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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繪畫(6)

  • 退步集
  • 陳丹青
  • 4884字
  • 2016-07-18 13:31:28

當批評與權力合一,批評勢必成為裝飾;當批評成為裝飾,意味著我們的藝術乃是對應于裝飾之物:事已至此,自然而然地,批評家與藝術家雙方勢必或則迎合,迎合不洽者,于是彼此不滿;或則交易,而交易不洽者,乃彼此詛咒。此或王林同志為何會發出這樣的感慨:為了批評的獨立,批評家不要依附藝術家——我也聽到藝術家對批評家怨懟之辭——可是批評家若離了藝術家,他批評什么呢?我想,王林同志所厭棄者,其實是急功近利的藝術家;藝術家所厭棄者,也是急功近利的批評家。總之,在我們的單元權力結構中,藝術家與批評家的關系一定是扭曲的,功利的,不真摯,也不真實,因遍在其間的行政格局與人際關系成功地消解批評,而在當代文化中,失去批評的藝術,不成其為有價值的藝術,失去藝術的批評,不成其為有價值的批評——藝術家與批評家雙方真正的困境是:在最需要批評之處,批評無能為力。

真的藝術,真的批評,不是彼此依附——“依附”這句話,正道破當今藝術家與批評家彼此利用的關系——藝術與批評是一體的兩面,互為因果:好的藝術必具批評價值,好的批評必具藝術價值。在我心目中,什么是批評家與藝術家頂頂理想的關系呢?說來也不過是些不著邊際的空話——

我以為,子期與伯牙是批評家與藝術家的好關系,子期死了,伯牙好琴破摔,拉倒不干。金圣嘆與六大才子書,董其昌與宋元先師,也是批評家與藝術家的好關系——在金先生與董先生那里,藝術家與批評家身份合一——民國的齊如山與梅蘭芳是好關系,梅先生演一場,齊先生回家給他一封信,一百多封寫下來,何其珍貴的文藝與批評。魯迅與年輕木刻家也是千載不遇的好關系,不但作文鼓吹,還請日本人教他們,自己當翻譯,自己出錢給他們印畫冊,半夜里還給他們一個一個寫回信。

西方人也有好多大俠客,與藝術家情同戰友,義比訟師:左拉、波德萊爾與印象派哥們兒,那是好關系;斯塔索夫與巡回展覽派哥們兒,也是好關系;安德烈·紀德追述陀斯妥耶夫斯基,羅蘭·巴特追述紀德,蘇珊·桑塔格追述羅蘭·巴特……都是偉大的個案研究,偉大的隔代知音。

是的,批評家與藝術家不應該彼此依附,彼此利用,而是彼此敬重,彼此仗義,彼此坦然。在我們暫時難以擺脫權力的催眠與困擾前,請容我再說兩句空話:

一、批評是一門偉大的藝術。請諸位批評家好好批評、痛快批評,不必自我批評。

二、真正的藝術渴望批評。而每件作品第一位嚴厲的批評者,應該是藝術家自己。

2003年8月25日

[3]注釋:這篇發言稿未收入會議論文集,也未發表過。現自行刪除若干文字。

驕傲與劫[4]

記1978——1980年的中央美術學院

小引

老校友回憶,“文革”前中央美院附中有位看門老漢,每接電話,頭一句總是曼聲應道:

“我中央啊!”

這不是笑話,真人真事,亦且老漢懂語法,說得并沒錯:“中央美術學院”一詞,主語不是“美院”,而是“中央”。1980年全國青年美展借人大會堂開大會,每張桌子擱塊各省的字牌,我理所當然朝著“北京”那桌走,半道給人一把拉開,引去“中直”那一桌。我不懂,問了,原來是“中央直屬”之意,意思是中央美院不歸北京管。我當下反感:一幫畫畫的,鬧這些名堂做甚?!坐不片刻,就去四川東北那幾桌找窮哥們兒抽煙聊天去。

中央美院的前身是“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校名平實。其時“北平”不是京都,“國立”亦非“中央”之意,而“專科學校”自有專科的規矩——與我在紐約做了十幾年近鄰的金高先生,即在1948年入北平藝專,是個民國學生,1952年畢業,可就成了光榮的中央美院畢業生。日常閑談,她說起美院五十多年前上課的情節:

原來金高那代學生的一年級教學,竟由徐悲鴻親自任課,戴澤輔助。徐先生教大家怎樣起稿、怎樣觀察、怎樣校正修改、怎樣收束一幅畫,以至紙張鉛筆之類工具用法,都在講演之列。有位學生自作主張將炭黑涂滿全紙,擦出石膏的亮部,徐先生進來,一聲不響,親手抹凈,然后告誡全班信守步驟,不可胡來。學生若是出外寫生,回校后,徐院長常會自己跑去宿舍看他們的畫兒。

二年級任課老師是誰呢:吳作人與董希文。到了三年級,好規矩大致養成,這才交由李宗津馮法祀等青年教師帶學生,包括“解放區”來的畫家,其中就有70年代末教過我的林崗先生。“嗨,那會兒他還是個帥小伙子!”金高笑說,“咱們班男生跟他說話,勾肩搭背呢!”

以上國立藝專的老規矩,今天聽來簡直天方夜譚:如今藝術學院的一年級學生,誰在教?

金高的夫君王濟達,雕塑家,是1953年美院附中建校第一批學生,只見得徐悲鴻先生一面:“哎呀,當時那份兒崇敬啊!咱們這些孩子在禮堂里排成一溜,挨個兒走到徐先生跟前,鞠一躬。徐先生穿件白西裝,坐那兒,朝我們笑笑,點點頭,過了沒幾天,他就死了。”

那年我才出生。二十五年后考上美院,正是“文革”后各地高校全面恢復招生的1978年,距今,也正好二十五年了。

美院的領導

二十五年前,“文革”乍歇,百事待興,所有單位的“老領導”、“老權威”要么剛剛被“解放”,驚魂甫定,要么政治結論尚在“待批”之際,以致許多重要的官位職銜虛懸著,中央美院院長之名前面遂加一“代”字:怎么代法,不知,誰在“代”,亦不知,一說朱丹,一說古元,一說羅工柳,所以至今我也說不出上學那年“代院長”到底是誰。直到翌年年底,塵埃落定:正式出任院長的,是美術界頭號大“右派”江豐先生。

記得那天全體師生大禮堂開會,文化部部長黃鎮起立宣布江豐任命,眾皆鼓掌。接著又宣布:“吳作人先生任名譽院長”,又是鼓掌。吳先生穿件中山裝,因與隔在桌子另一端的黃鎮相距甚遠,特意欠身前傾,淺笑著,遙向部長,點頭示意。

江豐復出一事,頗可一說。全國“右派”的正式平反是在1979年,此前,國中“左”“中”“右”勢力尚在明暗間彼此較量,較量的焦點,自然是人事安排,文藝界亦不例外。一時間,院內上下忽兒竊竊議論江豐亦在復出名單之列。此事非同小可:江豐案,牽連美院五六十年代密密麻麻的人事與恩怨,建國后美院頭一場重災便自江豐獲罪始,“文革”,是其后的升級與失控,中老年兩代教師備受創傷。待局勢和緩,我輩上學,于是有“文革”前的老大學生給我們私下里講說美院舊賬——不記得怎么一來,我所在的油畫研究班便有美院60年代老大學生張頌南、老附中生孫景波等幾位動議:寫大字報吁請江豐復出,看看能否贏得院內老師的簽名支持——此舉若由教師出面,動輒觸及眾人的宿疾舊怨,殊不宜,若非及時呼吁,則一旦他人就任,易之晚矣。

不久,大字報果然寫了出來,誰纂的文稿,寫些什么,忘干凈了,抄寫者竟是我,抄完了攤在教室地面,墨跡濕漉漉的。是在夜里,燈亮著,有誰叫了侯一民先生進來看,他看著,意味深長地微笑著,還未表態,當時仍然健在的趙域老師到了——這趙域老師怪人一個,延安資格,進城后據說滿可做到師團級之類,卻是硬要學油畫,結果后半生給了美院了——只見他喜滋滋讀了一遍,口氣干脆:

“老侯啊,我看可以,就這樣貼出去!”

我們于是蜂擁下樓,“就這樣貼出去”,貼在老美院U字樓正廳的破墻面上。翌日,大字報剩余的紙面簽滿了老師的名字,凡美院聲名卓著的畫家,均在其中,恕不一一。

如今想來,此事真可哀可笑:“文革”后美院高層人事的更易,開其端緒者居然仍是典型的“文革”方式,其時大字報余風猶熾,正式禁止的中央規定是在一年之后。而美院這一紙簽名是否果真促成江豐的復出,我也懵然不知:或許被用作上報文化部的基層“民意”?抑或高層早有打算?老江豐在美術界銷聲匿跡二十年,連美院60年代的大學生也沒見過他,新生更不了解,大家慷慨激昂要他出山,小半是年輕人歡喜起哄,多半是當年急待局勢變化的普遍心態吧。

不久后的一天,我竟和別的幾位同學坐在江豐破爛的家里了。誰的主意,誰引見,說些什么,全忘了,只記得尋到長安街西端一條沿街的胡同口,經人指點,只見老先生坐在小板凳上,佝僂著,活像看管自行車的居委會老頭:這就是那位解放后接管美院、江豐、蘇天賜夫人、林風眠、關良、蘇天賜。即詛咒國畫家的極左分子么?(諷刺而合理的是,不少被“錯劃”的黨內“右派”正是頑固的左派。)這就是那位30年代“一八藝社”的左翼木刻家么?(日后在魯迅與藝社青年的合影中,我怎么也認不出哪位是他。)他長得和我外婆一模一樣,講話輕聲細氣……又過了不知多久,一輛黑色轎車輕輕開進美院:老江豐大衣拐杖,慢慢下車,正式上班了。

那時美院的書記是誰呢?書記是陳沛。這樣的延安派老革命現在是看不到了,說話音節頓挫,總像作報告,“文革”中自不免斗過一斗,此后照樣披件呢大衣,戴頂干部帽,精神抖擻。1979年寒假將屆,陳書記站在大禮堂正中,身后是黑壓壓剛吃完聚餐的全體師生成扇形環繞著他,環繞著大禮堂撤走座椅的空地,只聽他揚聲說道:

“同志們!同學們!在新的一年里,我們的任務是什么呢?”以毛澤東式的手勢朝空中猛一揮,他提高嗓音:

“我們要進一步解放思想!”

語畢,喇叭一陣雜音爆響,隨即是被過分放大音量的《藍色多瑙河》,旋律猛烈,彌漫全場。大家漫入空地,磕碰著,嘩笑著,攏腰搭肩,群相旋轉,跳起被禁止十多年的交誼舞。

美院的老師

投考美院不知院長為誰,但我確知誰將是指導老師:在一份報紙的下端,1978年出現了中央美院招收研究生的廣告欄目:

教授,吳作人。

副教授,侯一民、林崗、靳尚誼。

就學兩年期間,我們總共只見過三次吳先生:一次由林崗老師領去拜望,只聽林崗不稱他院長,不叫他老師,只管叫“同志”——那時面對前輩與領導,不像今日,必職稱官銜口口聲聲——第二次是吳先生視察我班,因不識眾生,怕漏了哪位,于是同在場每個人握手淺笑,很客氣。當天的教誨也僅記得“一幅畫,你們要知道畫,也要知道不畫”。我聽了,仿佛大有所悟,現在明白了,卻還是做不到。

末一次便是畢業展覽了,照例是對每幅畫淺笑點頭,輕輕說一兩句評語,很慈祥,也很客氣,最后在展廳前臺階上與大家合影留念,被眾人簇擁著站在當中間。

尚誼老師,我預先見過的,是在1977年夏中國美術館全軍美展上。我有一畫掛在那里,靳先生走過,問了名姓,爽快直接說了一番話,意思是:就這樣畫,造型可以,色彩還要練!

我詫異:原來北京名家這樣的沒有虛飾,面見晚輩即如平輩的同行。而此前此后我所見到的美院中年輩老師,幾乎都是這樣的不虛飾,不夸張,見人正派而坦然——雖是早經“文革”風雨,不免持重老成,卻是洗不掉解放后第一代革命書生的書生氣。

1974年,我曾混在江西幾位畫家中拜訪過林崗先生逼仄的小家。是在夜里,燈光昏暗,詹建俊、趙域、林崗各自一枚小板凳圍坐著,人手一冊筆記本,聽錢紹武朗聲宣講自己的人物素描,時或記錄、大笑、詰問,在極細微的什么話題上停下來,安靜地討論。其時“文革”騷亂未止,這些人均在“靠邊”狀態,頂多是被審慎地起用著,他們既沒有被允許討論藝術,也沒有被要求討論藝術,而竟是這樣的坐攏著,興味盎然,端詳一張張素描。我目睹這奇怪而動人的一幕,于今念及,如在昨日。

1977年我單獨拜訪詹建俊先生,也在夜里,他一件件取出他的畫,耐心等我看完,小心放回去——這慷慨與耐心似乎因他的身高顯得格外漫長——他所謂的家只有一間屋子,不到二十平方米吧,畫框必須嚴密地堆疊、抽出、歸存。

那時美院的名家根本沒有畫室。林崗老師長嘆:我們在美院占的地方,也就是油畫系教師信箱的那一格小格子。

初訪杜鍵老師,他正畫著年前死去的毛、周、朱。握過手,他側身讓我看畫,平靜地說:“哪里畫得不舒服,你就說。”我居然真的說了什么,而他居然沉吟思忖,與面前這二十出頭的小子認真地討論。

這都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他們的平均年齡四十出頭,早已名滿全國,個個沒有職稱。“文革”抹殺一切職稱,而似乎沒有人在乎這些:我看不出這幾位老師在乎,我們,散在地方的知青畫家盼望拜見久仰大名的北京畫家,更是誰也不想到是去拜見一位教授——直到上學后我才知道,侯、林、靳三位甚至連副教授也不是,只為開科招收研究生,美院才向教育部申請了非正式的臨時職稱。

是在我們考試的末一日,此前從未見過的侯一民先生走進考場,面對一群陌生人,茫然而穩重地站定,儀表堂堂。在我們南方人看來,他像大部分中央美院的中年教師那樣,既非教授,也不是官,卻是有威儀、有官相。我被介紹給他,他于是轉身看住我,緩緩地開腔:

年輕人,你們可沒給“文革”耽誤啊。

那年侯先生四十六七歲,儼然尊長——今天,我已倏然到得“天命”之年,面見二十多歲的各地考生,真想大叫:

年輕人,你們全給考試耽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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