妹說什么?你如何會認得他?”
鐘清轉過頭去,張先行一改平靜的姿態,呼吸急促了起來,嘴唇翕動了幾下,似想要出言阻止,然終究還是別轉了頭,未吐一字。鐘清心中也頗彷徨,猶豫著要不要在如此難堪的情形下說出對方真實身份,然為洗脫他的殺人嫌疑,別無他法,便咬了咬嘴唇,道:“阿兄雖不認得他,也應該聽過他的名字,他就是張惟孝。”
在場諸人果然大吃了一驚。張貴本將張先行手臂反擰到背后,防他暴起反抗,聞言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問道:“你就是張惟孝?”
張惟孝字仲友,號先行,原為潭州寧鄉[5]人,后寓居襄陽,是本地的大名人。當年蒙古大汗蒙哥大舉攻宋前,曾派諸王塔察兒先行試探進攻襄陽,然因宋軍堅守,塔察兒最終無功而返。一年后,蒙古傾國出動,兵分三路南下,誓死滅宋,連蒙哥大汗都御駕親征。襄陽因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民眾料想襄陽必首當其沖,遂大舉避往后方,由此引發城中內亂。一些暴民歹徒趁機大肆劫掠財物。張惟孝拔劍殺數人,孤身一人救下一群老幼婦孺,護送出城。到白河[6]時,見河邊停有一艘大船,便欲登船。船家不愿意接納這群陌生人,急命船工上前阻止。張惟孝道:“今日之事,非你即我,能殺我者得此舟。”氣度逼人,眾船工為之披靡。張惟孝遂成為這艘大船的首領。
船到郢州后,因守將閉門拒絕難民進入,又改往江陵。京湖制置副使別之杰派兵守住關隘,不準普通民船通過。張惟孝與一名船工化裝成商人,乘坐小船前去查看關卡情形,回來告知眾人道:“這事容易解決。”選出十名船工,命他們改穿黑袍,打扮成蒙古人的樣子,到關隘下大呼道:“后隊亟至。”于是守隘宋軍四五百人聞風而逃。大船及后面的難民船只由此順利通過,到達江陵外城沙市。
由于江陵是京西路軍政中心,京西宣撫制置使兼知江陵府姚希得生怕江陵再度上演襄陽不戰自亂的一幕,派其弟姚希平率兵出城鎮撫。姚希平到達碼頭后,即下令道:“今日敢有爭岸者,投水中。”然由于逃難船只眾多,百舸爭流,水面橫七豎八停滿了船只,碼頭擁堵成一團亂麻,難民無法靠岸。張惟孝睥睨良久,忽提劍而出,舉白旗以麾,調度各船只位置,終令眾人一一安全登岸。
京西提刑司干官鐘蜚英彼時亦隨姚希平在場,親眼見到這一幕,深為驚嘆,可惜還不及與張惟孝結識,對方便消失在眾難民中。后鐘蜚英對其同僚唐舜申提起沙市碼頭異事,又描述了指揮者的模樣。唐舜申笑道:“我認得這個人,他一定是張惟孝。只有他這樣的名門公子,才會有如此風范。”原來這張惟孝乃名門之后,為南宋開國名將張浚四世孫[7]。
張浚字德遠,世稱紫巖先生,四川人,唐朝名相張九齡胞弟張九皋[8]之后。四歲成孤兒,行直視端,不說誑言,熟人均認為其人必成大器。后入太學,于北宋政和八年(1118年)進士及第。宋高宗在應天府即位時,他參與了皇帝登基儀式,任樞密院編修官。之后,又受到新任宰相黃潛善的賞識,升任殿中侍御史。一度依附黃潛善,對另一主張抗金的宰相李綱大加攻擊,直接導致李綱被罷相。但張浚本人力主抗金,有一次在奏對中提出:“無謂金不能來,當汲汲修備治軍,常若敵至。”意思是說,要像金人經常會來攻擊那樣努力備戰治軍,以求有備無患。這與一味求和的黃潛善意見相左,張浚因此被黃潛善排擠出朝。建炎三年(1129年),杭州發生苗傅、劉正彥兵變,逼迫宋高宗退位,張浚首倡勤王之師,與另一大將韓世忠率兵平定了苗劉之變。宋高宗復位后,張浚升任知樞密院事,開始經營,銳志北伐。
紹興七年(1137年),宋將劉光世因驕惰怯敵被罷軍職,宋高宗原已答應將劉光世部劃歸岳飛,以擴充其兵力,但遭到秦檜的強烈反對。張浚也不同意將劉光世部并入岳飛軍,于是收歸自己兼任的都督府直接管轄,以劉光世部將王德任左護軍都統制、酈瓊任副都統制,以兵部尚書、都督府參謀軍事呂祉節制。酈瓊不服王德的管制,多次向張浚申述,張浚卻沒有重視。酈瓊便干脆發動兵變,殺死呂祉等人,率四萬軍隊叛變,投向金人所立的劉豫偽齊政權,這就是歷史上所稱的“淮西兵變”。張浚因為處置不當,引咎辭職。秦檜專政后,一味賣國投降,張浚則被長期排斥在外。但他一直力主抗金,在南宋朝野名望很高,是盛譽天下的抗戰派首領,金人也對他十分懼怕[9]。
當時,著名詞人張孝祥[10]作了一首《六州歌頭》,詞云: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
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
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
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蠧,竟何成!
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
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
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詞中充滿強烈的愛國激情,對茍且偷安之輩倍加譴責。張浚在宴席上偶然讀到此詞后,竟然感動得罷席而走,足見其人確實心懷收復之志。
宋孝宗即位后,立即以手書召張浚入見,誠懇地道:“久聞公名,今朝廷所賴唯公。”張浚見宋孝宗性格與之前的宋高宗大不相同,有志恢復中原,便力陳和議的種種壞處,勸宋孝宗一意以圖恢復。隆興元年(1163年)正月,張浚進樞密使,都督江、淮東、西路軍馬,開府建康。其參佐皆一時之選:陳俊卿即因張浚舉薦,任江淮宣撫判官;張浚之子張栻以少年內參密謀,外參庶務。宋孝宗曾召見陳俊卿、張栻,問張浚動靜、飲食、顏貌,并說:“我依靠張浚就像長城,不容眾人浮言搖奪。”由此來表示對張浚的絕對信任。
張浚重新受到重用后,剛好金人獅子大張口,向南宋朝廷索取海、泗、唐、鄧、商[11]五州之地及歲幣,被張浚斷然拒絕。金人立即派大軍進駐虹縣、靈壁,擺出一副馬上要大舉進攻的架勢,想以此來威懾南宋,局勢頓時緊張了起來。張浚主張先發制人,立即進行北伐,收復失地。抗戰派也紛紛建策北伐。宰相史浩反對出兵,他認為北伐勞師費財,南宋又兵弱將庸,主動出兵是冒險之舉,主張修筑瓜洲、采石兩處的城防,以保長江。張浚與史浩進行了激烈的辯論,兩人辯論了五天,史浩最終也沒能說服張浚。彼時宋孝宗銳氣十足,堅決地罷免了自己的老師史浩,表示對張浚北伐的支持。當時陸游在樞密院任編修,文采出眾,張浚便指派陸游起草北伐詔書,號召中原人民奮起抗戰,配合宋軍收復失地。十分可惜的是,張浚名聲雖大,卻是個志大才疏的人物,作戰能力一般,最終造成了“符離之敗”,宋軍主力潰不成軍,資糧器械損失殆盡,無力再戰,北伐遂告失敗。宋孝宗的雄心壯志,盡付東流。
符離戰敗后,主和派勢力隨即抬頭。宋孝宗雖然有心抗金,但內有太上皇宋高宗的牽制,外有不少主和的大臣,意志開始動搖。在猶豫不決之中,宋孝宗起用秦檜余黨湯思退為宰相,負責同金國議和。金人索要海、泗、唐、鄧四州地。湯思退竟然全部同意,派秦檜余黨王之望出使金國割地。宋孝宗、湯思退的投降妥協遭到了抗戰派大臣的紛紛反對。宋孝宗本來就意志不堅定,有所悔悟,又下令停止和議。但他同時升湯思退任左相兼樞密使,升張浚任右相兼樞密使,張浚還奉詔視師淮上,“遍行兩淮,筑治城壘”。可見宋孝宗在戰與和之間猶豫不決,立場始終搖擺不定。造成這原因的,固然有投降派的阻撓,更大的阻力卻是來自太上皇宋高宗。宋孝宗本來絕無可能當上皇帝,卻意外地被宋高宗收為養子,并且宋高宗主動退位為太上皇,他才得繼大統,這其中的感激不言而喻。也正是這份感激,阻撓了宋孝宗抗金的意志。
但湯思退卻不肯罷休,陰謀陷害抗戰派首領張浚,趁張浚出朝視察前線軍隊之機,指使黨羽右正言尹穡攻擊張浚擁兵跋扈,浪費國用,抗拒朝廷命令,主和派又囂張起來。在太上皇宋高宗的干預下,宋孝宗再次動搖屈服,從前線召張浚還朝,罷去相位,改授閑差。張浚途經江西余干時得病死去,時年六十七歲。有遺書留給兒子云:“吾嘗相國,不能恢復中原,雪祖宗之恥,即死,不當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人們遵其遺愿,葬其于南岳衡山之下。
張浚有兩子張栻、張枃[12]。張栻字敬夫,與大儒呂祖謙、朱熹齊名,時稱“東南三賢”。他受聘主教岳麓書院時,與朱熹講學論道,聞者風動,聽講者多達千人。朱熹很敬服張栻,贊道:“一則曰,敬夫見識卓然不可及,從游之久,反復開益為多;一則曰敬夫學問愈高,所見卓然,議論出人表。”張栻后任荊湖北路安撫使,卒于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